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人的,自然是主人到哪裏他就到哪裏,這就是這個時代的現實。


    她在心裏歎了一口氣,用被保護得柔軟滑膩、沒有一點瑕疵的小胖手拍拍辛嬤嬤的手背,鄭重地道:“嬤嬤不去就不去吧,小九若是看到了好看的野花兒,一定給嬤嬤采一捧最好看的迴來。”


    “好,好,嬤嬤等著呢。”辛嬤嬤眉花眼笑。


    金甌和金瓶相視微笑,能跟著這樣念恩長情的主人家,是十分要運氣的事。


    丞公府往郊外去踏青的隊伍足足裝了五架馬車,這還是謝丞公領著大郎二郎騎馬,還有好些教程快的男性仆役步行的情況下。


    牟氏自然是帶著三郎七娘一輛車的,二三五六一向是個團結的小團體,自然也是坐一輛車,剩下華苓很無奈地被牟氏安排到了第三輛馬車上,和四娘、八娘、四郎一起。至於姨娘們,這種光光鮮鮮出門見人的場合,家主和主母不是腦子被雷劈了的話,都是不可能帶出來的。


    華苓踩著繡凳上青帷馬車,八娘和四娘正湊在一起小聲說著什麽,笑倒是很大聲兒。


    四郎身子還短,整個兒撲在馬車另一側的覆錦長座上玩著個竹編的蟋蟀籠子,占了整個座兒。


    華苓輕輕拍拍四郎的小肩膀說道:“四郎別整個趴著呢,給我留個位子。”


    四郎大聲說:“不要!我要趴著玩!”說完還偷偷瞄了自己的兩個同胞姐姐一眼,見四娘和八娘笑吟吟的看著這邊,完全是讚同他的話的樣子,越發理直氣壯,兩條小短腿還在錦座上撲騰了幾下,差點踢到華苓身上。


    華苓扶著車壁半蹲在馬車前半部,實在不怎麽好受。她迴身以眼神示意金甌金釧到後麵上馬車,放下前麵的車簾子隔開外麵的視線,直接將四郎卡著胳肢窩抱起來,放到錦座一端坐下,給自己空出足夠的位子,舒舒服服地坐下。


    也幸好她現在身板兒壯實,不然還不能將雖然小,但喂養得渾身是肉的四郎抱起來。


    四郎沒想到華苓敢親自上手來挪他,邊叫邊掙紮,實實在在地蹬了華苓好幾腳,力氣不小。


    華苓微怒,沉聲道:“安生坐著。再敢這麽霸道,我就把你放下去和下人一起走路。”


    四郎完全不怕她,在座位上胡亂蹬著腿,大聲說:“你才下去,你才下去!這是我和四姐、八姐的車子!不令九娘坐!”四郎今天穿一身天藍色的圓領錦袍子,進了學堂之後,頭發也似模似樣地束到頭頂,和同胞姐姐們一樣的唇紅齒白,俊俏可愛。


    但是這樣粗蠻的舉止,又哪裏像丞公府的小郎君。


    華苓動也不動,看著四娘和八娘,看她們有什麽話說。


    四娘跪坐在長椅上,正掀簾子看車外的風景,她慢條斯理地斜著瞄了一眼,輕聲斥道:“四郎你是作什麽?還有沒有一點丞公府郎君該有的懂事和氣度了?這是我們府的馬車,怎能說九娘坐不得?九娘可也是你的姐姐,不能這樣的。再這樣大喊大叫的,叫爹爹聽見了定要教訓你。九娘你也別跟他計較,四郎還小呢,一團稚氣不懂事罷了。”


    四娘今天穿一身水綠色的緞麵襦裙,裙色比上襦要淺個幾號色,又精心梳一個墮馬髻,簪上最新打的蝶翅花簪子,身如纖柳,三分書卷氣再配上七分的美貌,平心而論,是個一等的美人兒。


    而且比以前更會說話了,華苓淺淺一笑。


    八娘長得比四娘還要甜些,笑容也更天真,她輕快地對華苓說道:“九娘,方才四郎胡亂撒潑,是不是踹著了你?我代他向你道個歉兒,不要生氣了好不好?四郎不如跟八姐這裏坐吧,八姐陪你背詩。”話雖然是這麽說了,八娘卻沒有一點挪出個空位的意思,馬車就那麽大,一邊長椅擠三個人太逼仄了,而且四郎老是亂動,八娘怎麽肯讓他扯皺新衣服。


    “不要,四郎要坐這裏!”四郎伸開兩隻手,巴住了車壁三分之二的範圍,警惕的看華苓。明顯是覺得華苓要一個人逼得他們三姐弟沒位子坐的樣子。


    八娘輕輕“哎”了一聲,隻是一臉沒辦法地看華苓:“四郎就是性子太倔了,不是有意要和你生氣的,就容他與你一起坐吧?”


