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朝百官嘩然,丞、相二公當庭上諫:“還請聖上暫緩雷霆之怒。太子昭天資敏厚,肅靜仁孝,怎能隨意廢棄?”


    謝丞公甚至直言道:“聖上身為當今天子,如此草率行事,如何能為天下表率?”


    皇帝當然有下詔的權力。但是,在這樣的時候,才越發看得出這朝政到底是在誰手中,不經內閣敕印,皇帝這道詔令當朝宣讀,應他敕令的官員十中隻有二三,丞、相二公予以封駁,皇帝震怒,但卻也暫時無可奈何。


    君臣僵持不下。


    這道廢太子的敕令,就暫時躺在了內閣之中。


    ……


    華苓很快也聽說了皇宮中發生的這件事,目露厭惡。她見過太子妃李氏,那是個隴地女子,身子骨康健,好端端的怎麽就早產了,說是意外,誰會相信。權力爭鬥,連沒有出世的小孩子都不放過了。


    自大郎迴江陵之後,謝丞公身邊帶著華鼎和華昆,召華苓到瀾園的時間卻越發多了,也將更多的信息開放給這個僅十一歲的女兒閱覽,也分了更多的心思聆聽她的意見。


    謝丞公對華苓表露出的厭惡,隻是微微笑了笑,問她道:“苓娘為何如此神色?”


    華苓深深唿吸了一下,平緩下心請,然後說道:“不論如何,牽涉未出世的孩兒就是造孽。還有,太子哥哥我也見過,那是個很好的人,為什麽聖上要廢他。爹爹勸一勸聖上啊。”


    華苓這話一說,就發現同樣在書房裏的華鼎和華昆都笑了起來,似乎覺得她的話很可笑。


    “鼎堂哥,昆堂哥,我的話很好笑麽?”華苓歪歪頭問。


    這個小女孩兒容顏粉嫩,一雙眼眸純澈如一潭碧水,望之便可見底。雖然這些日子裏,也見識到了這小小九娘不少一針見血,完全不輸於成年人的想法,但現在來看,其實還是個小女娃,有些想法很天真——比如,對那座皇宮中的鬥爭,她的看法就太簡單了。


    謝華昆笑道:“苓娘說的不錯,定是要勸一勸聖上方可。”


    華苓鼓了鼓臉頰,看向謝華鼎。


    謝華鼎搖著頭笑道:“苓娘,天家內帷之事錯綜複雜,並不是我們能輕易幹涉的。”這兩個候選者對同一件事的態度常常是不同的,他們通常都有著明顯的分別。


    華苓點點頭,攪了攪手指,又問謝丞公道:“爹爹,大哥那邊順利嗎?”


    “有我親賜的家主印信在手,若是他連分毫功勳也建立不起,就是白養他了。”謝丞公眼神很嚴厲。


    謝華鼎眸光微閃,笑道:“有堂伯父親自教導十數年,大郎又是英才橫溢的少年郎,定不會叫堂伯父失望的。”


    謝氏家主印信,就是代表了江陵謝氏最高權力的唯一一樣信物。將它握在手中,即使握著它的是大郎這樣一個年未弱冠的少年郎,也可以代家主行五成的權力,可以調用一半的資源,若是情況緊急,還可以調用族中所有的兵力。


    如果不是大郎的年紀確實還太輕,華鼎、華昆兩人又已經到了謝丞公身邊接受調-教,也許大半的謝氏族人,就要以為謝丞公準備培養自己的兒子當下任繼承人了。


    謝華鼎、謝華昆並不會一直呆在瀾園中,他們手上都有謝丞公交予的任務,或是審查一條自大丹南部至北部的物料調運線的運作,或是考察一州農事的經營狀況,時常會有幾日離府在外。


    華苓目送著兩位堂兄匆匆稟告了差事之後,又被謝丞公布置了新任務派出去,微微出神。


    “苓娘可是在戒備華鼎。”


    華苓猛然迴過神,看向她的爹爹。


    ☆、第113章 謝族的問題


    113


    “爹爹看出來了。”既然被看出來了,華苓就坦然地看著謝丞公道:“爹爹,我覺得鼎堂哥似是頗為厭惡於我。”


    謝丞公動了動眉毛,凝視著華苓。“厭惡於你?”


    兩父女對視片刻,華苓籲了口氣,兩手放在膝上,蹙起了眉毛,坦然地說出心裏更多的想法,反正,如果不能信任爹爹,在這個世界上,其實她也不可能有其他倚靠了。“爹爹,鼎堂哥麵上對我是不錯,但是我感覺到了,他心裏對我是極不喜歡的。我一直不與你說,是因為,鼎堂哥畢竟是你最親的侄兒,也是與我血緣最親的族兄,我知道,我們本應該是親近的兄妹。我對他也並無惡感。這些日子,我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為什麽他會厭惡於我。他何必厭惡與我?”


