衛羿坐在馬背上,忽然取弓搭箭。弦成滿月,而後一聲嗡響,他手上的一支利箭朝熊津城牆上飛射。


    “啊——!”


    利箭隔著近四百丈距離,唿嘯著從那頂多隻有人頭大小的小窗裏穿過,從瞭望小窗裏偵查外界的一名新羅軍士被利箭穿入了頭顱正中,當即身死。


    “將軍好箭法!”


    “好箭法!”


    衛羿麾下的將領們一陣狂熱的鼓噪,紛紛彎弓搭箭,朝城牆上不小心露了頭的新羅狗賊攻擊。這批將領都是水平極高的,雖然隔著實在是遠,但依然有三成箭支命中了目標。


    一時間城牆上的新羅瞭望兵聞風喪膽,竟是不敢再露出頭來。


    ——


    熊津城牆堅固,衛羿也不急著攻城。


    一連三日,他隻是帶著一批箭術最好的人遊走在熊津城外,一看見城牆上有人冒頭,立即便是一箭射去,少有不中的。


    熊津城中的子民對城外來的這些大丹兇人已經怕得不行了,一個個提心吊膽,生怕大丹人下一秒就攻進了城裏,大開殺戒。


    第四日清晨,衛羿第一次嚐試攻城。身穿鎧甲的大丹軍士扛著巨大的圓木柱子撞向城門,直撞得那厚實的鐵澆鑄的城門巨響不停,整個熊津城都好似震動個不住。


    又有一批攀爬技術極佳、身體素質極好的軍士從城牆根下往上攀爬,他們手上、腳尖都裝有尖爪,能在城牆上扣得穩穩的,動作迅速,很快便接近了城牆上端。


    新羅畢竟地域小,不可能像大丹這般,能從大量的子民之中篩選出身體素質最好的一批訓練成軍,所以軍士素質比起大丹的,還是差了些。


    新羅軍士往下潑燒滾的水,大丹這些軍士卻人人都備有一塊皮質披風,往頭上一擋,滾水便流走了,毫發無傷。攀過城牆,如狼似虎的大丹軍士將城牆上防守的新羅人殺了近二百,頂著攻擊退走了,竟未曾留下任何一人的屍體。


    經此一戰,熊津城內的新羅人越發膽喪,甚至有些貪生怕死的貴族子弟,已經開始說著,不若開城門投降罷!大丹人並不屠城,說不定隻要他們願意獻上大量的財富,還能保住如今的地位。


    ——


    第五日清晨,衛羿命人將大量的紙信綁在箭上,射入熊津城中。


    那紙上都是抄錄了同一份征討文書,征討的便是去歲指使新羅兵馬入侵大丹的樸南明、樸解摩,洋洋灑灑羅列了十大條罪狀,勒令城中人立即交出此二人,或能稍稍平息大丹人的怒火。最後還說到,隻要新羅人配合些,交出此二名戰犯,熊津城放棄不打,他們退走也是可行的。


    ——


    “什麽?大丹人要樸南明和樸解摩?”新羅王是個又矮又胖的人,長得倒是白白淨淨,嘴上有兩撇狡猾的胡須。


    他接過侍衛呈上來的箭書,親自細細看了,心下掂量了一下,當即道:“南明是我親侄兒,身份貴重,又於我國有大大的功,如何能就此交出去?——倒是另一個,無關緊要的東西,半個殘廢罷了,去,去將樸解摩綁了,以長繩吊下城牆去,就當我將這東西送給他們大丹便是。時間拖得越長越好!我們的城很堅固,隻要我們閉門不出,他肯定攻不破的。去,去去,趕緊去。”


