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五房的是不可能了,他們現在犯眾怒。”


    ……


    走過的是幾個旁支的堂兄弟,都是在三十二叔公手下學藥的,華苓認出了他們的聲音。


    她輕輕歎了口氣,這件事到了現在,簡直腥風血雨。沒了孩子的二房和四房是不可能善罷甘休的。二十七堂叔也未必是說了假話,他要真想害人,還會做得這麽明顯?說不準是被當成靶子推出來的。


    但是有了這麽一種嫌疑,五房的堂兄們幾乎不可能成為丞公候選人了。


    大郎慢慢地從他的屋子裏走了出來,頭發披散,麵色蒼白,身上歪歪披著一件寬袖外衫。他的左臂那道到骨頭的砍傷不輕,現在還丁點用不了力,所以基本上需要兩隻手的動作都做不了。


    看見華苓在庭院裏發呆,大郎笑道:“小九,幫大哥束發。”


    “來了。”華苓應了一聲,輕快地跟著大郎迴到房裏。


    大郎在方桌邊坐下,看了華苓自己的頭發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


    華苓也是被服侍慣了的人,生活算是能自理,但是各方麵水平都非常一般,於是現在兄妹兩個人日常的儀表都不太整齊,特別是頭發,束倒是束起來在頭頂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就是不能跟別人那樣整得油光水滑的,永遠給人一種亂糟糟的糊弄感。


    身為世家子弟,即使長得不俊美,也從小到大都會被仆婢們打理得妥妥貼貼的,這是儀容風度的一部分,已經深入骨髓的本能。所以可想而知,大郎對華苓亂糟糟的成果是如何艱難地容忍著。


    華苓很直接地說:“不滿意?不滿意自己來呀。”


    大郎苦笑道:“不,不不,大哥不敢。”


    華苓拿起木梳子,拉扯著大郎的頭發給他弄了一個髻子,大郎呲牙裂嘴地縮了縮脖子,心道小九就不是個服侍人的料,日後嫁到衛家,大概也能很適應衛家比較豪放的風格?


    不過,怎麽說都好,大郎心裏還是有些淡淡的高興。長到這麽大,從來都是仆婢給他打理上下,得親親的家人照顧,感覺是不一樣的。


    看看華苓已經漸漸長大,比離家前高了許多,曾經吃得肥嘟嘟的小臉蛋也尖下來了,大郎有些感慨:“日月如梭,小九也這麽大了。大哥記得你小時候才那麽一丁點。小時候也乖些。小九這兩年,在家裏都學了些甚呢?”


    “學了許多東西。”華苓眨眨眼睛想了想:“教琴的秦教授辭職之後,過了大半年才請迴來一個教琵琶和笛子的羅教授。琵琶不好學,倒是笛子能吹幾首。繡藝我還是最差的,書藝還算能見人。數學我一向最好,大哥也是曉得的。對了,這兩年我的騎射練得特別好,大哥,我們現在比一比的話,我定是會贏你的。”華苓狡猾地彎彎眼睛。


    和一個渾身傷的人比騎射?大郎無奈地笑著點頭:“好,定是小九贏的。”又問道:“家裏現在如何了?”


    “家裏很好啊,也沒有什麽大事。”華苓想了想,沒想出什麽值得拿來說的。


    大郎問道:“太太、兄弟姐妹們都好?”


    “都不錯啊。”華苓歪著頭看了大郎幾眼,詳細說了幾句:“太太這兩年都在忙準備二姐、三姐的嫁妝。大家都是日日進學。——哦,去歲這個時候,三哥在學裏和朱兆新打架來著,傷得挺重的。”


    大郎微微皺了眉,道:“這事沒有聽爹提過。”遊學的行程變動頗多,大郎寫信迴家來不難,但是從家裏發給他的信就隻能拉長間隔,三幾個月才一封。不然信還沒送到地方,大郎和朋友就一同啟程往別處去了,也麻煩得很。


    華苓心道你沒有聽爹爹提過的事還少嘛?