    謝丞公看著小女兒微微有些忐忑、有些煩惱的麵色,他站起了身,走到窗下的小幾處。潔淨的檀木小幾上擺放著一整套的仿竹節紫砂茶具,一角的紅泥小爐一直留著火種,隻要輕輕撥一撥就能燃起,精巧的銅壺裏盛著泉水,隨時可以燒開了泡茶。


    “來為爹爹煮茶。”謝丞公在矮幾一邊坐下,淡淡招唿道。


    華苓眨眨眼,走過去在矮幾另一邊坐下,挽起紗袖開始燒水濯杯泡茶等一係列工作。謝丞公的風格就是這樣的,如果在交談的時候,發現她的心境不夠穩定,謝丞公就會派她煮茶,一套流程下來,倒是很能靜心。


    一刻鍾之後,沸開的泉水輕盈地注入壺中,青黃色的壽山黃芽在水中旋轉,慢慢膨脹開來,茶香嫋嫋而出。


    茶道是芍園的‘禮’課中重要的一項內容,幾年習練下來,華苓現在的煮茶手藝很不錯,動作也是很賞心悅目的。素手輕推,將一杯色澤清亮的茶送到謝丞公麵前,華苓微笑道:“爹爹請用。”


    “苓娘辛苦。”謝丞公右手舉起茶杯,先是在鼻下輕輕一嗅,而後緩緩啜上一口。他點了點頭:“火候尚可。”


    好歹也是練習了幾年,還隻是‘尚可’而已……丞公爹的要求一向很高,華苓也習慣了,聽了彎彎眼睛。捧著茶,她自己也喝了一小口作陪。茶很香,這是最上品的壽山黃芽,很對她的味蕾,不過身體現在是高速發育階段,多喝茶不好,她是很節製的。


    華苓的表情顯示出她的情緒沉澱了下來,謝丞公這才注視著她道:“爹爹還記得苓娘曾經問,我族中為何有了異心之人。”


    華苓抿緊嘴唇。族裏這個問題,至今還沒有解決,一直這麽內耗,謝族的實力是一直在下降的。


    等等,爹爹為什麽提起這一點?


    華苓睜大眼看著謝丞公,難道他的意思是,族裏這些事和謝華鼎有關嗎?


    謝丞公說:“我與你說過,本家已經太大了。本家五房,分掌族中產業、奴仆兵力諸項事務,大得如同一列載了無數貨物的馬車,一艘載了無數兵丁的樓船,再放入一斤兩斤物事,都怕要沉墜。本家族人亦多,一樣米養百樣人,人人想法都並不相同,也是常理。如今我族族人間表象和睦,實乃分歧巨大,已是沉屙難治,積重難返。”


    “一切爭端都為利益而生。我族以團睦立足,族人間以血脈倫理維係關係,但時日一久,血脈發散,原本同族人間當有的血脈情分就淡了,利益越發重要,誰也不願落於人後,誰也不願得利比他人少。”


    華苓安靜地聽著。這是謝丞公第一次向她剖析族裏的情勢。她不知道為什麽一向認為她還太小,不予她接觸這些的謝丞公忽然就改了主意,但這主意無疑是很合她意的。


    “我族自四百年前起始,每代擇選家主皆依照祖宗流傳下來的規矩,分毫無改。每代嫡係五房當中的優秀子弟參與競爭,以官職實務為考察要件,經重重考察擇選出最優勝者為家主,不求嫡長。”


    “不過僧多粥少。”華苓輕輕地說。


    “正是如此。”謝丞公淡淡道:“上代丞公出自五房,本代丞公出自大房。旁側係族人更無登頂之日,如何能不心有怨艾。家族巨大,我雖為家主,也總有不察之時,此等有異樣想法者,暗中聯合起來,聚成一股子不弱勢力,為一己之利,將族人賣與外人者便是此等人。”


    華苓捏緊了拳頭:“爹爹,既然爹爹知道這件事,為甚不早早處置?”為什麽要讓曾經五郎、十三郎兩小家的慘劇發生?