    新羅王的心腹寺人金勝俊趕緊去了。


    ——


    粗黑的藥罐架在簡陋的泥灶上,幹柴加進灶下,火焰熊熊地燃燒了起來。


    常年煙熏火燎,這個隻有三麵矮牆和一個茅草屋頂的廚房角落裏,早已經是四處烏黑,分外髒亂了。


    樸解摩與母親一道居住在皇宮最外圍的一圈小房子裏。這裏是皇宮地位最低賤的奴仆居住的區域。


    金勝俊帶著十數名侍衛衝進門的時候,樸解摩正艱難地用著僅剩的手給母親熬藥。


    “王讓你來綁了我?因為大丹人要拿我算賬?是衛家子出的招罷……”聽了那寺人的話,樸解摩俊雅的麵容上浮出了一絲淺淡的笑意。飽經風霜沉浮,在他身上已經不再有一種被精心保護的精致俊美了,但又另有一種奇異的氣質慢慢縈繞開來。


    金勝俊尖聲說道:“樸解摩,你如今是戴罪之身!你在去年冬天犯的錯,還不曾贖罪完畢,如今王給你一個將功補過、改過自新的機會!”


    “這機會,便是讓我去送死?”樸解摩輕輕地笑了一下。他低頭用燒火棍捅了捅灶火眼兒,讓灶火燃得平均些。


    明明是麵對著如此一條死路,此人竟還如此淡定。金勝俊倒是不淡定了,也不打算再與樸解摩磨蹭,尖聲叫左右道:“上去將他拿下!”


    侍衛們正要動手,樸解摩慢聲道:“對我新羅,我不論如何都是有貢獻的,你若是對我不敬,傳了出去,恐怕也不好說話。”拿話約住了金勝俊,他才又道:“懇請金掌事稍等。我願隨你們去,但王必須給我一個承諾,在我離開之後,要派人好好照顧我的母親。”


    金勝俊麵露不耐,誰不知這樸解摩的母親,不過是皇宮裏最低賤的一個灶下婢?他們新羅以母為尊,高貴的母親生的孩子才是高貴的血脈,奴婢生的孩子,即使是王的孩子,也隻能在泥地裏翻滾。


    王對樸解摩是根本不曾放在眼裏,王還有五個出身高貴的兒子,三位出身高貴的妻子,怎會在乎樸解摩這個病怏怏的母親的死活。


    但金勝俊此刻也不想節外生枝,遂隻是敷衍道:“念在你護駕救國有功,王定然是要好好照顧你母親。”


    “那我就放心了。”樸解摩又是笑了笑。正好藥熬好了,他慢慢地將藥倒進藥碗裏,端了起來,含笑道:“已經是最後一迴了,讓我服侍我母親飲完這碗藥罷。”


    他往金勝俊一瞧,那張幾近完美的麵容微微含笑。也不知是怎的,金勝俊也就默許了。


    ——


    “娘,該飲藥了。”


    樸解摩朝床榻上的婦人柔聲說道。


    他將藥放在床邊的矮凳上。這屋子裏昏暗得很,一扇牖窗開在角落裏,微微透進些光亮來,叫人勉強看得清黃泥夯的牆,粗糙不平的地麵,茅草覆蓋的屋頂。屋內的家具就隻有婦人躺著的床榻,和兩張矮凳而已。


    床上那婦人慢慢睜開了眼睛,她掙紮著坐了起來,給了兒子一個淡淡的幾近於無的笑容。她約有四十歲了,麵色十分蒼白,身材嬌小,容顏依稀還看得出年輕時的幾分美麗。


    婦人看著兒子捏碎了一丸小小的藥丸,盡數投進了藥碗裏。


    “好……該飲藥了……”她帶著笑意說,深深地點了點頭。


    樸解摩用崩了個缺口的湯匙將烏黑的藥湯輕輕攪拌了一陣,待它涼得差不多了,便單手端起來,遞到母親嘴邊。


    婦人慢慢將一碗藥飲了下去,眼淚潸潸而落。


    兒子幫著她重新又躺到了床上,幫她蓋好土黃色的粗布被單。


    婦人看著她的兒子,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娘好好睡。兒會好好照料自己。”樸解摩柔聲道。他傾身在床邊看了片刻,而後移開了牆角落的一塊磚,從裏麵取出一個小小的包袱,牢牢掛在脖頸上。