    不過這話她懶得說,隻是笑眯眯地道:“也不是什麽大事,兩個小孩子打架罷了,打完了就好了,聽說現在兩人在學裏很是相安無事呢。不過那陣子,三哥傷得還挺重的,養了差不多一個月,太太才放他去進學。”


    大郎點點頭:“三郎無事便好。隻是朱兆新那小子是個沒有籠頭的,二郎為何不攔著他。”


    “二哥那日是教授領著出外了。”華苓倒是對這個有點清楚,從六娘那裏聽來的。“三哥看著力氣不大,但可是個狠角色,他和朱兆新打架,竟還占了上風,把朱兆新掐得差點斷氣。我們都笑壞了。”


    “三郎是有脾氣的。這樣也好,有脾氣才不叫人欺負了去。”大郎頷首。


    “還有四郎,四郎現下還是胖,我們都覺得他吃太多了,鍛煉也有點懶,大哥你迴去一定要好好管教他。”


    “嗯。”


    “還有,霏姐姐過年的時候就迴金陵來了……”


    華苓原本覺得沒什麽話好提,但開了口又發現還是有不少東西值得告訴大郎,兩兄妹便說了好一陣的話,直到廚下的老廚娘見華苓沒有去拿早食,趁著空閑親自送了過來。


    也就是清粥和幾樣小菜而已,不算粗糙,但也並不豐盛。


    江陵這邊,族中嫡係的幾房人生活水平和金陵丞公府相比也並不差,但是偏偏藥院的三十二叔公是個簡樸的性子,在他的管轄範圍內,一切都是從簡的。


    兩兄妹一道用了早食,三十二叔公背著手來了,每天早晨一診脈,改方子。


    “見過三十二叔公。”兩兄妹趕緊起身相迎。


    三十二叔公的臉色並不好,看到兩兄妹就越發不好了,進來在方桌邊坐下,道:“處處鬧騰、越發鬧騰,都沒有安生日子過了!你們的爹竟是十分無用,這一點點爭執都彈壓不住。按我說的,下代的族長便該擇一雷厲風行之人,如此方能鎮壓四方。”


    “……”別人罵自己爹,兩兄妹肯定都是要反駁的,但是這罵人的是更老一輩,他們對視一眼,乖乖地沉默了下來。


    “還不過來診脈!小輩可是當我如你們這般,鎮日裏遊手好閑。”三十二叔公虎著臉一拍桌,比起前兩日,是越發沒有耐性了。


    大郎趕緊過去坐下,把腕脈伸過去。


    三十二叔公虎著臉望聞問切之後,刷刷刷寫了張藥方丟給華苓,很快就走了。


    華苓也習慣了,這陣子都是她拿著藥方去請學藥的堂兄們幫著抓藥的,很快拿了藥迴來,在廚下熬上,轉出來,見大郎站在院子裏,在和兩個二十來歲的堂兄說話。


    卻是三房的謝華斐和四房的次子謝華德。


    三個人的麵色都有些沉重。


    “十六曾叔公和十七曾叔公都去了祠堂,要求族長開祠堂,請家法,處置五房……”


    作者有話要說:這是一半


    ☆、第99章 大郎的建議


    99


    謝華斐和謝華德是因為大郎前陣子迴到族中,參加族裏清明祭祖儀式的時候,和他們關係不錯,兩人認為大郎不能不到場,才聯袂過來藥院尋他。


    華苓看看這三個堂兄弟說了沒幾句話就要一同往祠堂去,不由左右為難。她也想去,但是廚下還熬著藥。大郎也應該按時喝藥,這是對自己的身體不負責。


    “大哥,你的藥怎辦?”華苓大聲喊。


    大郎迴過頭來,眼神很堅定:“小九,此事極重要。藥湯就暫且停用一日。”