    看這多會說話呢,輕輕巧巧就分說了親疏,還要直指她為人不夠寬和。這種話裏還有話、心眼裏還有眼兒的對話,她不覺得有除了鍛煉嘴皮子之外的任何作用,偶爾當戲看一看也就罷了,她一點也不想成為戲中人。


    華苓安靜地靠著車壁,坐著三分之一的位子,看完了三個一番作態,才勾勾唇角說:“也沒什麽。”然後掛起帷簾看風景。車馬嶙嶙,已經漸漸出了金陵城,馬車外已經是滿地秀色了。


    見華苓主動退讓了,八娘又對四郎囑咐幾句很好聽的場麵話兒,這才仔細拂拂裙角的皺褶,安靜下來,心裏得意得很。她今日穿的是鮮嫩的水紅色裙裳,裙擺繡了許多花朵兒像隨意灑落在地的花瓣雨,這樣和穿蔥白色襦裙的九娘站在一起,定然顯得她分外出挑。她本也比九娘長得好看呢……


    出了南城門,往南邊青波河去的車隊就都匯聚到了同一條大道上,也是幸虧謝丞公這幾年主持修建的硬泥路麵又寬又平坦,各家車馬跑得順暢,才沒有發生交通事故來。


    華苓忽然睜大眼。有一個身穿皂色騎服的少年馭著馬,穿過後麵的車馬隊伍趕了上來。馬兒在他手下馭使,居然有了種比女兒家穿針引線更輕巧靈活的美感。那一雙透著冷厲的褐眸略一顧盼便望見了她,在車馬人群裏再也沒有挪開視線。


    春光正好,韶華正茂。


    ☆、第33章 翁婿相問


    33


    少年和他所騎的黑馬一樣風塵仆仆,他的靴子上和馬身上一樣濺了許多塵泥,他的眼裏透著微微的疲倦,但依然掩不去那股熱烈燃燒的、煌煌火焰般的氣勢。


    他很快馭馬靠近了華苓這邊的小窗,兩人對視片刻。


    華苓忍了忍,還是沒忍住嘴邊浮起的淺笑,道:“你不會笑的麽?”


    衛羿沒想到華苓第一句會說這樣的話,兩三息之後才試著扯了扯嘴角,扯出一個十分僵硬的笑容。


    “我迴來了。”他說。他的聲音依然沙啞,似猶帶著北地風霜。


    “嗯。”華苓問:“今日才迴到金陵麽?”如果早兩天到了,怎麽都會換一身幹淨衣物,把愛馬刷洗幹淨吧。


    “是。”衛羿點點頭。他自然不會說出中間從陸路轉水路的一段行程中曾遭死士刺殺,經了好一番廝殺才得出重圍的事。


    華苓仔細打量他,三年不見,長得更高了,肩膀很寬,曬成了比三年前更深的麥色,麵容透著飽受風霜磋磨的粗糙感,但是底子畢竟好,依然是眉飛入鬢、眸似晨星的俊美少年郎。


    “我聽大哥說,你……”


    “這是誰家郎君啊九娘?”華苓的話還沒說完,八娘已經靠到了她身邊,好奇地朝衛羿看。


    衛羿確實俊美,八娘被他淡淡掃了一眼,臉泛紅暈地垂下頭,拉著華苓的衣袖小聲問:“這是誰家郎君?九娘你認識他?”


    看見八姐興奮地往小窗外看,四郎也興奮的撲過來看:“誰騎馬了?四郎也要騎馬!”


    華苓這才想起旁邊還有這三個姐弟,當下便覺得心裏悶悶的,抿著唇不想說話,更加不想給他們介紹。


    四娘也坐不住了,湊過來看了一眼,當發現衛羿通身穿得灰撲撲的沒有任何貴氣的物件兒,所騎的馬兒也灰撲撲的滿是塵泥的時候,她眼底閃過幾分輕蔑,強拉著八娘迴來坐好,不高興地說:“外麵家仆役是怎的了,外人也敢放到我們馬車旁邊來!八娘快坐好,我們是謝氏女,要端莊些。”


    “哦……”八娘有些依依不舍,但四娘的話也提醒了她,若是身份相當的世家子,怎麽會穿的這樣潦倒呢,雖然長得好看,但姨娘說過了,她以後是要嫁給頂頂好的世家郎君的!