    而後他從角落的牖窗翻了出去,離開了。


    ——


    屋裏頭毫無聲息,在外頭等得不耐煩,金勝俊大聲喝罵著,帶著人衝進了這低矮的屋子。床上悄悄地躺著一個婦人,那原定要綁起來送到大丹人手上的樸解摩卻已經不見了人影。


    ☆、第173章 孤軍奮戰


    173


    道慶五年五月中旬,長江一帶剛進了梅雨季節。華苓將趙戈留在了江州,家裏是六七八三姐妹照料著,她則是與二郎一道迴到江陵族中,將他們大房這一脈在世輩份最高的三十二叔公,還有三房輩份最高的三十七叔公請了出來,坐船下金陵。


    雖然是清晨,但是船艙外天色陰暗得好似將要入夜。


    雨下得時大時小,淅淅瀝瀝。大量的雨滴打在開闊的江麵上,風緊浪急,完全掩蓋了十來支大船槳齊齊劃動的聲響。


    華苓走到船艙的窗邊,將木窗輕輕推開一條縫隙。


    有涼風帶著水珠吹進來,打在手上和衣裙上,涼沁沁的,讓她精神一振。這一趟下金陵,要繃緊了神經,要做很多的事。


    華苓是帶著金瓶、碧浦、碧微幾人,和哥哥二郎分了樓船的第一層。上麵還有一層艙室,兩位叔公現下便各自帶著幾名仆屬安頓在上麵。


    再下麵,空間更大的船艙裏是放下了八十來名族兵。


    這一行百來個人,就是華苓他們這一次返迴金陵的全部陣仗了。


    迴金陵去,第一是為了去將大哥華邵接迴家。當然在這之外還有別的,比如向丞公謝華德傳達,族裏對他在這段時期裏的表現並不滿意這一點,勒令他立刻改正過來。又比如,要尋找機會弄清楚,如今的太皇太後陰氏到底是何許人也,真正的太皇太後又在哪裏。


    華苓費了無數的口水,才將如今金陵、江陵兩地,族裏族外這些事給三十二叔公分說了個清楚明白,才取得了他的支持。華苓請叔公下金陵,是為了給謝華德壓力。至於三十七叔公,他是謝華德的直係長輩,是三十二叔公硬從宅邸之中叫出來的,這迴一道下金陵,當然也是為了教訓華德。


    三十二叔公出身江陵謝氏大房嫡係,傳承了族裏醫術一脈。這位長輩脾氣臭,對誰都沒有好臉色,但是醫術水準極高,在大丹的名聲隻比藥叟那樣的高人略低,比宮廷中最好的禦醫還要好些。他的手上訓練出了好幾代的良醫,又總領謝氏開設在大丹各地的藥材莊園和醫藥鋪子,在族中地位自然極高。


    便是長老團的諸位長老,對三十二叔公也是恭恭敬敬的,畢竟人越老,病痛就越是多,要仰仗於醫者的情況多了去了。


    ——謝華德此人,在他們爹還在的時候,除了做事有些衝動之外,華苓並不覺得他有什麽不好的地方。但華德用事實告訴了她,人在得到權力之前和之後,心態和做法到底能有多大的差別。謝華德將大郎軟禁在金陵近一個月,明擺著是不會聽從大郎口中說出的任何建議了,並且也不顧忌族裏可能會出現的種種反應。


    這段時間裏,華苓已經將這些問題反複想了幾次——維護可能已經被調包的陰太皇太後,華德這是與大丹的敵人有所勾結罷。這樣的作為讓謝族的境地變得很危險!隻要這件事被暴露在朝野之間,謝族即使根深葉茂,也隻有被滅族一個結果。


    所以三十二叔公和三十七叔公禁止華苓將這些事再傳到族中其他人的耳朵裏,更不能往族外去說,所謂家醜不可外揚。兩位叔公一起下金陵,是準備私底下教訓華德一頓,叫他擦幹淨屁股,趕緊離開這個泥潭。