    華苓歎了口氣,將灶火滅了,藥罐用厚布包裹著端到一邊,濯了濯手立刻奔出去跟上了三個哥哥的腳步。


    幸好華苓打扮粗糙,動作也沒多少扭捏,兩個堂哥隻當她是長得特別俊俏的庶生堂弟,隻看了她一眼就允許她跟在三人身後。要知道,祠堂平常是不允許女性去的,即使是到附近閑晃也都不可以。


    華苓聽到謝華德在說:“……爹心裏的氣無處可消,就算揪不出幕後黑手,他也要將所有相關聯等人都從重處置,十六和十七曾叔公都是我們四房的直係……我哥的死,我嫂子、侄子女的死,必須有同樣多的人,受同樣的罪,才能勉強彌補……”


    謝華德的話裏,似帶著森森鬼意。


    最親的人被這樣殘忍地害死,這世上誰能保持無動於衷?


    華苓能理解二房和四房的行為,但是如此劍拔弩張地要釘死五房,也許族裏的氣氛此後就再也無法溫和起來,二房、四房和五房之間,是要成生仇死敵啊……丞公爹一直以來的努力,每一任丞公的努力,不就是想要讓家族發展壯大,一直和睦團結下去?


    華苓再一次發現,布這個局的人,對人性太了解了。


    最可能讓人反戈相向、不死不休的矛盾,其實並不是無處不在的利益,而是人的感情。


    隻是牽涉對利益的爭奪,就會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但如果事情關涉人最關心的家人,血脈至親的生死存亡,隻要一個人還有人性、有良知,都不可能會讓步。


    華苓抬頭看著前麵大郎一瘸一拐的身影,忽然想,如果這迴大郎沒有幸好存活,她很可能也根本不能這樣冷靜地思考這些吧?


    她深深地吸一口氣,不論是什麽事,都能找到解決的方法的。即使是盛極而衰……她的手悄悄握緊了拳,也許很多時候,事態的變化都不是個人能夠幹涉的,但總有辦法,能讓事情變得不那麽壞。


    她不會害怕變化,不能。


    祠堂是一個家族裏地位最高的建築,因為這裏供奉了先祖,這裏代表了整個家族的血脈根源。


    這是一個要求保持莊靜肅穆的地方,但是今天,江陵謝氏的祠堂因為爭執不下的兩方成為了沸騰的菜市場。


    十六、十七叔公兩位曾叔公,已經是那一代僅存的兩位老人。兩位曾叔公是三十二叔公的長輩,已經九十多歲,在這個年代已經算得極度高壽。


    家族的教育讓謝氏子弟幾乎是本能地敬重長輩,謝丞公為首,五房的家長齊齊整整地立在兩位老曾叔公跟前,麵色沉重。熙字輩、華字輩,身在族村的接近兩百男丁也都來了,垂首立在五房家長之後,一個個噤若寒蟬。


    華苓還看見了,在謝丞公等人右側,有七八名叔公輩的老人家來了,年輕後輩們,麵色不敢有絲毫怠慢地給他們讓開路來。


    他們都身穿滾白邊的黑色深衣,華苓忽然明白,這應該就是丞公爹曾經跟她說過的,族裏能夠決定下代丞公繼任候選的長老團。


    長老團泰半也是出自嫡係五房,但是他們並不執掌族中各項實務,他們是必須保持絕對公正的一個審判團體。


    頭發全白的十六叔公頓著拐杖,站在祠堂門前,顫巍巍地大罵:“江河日下,人心不古!人心不古!我族曾是何曾團睦的家族,子弟齊心,其利斷金。為了這小小一點利益,我的侄孫、曾侄孫,就這麽折在你們的陰私手段裏。你們眼中,是隻剩下了那點子利益,再無祖宗、無家族、無兄弟?不愛護兄弟姐妹,不愛護家族,一昧地往自己口袋裏摟錢摟權,此怎敢說是我謝氏子弟?便是祖宗泉下有知,也要從棺材裏爬起來,把你們一個個不肖子孫,按在池塘裏淹死!……”