    華苓知道衛羿聽力好,一定聽到了四娘的話,但他並沒有任何反應,依然隻是看著她。專注地。


    “你長大了些。”他說。


    “是呢。”華苓彎彎眼朝他笑。


    三年前的記憶和現在的印象慢慢重疊,衛羿還是那個衛羿,她也還是她。


    這一刻,她已經認真想好了,就算這一輩子,他們兩人之間不會有愛情,會有很多不能互相理解的事,那也沒關係。


    他能越過千裏萬裏的風霜雨雪趕迴來,第一刻就來看她,那她也能用半輩子為他打理一個家,盡力當一個足夠好的妻子。


    她還不曾真正明白過“夫妻”的意義,但如果對方是衛羿,是如此守諾的衛五的話,那條路應當不會走得太難,她也沒有什麽不滿意的了。


    大郎驅馬從車隊前頭過來了,朗聲笑道:“衛五還杵在這處作甚麽?還不隨我來,爹在車隊前等著。”


    衛羿沒再說什麽,和大郎一前一後往前麵去了。


    接下來的路途衛五和大郎都沒有再驅馬到華苓所乘坐的馬車這裏來,四娘和八娘一直在旁敲側擊衛五的來頭,但這些都沒有能讓華苓輕快的心情再晦暗一絲半點。


    “爹爹,衛五來了。”大郎控著馬,將衛五引到謝丞公左近。


    “問嶽父大人安。”整個車隊都是行進中,衛五便也沒有依完整的禮數下馬晉見,而是在馬上叉手一禮。他的表情分外凝肅,比起見親戚倒更像見頂級上司多些。


    “嶽父還不敢當,賢侄還是唿世伯罷。”謝丞公閑閑執著馬韁,利眸已經上下將衛羿望了一望,見他一身旅路風塵,立刻便知這是一迴到金陵就趕過來了。便問道:“吾聞衛五在去歲末的昆陵都護府平叛一戰中立了大功,如今可是升為從七品折衝校尉了?”


    “確然如此。”衛羿點點頭,惜字如金,也沒有開口自謙兩句的意思。


    嶽父看女婿就沒有幾個能看得順眼的,謝丞公當下就皺眉訓道:“少年郎心性豪勇雖是好事,過於自傲卻絕不可取。區區一個從七品算得上何等樣高職?值當你如此沾沾自喜?”


    大郎和二郎對視一眼,都不由想,到底爹從那裏看出衛五沾沾自喜了?明明是木訥少言吧?不過自己爹要教訓人,當兒子的又怎麽敢插個嘴……兩兄弟給了衛羿一個分外同情的眼光。


    衛羿抬起視線看謝丞公一眼,直接說道:“世伯說的是。”這幾個字說得頗為誠懇,沒有絲毫不服神色。


    謝丞公表情稍霽,這個孩子倒是有了些長進。若是三年前,按衛五不服輸的心性,對長輩嚴厲的教訓哪裏能這樣心平氣和的接受下來。確是在邊關鍛煉出來了,越發沉得住氣了,是塊好料子。


    不過,這夜以繼日從邊關奔迴金陵,迴來的第一件事居然不是沐浴更衣好好休息,而是徑直騎著馬就跟著謝家遊春的車馬出城了——謝丞公麵色略有些古怪,若不是實在看不出衛五有記仇的樣子,他真的要以為衛五這是還記著小九那一咬之仇,隔了三年來報仇的。


    既然不是報仇,那就是小兒女間那點事了。


    謝丞公暗自搖頭不再關注這些,咳嗽一聲,改考問起衛五對邊關戰事的看法:“既開春,隴右、關內兩道邊關戰事如何?昆陵都護府內河川不少,土地算得上肥沃,若是放任土著休養生息,數十年後又易生叛亂。此事你以為當如何處置?”


    衛羿沉聲說:“昆陵府此次叛亂的乃是突厥族的屠渾勒分支,與關外兄弟部族假借商貿之機互通信息,在弓月城附近集結近五千兵馬,意圖控製弓月城。隻不過大丹鐵騎精銳,此等烏合小眾不堪一擊。”


    大郎發現了衛羿話裏的疑點:“那邊關商貿進出之路皆有我朝軍隊守護,為何還能令那屠渾勒部集結起了五千之眾?且能裝備兵馬?”


    衛羿麵上浮出一絲羞愧:“我三哥衛齊負責鎮守葛邏祿至咽沔一帶,此次確然是他不察之過。為此事,父親大發雷霆,已經將三哥連降三級,以作懲罰。”


    “福清實也過於嚴厲了些。”謝丞公輕輕頷首,又問:“若是邊關閉鎖商貿之門,令外人無有進入我大丹之途徑,衛五以為,此等叛亂之事會否不再發生?那邊貿之路,等閑半載、一載方能來迴一遭,其貿易之貨也並非我朝子民必須之物,然否?”