    至於大哥華邵被華德軟禁一個月的事——華苓咬了咬牙,看三十二叔公的意思,隻要華邵安然無恙,這筆帳他是不打算與華德算了。華德畢竟是謝氏如今的族長,族長地位身份貴重,並沒有輕易換人的道理。


    受製於人的感覺,很不好,很不好。


    碧浦提著一個食盒轉進艙裏來,後麵跟著碧微,捧著一疊子書冊。碧浦動作輕巧地將食盒裏的菜一碟一碟取出來,放在桌上,笑著與華苓說道:“照娘子的吩咐,金瓶姐姐在廚下為兩位長老和二郎君準備的朝食,已經送過去了。今日為娘子預備的是紅梗米粥,燜鰣魚,還有幾道輕輕醃了幾日,酸香可口的小菜。這幾日裏舟車勞頓的,娘子的胃口卻沒有往日裏好了,可要多吃幾口,叫元氣充足起來才是。”


    碧浦這幾個侍婢都和華苓是同齡的,個個容貌姣好,笑顏如春華,十分歡快。華苓也被感染得有些開心了起來,接過書冊,點點頭柔聲道:“好,我這就用飯。你們都辛苦了,且歇歇罷。”


    侍婢們都跟了華苓許久,也不再問什麽,笑著出去了,將內室留給了華苓。


    ……


    華苓其實並沒有什麽耐心用餐。飛快地吃了個半飽,她開始翻看碧微找出來的書冊。這些書冊記載了金陵城的詳細信息。城裏外的地形、河道、建築物的詳細數據,當然也有關於城外鍾山的。


    這是一份從金陵建城的時候開始,就一直更新、保存下來的資料,非常重要。幾大世家手中都保存有這樣的東西,華苓手裏的這一份,是當年丞公爹還在世的時候,他命人複製了下來,給大郎保存的。


    丞公爹不在了,但華苓總是會在某些時候忽然發覺,爹爹總是高瞻遠矚得很呢。


    華苓迅速翻到有關鍾山的部分。裏麵提到,鍾山方圓二十裏,東西走向。山北駐紮禁軍一萬五千,山南有皇家的寺廟群。這個寺廟群距離金陵的北城牆,大致有十裏的距離。


    這個皇廟,就是太皇太後陰氏前幾年清修所在地。


    來迴看了幾次,華苓終於在角落裏看見了這樣的一條記載:


    天禧六年,天家廟宇初建。大匠魯咎主持,征召工匠四百人。至完工,曆時二十年。


    “大匠魯咎……”


    這位匠人是早就去世數十年了,但華苓還從其他地方看過有關他的記載——這是個心思奇巧的匠人,很擅長於隱藏空間。也就是建造普通人所說的‘密室’。


    主持造一個皇廟這樣的建築群,建築多、占地廣,若說裏麵隱藏了一兩間密室,華苓是絕對相信的。


    ——甚至,她其實就懷疑,那假冒的太皇太後和在她背後支持的那些人,就隱藏在皇廟的這種角落裏。


    華苓深深吸了一口氣,定定神仔細思考。


    三十二叔公並不支持她追查這些。即使華德有些表現不好,他也還是族長,除非謝族準備將族長換掉,否則他隻會給謝華德施加壓力,讓謝華德去處置。這是族長該有的權威,也是謝族一直以來的傳統。


    但華苓怎麽敢信任華德?他這一次是軟禁了大郎,下一次,會不會更加無視規矩?


    闔上書卷,沉思片刻,華苓在扉頁上拍了拍,笑了一笑。


    如果族裏不能給她支持,就隻能向外去尋求助力了。


    長老們不願意家醜外揚,但她可不介意!


    ——


    “娘子,娘子,三十二長老喚你去呢。二郎君已經到上麵去了。”金瓶匆匆迴來告訴華苓道。


    “好,我這就去。兩位叔公朝食用得好嗎?”華苓趕緊起身,轉出艙室,從小樓梯往上層走。


    金瓶抿嘴笑道:“婢子打眼看著,兩位長老都用得不錯呢,精神頭也好。婢子對自己的手藝還是有信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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