    包括謝丞公在內,謝氏子弟一個個都被罵得不敢抬頭。


    ‘長輩’這兩個字的意義,並不隻意味著‘就要埋進土裏的、需要後輩提供生活物資、無法形成任何貢獻’的年長者。


    它還意味著謝氏子弟的根腳出處,沒有長輩曾經的努力,就不會有如今這個繁榮的家族,謝氏子弟也不會有如今的地位。


    隻要一個人希望他的後輩孩子敬重、愛戴他,就不得同樣地敬重、愛戴他自己的長輩,道理是這樣簡單。


    華苓站在大郎身邊,慢慢地抬起眼睛,環視了一圈。每一位叔伯、堂兄弟,看起來都是恭恭敬敬的。


    江陵是塊山清水秀的臨江寶地,從春秋至五代十國,曾有三十四代帝王建都於此。江陵謝氏子弟都有著幾分山水浸染的俊秀文雅之氣,望之可親。


    華苓不由覺得無法接受,在這些人裏麵,真的隱藏了一個,甚至是一群,想要讓這個家族分崩離析的人?


    十六曾叔公說了一截子的話,停了下來喘氣。畢竟是九十多歲的老人了。


    十七曾叔公身子骨更弱,他佝僂著脊背,兩個華字輩的年輕後生扶著他,才顫顫地站穩了。他的話不多,隻是在十六叔公說了話之後,他慢慢地舉起了拐杖,往謝丞公身上打了兩拐。


    用一種已經半截埋進了陳腐舊土當中的嗓音,慢慢地說道:“和小子,開祠堂罷。孩兒們,不能冤死。”


    開了祠堂,便是要在祖宗的見證之下,讓族裏長老團的長老們和當代丞公一同審定,這一件事裏麵到底誰對誰錯,誰該擔責了。


    謝丞公神情沉肅,躬身拱手道:“十六、十七叔公。如今事情真相未明,我等手上證據不足,依然在調查當中。如此急迫定人生死,怕是要生冤屈。”


    “族長現在當然不急,你家孩兒沒在那火場當中燒成灰。”熙字輩叔伯當中有人站出來,冷笑道:“二房、四房的孩兒一家子都煙消雲散,數十條人命。他們都是冤死,慘死,他們的冤屈,才是真真的冤屈。難道族長竟是不把我二房、四房當迴事。如今闔族人眼睜睜地看著,明明是五房蓄意謀害,你卻一昧迴護五房,是何緣由?”


    “怕不是,族長大房是和五房聯手,就想著要削弱我們二房和四房。”


    “族長的孩兒年紀太小,無法爭位。族長,你是不是不甘心把位子交到我們二房、四房身上,和五房聯手,將我們的孩兒害了?”


    “是不是如此?”


    “大房,五房,你們好險惡的用心。”


    五房之長謝熙鄭麵色難看,重重指責讓他承受了極大的壓力。掌管族兵訓練的二十七是他嫡親弟弟。被換成了死士的那些族兵,父母竟都是清清白白的遠房族人,根本沒有錯處。


    原本族中訓練族兵,就十分注重審核家係,從來不曾出過這樣的事。二四兩房起初是要求將這批族兵的父母交出,全部處死,他是不同意的,後來兩房開始要求將他們五房全部審查一遍,他更是不可能接受。


    二房四房的叔伯們一人一句指責著,他們的孩子慢慢也都激憤地加入了鼓噪,眼看著祠堂前,事態就要失控。


    華苓深深地皺起了眉。這樣的情勢,所有人給予的壓力,都在丞公爹爹身上。一個處置不好,事情就會往越發壞的方向發展。


    忽地有一溫暖的手掌,重重地按在了她的肩上。


    華苓抬眼一看,是大郎。大郎麵色沉靜,眸中看不到半點畏怯,他朝華苓看了一眼,又轉頭看向了父親的方向。


    華苓輕輕地問:“大哥,我們江陵謝氏,是要分家了嗎?”


    大郎神色一動,露出淡淡的笑容,搖了搖頭。


    謝丞公背著手,慢慢站直了腰。他上前幾步,轉身背對著祠堂的門口,麵對著族中諸人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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