    話語出口,她望見了謝丞公遍布細紋、難掩衰老的麵孔,兩鬢霜發。


    華苓猛地意識到,謝丞公也不過是一個人而已,他就算再厲害,也不能像神一樣知曉大地上所有的一切。


    她怎麽能這樣苛刻父親呢。


    隻是愣怔了片刻,華苓立刻認錯:“不,爹爹,是我想差了。隻有千日做賊,無有千日防賊的。原本是最親近的族人,我們原本就不會防備那許多,才叫那些宵小鑽了空子。爹爹已經是女兒見過最厲害的家主。”


    謝丞公笑了起來,被小女兒這樣誠懇地稱讚,竟也讓他頗生出了幾分成就感。他思慮了片刻,指節在檀木幾案上輕輕一敲,道:“沉屙積重,不是輕易揪些嘍羅出來,處置一番就可以解決之事。人身上之膿腫,若不待其發育完全,無法藏身,爆發開來時才處置,隻會錯手傷及好皮肉。我族中事也同此理。”


    “——原來爹爹已經有了準備麽?”華苓一直都知道謝丞公的厲害,這個爹爹就是那種走一步算上百步的人,對族裏的事,他到底已經作了多少準備?他是不是打算等族裏那些壞人都跳出來之後,一網打盡?


    未雨綢繆如此,真是個可怕的男人。


    謝丞公示意華苓重新給他斟上茶。


    茶香嫋嫋之中,華苓琢磨不出丞公爹臉上的表情是什麽意思,似是帶著隱隱的怒意,又似諷意,但最終是沉澱成了山中清客般的一份平淡,他道:“苓娘此話竟是不錯的,作再多的預備,有時亦無作用。隻因我等並不存心害人者,如何能得知彼等人之心思。”他重新提起了華鼎:“華鼎此人包藏異心時日已久,我容他在此,乃為觀他所作所為。”


    看見華苓表情難掩驚訝,謝丞公肅容道:“苓娘心思細膩,即使發覺彼人之異心,也勿要表露在外。”


    “嗯,我知道了爹爹。”華苓鄭重地點頭。謝丞公是讓她不要打草驚蛇——這已經是將她納入可以知道內情的圈子裏麵,這是一份多大的信任哪。


    雖然年紀依然很小,但這個女孩兒應承的姿態卻一直是很穩重,很叫謝丞公放心的。他的表情稍稍緩和,道:“平日在家中行走,須將金甌金瓶帶在身邊。三日後便是,但不可教此二女稍離。”


    華苓認真地點點頭,然後說:“爹爹,來自內部的敵人,往往比來自外部的敵人更難處理。其實,爹爹有沒有想過,我們家族傳承了這麽久的規矩,也許並不是那麽合適如今的情況,也許應該變上一變了?”


    對於江陵謝氏子弟來說,江陵謝氏的祖宗家法是最高尚、最不能褻瀆冒犯的東西。


    謝丞公眼神一厲,嗬斥道:“荒謬,荒謬,汝怎能說出此等話!又要仗著爹的寵愛胡說八道了?”


    謝丞公很少在華苓麵前展示出這樣威嚴的一麵,除了大郎外,換了兄弟姐妹中其他人在這裏,怕是早就嚇得說不出話了,但是華苓並沒有。她有足夠穩定而成熟的心智,懂得衡量優劣好壞,她很清楚謝丞公容忍的界限。


    她知道這些話對謝丞公的觀念來說,會是多麽大的挑戰,但既然開了頭,她今天是打算要將心裏的想法全都倒出來的了。


    於是華苓在謝丞公嚴厲的眼神裏越發是挺直了腰,平靜地說道:“爹爹,依女兒所看,如今我們家族就是一個極大的小作坊。”


    華苓的描述吸引了謝丞公的注意,再生氣他也清楚華苓的想法總是有可聽之處的,於是還是主動收斂了怒氣,聽了下去。


    “我觀那市井之間的小作坊,多半由小小一家子建起,闔家人為一件營生努力,或是製豆腐雜食,或是製日常玩意,從翁媼到五歲小童,人人皆要上陣。”


    “若是一家人努力經營,老天也賞飯吃,也許一兩年、若幹年裏收入就多些,然後這小作坊就可以再建的大些,家裏人手不夠用了,便從家外或買賣奴仆、或雇些長工來作幫手,這樣便可以產更多的物事來賣,若是順利,入比出多,多賺了錢,攢得幾年便又能將規模擴大些。”


    “若是再大些又如何?無非是再多買些奴仆,將產業規模擴大些,賺更多的銀子。等得家資積累到差不多了,他便不滿足於賺銀子,他會將家裏的子弟送去進學,若是有機會,便往官場走。族中代代有人出仕,家族就越發的好。”


    華苓為自己換了一杯香茶,雙手捧著杯細細嗅著茶香,輕聲笑道:“也許爹爹又要斥責於我了,但我還是要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我們家族,難道從遠古數千年前就是如此繁盛、如此高貴麽?自然並非如此,是吧。”


    謝丞公好氣又好笑,氣的是小女兒竟敢對祖宗並不十分尊敬,笑的是,其實他是讚同華苓的話的。他對小女兒的性子還看差了些。能說出這番話,這孩兒的心比許多男兒還要寬廣。


    華苓繼續說道:“這世上有無數的人,每個人都有家,每個家族都在孜孜求取發展、繁盛,但是他們當中的絕大部分都倒在了前進的路途之中,隻有極少數的人家,能夠一直繁盛到我們家如今的模樣。——我們家,當然是很好的了,我們家比起天家也不差什麽罷?但是,爹爹你看往前那許多金粉朝代毀於一旦,非盛即衰,爹爹你認為,我們家的衰頹會在什麽時候呢?”