    衛羿雙眼亮如烈日,立刻直視謝丞公道:“絕不可如此!羿以為,邊境商貿之事令我大丹受益極多,若是抑止,我大丹便成了井底蛙,水中螺,子民亦將漸漸以為四海升平,心性鬆懈,則我朝危矣。”


    謝丞公不置可否,又問大郎二郎的看法。


    大郎想了半晌,慢慢說道:“我朝兵強馬壯,畏懼的應當是諸遊牧部落!為何卻要我等閉鎖關門?此事並不合理。”二郎隻是附和。


    謝丞公淡淡頷首,有極微弱的笑意。他卻也沒有最後說明自己的意見,隻道:“諸子務必牢記今日所言。”幾個少年人趕緊肅容應了。


    金陵一年能種兩季稻穀,不過清明後才是播種的時候。大道兩旁是大片大片裸.露的田地,春風吹過之後野花野草蓬蓬勃勃,放眼一望便是一海的新綠。


    車隊順著城南大道跑上一個時辰,就能望見青波河了。


    清波河不算很大,但河水極清冽,它是從金陵的東邊往南淌過來的,遇到了城南低矮秀麗的丘陵帶,便柔柔順順地拐了個彎兒,挨著玲瓏浮.凸的丘陵一路往西流淌,最後匯入浩浩長江。


    它有四五十米寬的河麵,河水清冽平緩,不至於寬的讓遊人望不見河對岸的風景,也不至於湍急得叫人無法體會在河上遊船的樂趣。更妙的是,它從連綿的青丘旁邊淌過,河岸邊多是沙石土質,無法耕種,所以一直沒有被開墾為大片的田地,於是便存下了一份鮮活的野趣風光。


    在青波河邊行走,低頭就是綿綿靜水,抬頭便是秀逸山陵,再加上春暖花開,簡直愉快到極致。所以青波河雖遠,卻打敗了距離城中更近的秦淮河和其他大小支流,成為了丹朝金陵人年年踏青最愛的地方。


    日高雲淡,華苓一下馬車就看到寶石般沒有絲毫雜色的天空上遙遙飛舞著數不清的五彩斑斕的風箏,什麽形狀的都有。


    再往河邊一望,身穿各色春衫的小娘子們成群結伴在河邊行走玩耍,看山的、看水的、看郎君的,少年郎們也成群結伴,隔得不遠不近地小聲講大聲笑,念詩的、作詞的、指點江山的,什麽都有,眼波亂飛。


    華苓微笑起來,差點忘了,雖然開春後日日都是遊春的好日子,但上巳節更是其中最傳統的的遊春日呀,今天闔家出來遊玩的金陵人少得到哪裏去?


    比起少年人們,年長者們就從容多了,多半尋著了相熟人家,從車馬上搬下茵席座幾等物,在平坦開闊的地方擺設開來,夫人們作一處吃酒談笑,老爺們又是另一處。


    牟氏已經在讓仆役們選了離河邊較遠、還未被占據的一片空地擺設開來,笑著說道:“聽說今日親家也出城遊春,當也是在這青波河左近,不知能否碰見。阿磐、蓉娘和修兒定也是隨親家出遊的,若是能見上一見,不知多好。”


    謝丞公背著手立在一邊,幾個兒子和衛羿都跟在他身邊。他笑道:“這有何難?便令仆役沿河尋去便罷了。”果真就讓一個叫謝旺的執事領著幾個小廝沿河去找王家人。


    華苓帶著仆婦送過來的好幾個風箏走到姐姐們身邊,聽見二娘有些緊張地在問三娘:“三娘幫我瞧一瞧,發髻上的花簪可有歪斜了?”


    三娘也說:“也瞧一瞧我呢,坐了這好半日馬車,不要被風吹鬆了發髻才好。”


    “還有我們呢,姐姐也幫我們看上一看呀。”五娘六娘也緊張地說。


    華苓嘻嘻笑起來,大聲說道:“二姐三姐五姐六姐,小九看你們的裝扮都整齊著呢,這一塊兒走出去,全金陵的郎君都要看花眼啦。”


    “小九說什麽!”二娘跺腳,輕輕捉著華苓的臉擰了一下。又小聲問:“小九,那個皮膚黑黑的郎君是誰家的?怎地下了馬車就跟我們家兄弟一起了?”


    “那是衛弼公家的衛五,名羿。”華苓簡單的說。


    “衛弼公家的郎君啊。”二娘遠遠看看衛五,小聲說:“如何竟生得這樣黑,可惜了。”


    三娘也看了一眼,輕輕道:“還是白膚男子美好些。”她擰了擰巾帕,有絲羞澀又有些期待:“我聽說諸大郎也來了金陵呢,若能看上一眼多好。”


    “真的?”這下連四娘和五娘都吃驚地連聲問:“是蘇州諸氏的大郎嗎?”


    三娘羞澀的點頭。


    “人都說諸家郎君貌比衛玠潘安,玉麵朱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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