    華苓黑白分明、清澈到底的眼眸直直看著謝丞公。


    這是一個比“王侯將相”更尖銳的問題。作為一族之主的謝丞公,聽到這樣的問題當真是刺耳無比。但他卻不惱了,沉思片刻,歎道:“我已明苓娘之意。非盛即衰,非盛即衰……”他凝目看著華苓,道:“你方才所言之‘極大的小作坊’,可是指我謝族如同許多小作坊攏在一處?”


    華苓展顏一笑:“與爹爹說話就是輕鬆。其實我們族裏已經算得分工有序,諸房各擔負一類職責,彼此情分深厚、合作良好之時,我族是無敵的。這樣的規矩格局,支撐著我們謝族來到如此田地,膨脹成如此大族。但恕女兒直言,這便是如今我族的極限。即使再苛刻族人守規矩,也擋不住族人生異心,這是爹爹告訴我的話,不是嗎,因為我們已經太大。若是不能照著如今族中的情形將規矩也變更些,隻守著祖宗的遺澤,爹爹你說,等著我族的是什麽?”


    四分五裂,族人流散。謝丞公的麵色微微變了,他甚至沒有心情嗬斥華苓種種不敬祖宗的說法,這些話給他帶來的危機感是極重的。


    有的人在預見了危險的時候就會開始綢繆,也有人會直到火燒眉毛、不得不變的時候才火急慌忙地求改變,什麽做法更好,也是見仁見智了。


    華苓燦爛地笑了起來,簡直是膽大包天地補充道:“爹爹,就是皇族,你看這中原數千年裏,也從未有當真千秋萬代的皇朝罷?”


    謝丞公緩緩頷首:“不曾有。”


    “爹爹,總之我想說的就這麽多了。至於如果要變一變族裏的規矩,要如何更改還是要慢慢磋磨的……我知道此事困難重重,盼著爹爹和族長老們能有些好想法呢,女兒還小,就不說話了。”


    正坐久了,雙腿都開始發麻,華苓又換成了側坐。謝丞公在沉思,時間已經是深夜,謝貴悄無聲息地進來,在那精致華美的九雀金燭台上多加了幾支蠟燭。


    華苓朝那燭台凝望了片刻,那是個打製得非常精巧的玩意兒,底座上九隻樸拙的金鳥形態各異,頂起了白燭的底座。


    這樣的富貴生活……她輕輕吐了一口氣,享受了多少,就要擔負多少責任,人人都是如此。


    關於族裏規矩的談話就告一段落,在華苓迴去歇息之前,謝丞公取出了一方小小的田黃石私印,上雕一頭小小青牛,下麵的字是“赫明道人”,刻痕簡拙。


    “此物貼身存放,需盛與囊中,掛於身上。”謝丞公淡聲囑咐:“此物可調動府中六百兵丁,爹爹將此物與你,乃是備不測之時,若非事出危急,不可示於人。可聽明白了?”


    華苓懵了一陣,丞公爹將府裏武力的指揮權交給她了?雖然隻是隱形的,但她還從來沒有得過這麽大的信任,現在心裏很忐忑!


    謝丞公背著手,將華苓送出了瀾園。他最後道:“後日便是衛族弼公之位交接之日。新老交替之時易生亂事,你年紀小,心思卻十分細膩,爹爹信得過你。”


    華苓按住袖袋當中的印章,眼神亮亮地說:“定不負爹爹所言。”


    她的能量也在增加!


    作者有話要說:終於更上了  明天就轉進大情節


    ☆、第114章 衛氏祭禮


    114


    六月的最後一日,竹園裏的侍婢們忙得腳不沾地,事情似乎都堆到一處了。


    一是金瓶忽然發現華苓不知不覺間比上個月長高了三分之一寸,一個多月前才做好的禮服居然就略有些不合適了,七月初一就是衛家的祭禮,華苓肯定要出席觀禮的,禮服必須得迅速改出來;二是很突然地,謝丞公和武少監家將一對小兒女的親事提前了,提前到了八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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