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因為人太多沒有找到和晏河長公主單獨對話的機會,但華苓也不難過,這位公主是否有些特別的來曆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有足夠寬廣的眼光,她有一顆透亮亮的,想要這個大丹變得更好的心。


    一定會成為朋友的,華苓抿起唇微笑。


    這一天過得實在太充實了,華苓興奮得深夜裏躺到床上的時候依然睡不著覺。這個繁華的世界慢慢在她麵前掀起了小小的一角,雖然還隻是一個小角落,但也讓她看到了足夠多精彩令人向往的東西。


    總有一日,她要走遍這片大好河山。


    ☆、第27章 各種計較


    27


    滿堂賓客各各宴罷歸家,在被窩裏都對謝丞公宴上的表現琢磨了一番。


    謝丞公明晃晃地撇開了前麵的一對嫡子女稱讚庶女兒,賓客們看得清清楚楚的,自然心裏不會沒有想法。還有,在這之前,謝三郎和謝七娘呈上禮物的時候,賓客們可是都看見了,謝丞公對他們的態度也就平平,相比一開始對謝大郎明則苛刻實則愛重的態度,差別十分明顯。


    謝丞公身為當代江陵謝氏族長,又是這一代的丞公,他在大丹的影響力,形容為翻翻手就能將一半國土更新換貌是毫不為過的。現在他竟然這般毫不顧忌地看重庶子女,難道是已經打定主意要著重栽培庶子女的意思?


    更何況,謝家嫡出三郎才五六歲,已經看得出是個寡言少語的木訥性子,這如何是能撐起大場麵的胚子?而謝家大郎在席上看就是個進退有度、穎慧靈秀的少年,這樣的好苗子,隻要謝丞公肯著意栽培,日後前程不會小。


    如果當真如此,人們對待丞公家眾多子女的態度自然也會做出些修正——“出身”當然是很重要的一樣東西,但“能力”還要排在前麵,因為出身不會決定一個人會否出色到足以撐起一個家族,但能力可以。


    大丹的律法大部分都繼承了前唐的律法,對嫡庶之分依然頗為看重。但在民間,其實大部分家庭已經不再看重這一點,一個父親死後,他所有登記在冊的男性孩子均分家產的事很普遍。


    中原連續唐和丹兩個朝代,都保持了和境外番邦胡人的密切貿易交流,固然中原的種種文化風俗對胡人們的發展產生了很大的影響,而同時胡人們的種種風俗也在對中原人潛移默化著,不僅是在衣著用具上,在一個家庭對待子女的態度上也是。


    像西北曾經的葛羅祿、吐火羅這些外族地區,在被丹朝重新納入版圖之後,這些地區出產的香甜水果和寶石、金器源源不斷地輸入中原,他們一個家庭中所有子女地位基本平等、以能力為重的風俗,也在不可避免地影響中原的民間。


    依然嚴格遵守著嫡庶財產分配製度的,其實還是中原的世家大族。畢竟都是傳承了數百年的家族,根深葉茂,能夠保持下許多代的繁榮,本就是一族上下嚴格遵守著立族時定下的族規的結果,所以世家大族的規矩是絕不會輕易改變的。


    但不會輕易改變,卻並不是說不能改變。


    規矩麽,一開始就是人訂的,當人的實力強到一定的境界,他願意無視規矩,誰能去阻止?


    謝丞公就是這樣的一個存在。大丹朝廷和民間都有很高的唿聲,這一代的丞公謝熙和,有可能是有史以來成就最偉大的一位丞公。他上任十年,執掌農商二事,憑借自己卓越的大局觀,在全大丹鋪開有史以來最為龐大的糧物輸送網絡,令大丹各地的經濟出產能夠互通有無,對整個國家的發展造成的推動幾乎不可計量。


    而他還在盛年期,精力充沛,至少還能夠在任十年時間。大丹這架馬車,還會由他這個執鞭人驅馳足足十年。


    這樣的一個強者,誰能忽視他本身的意見?


    大丹開國至今,皇室錢姓已經傳了五代,但朱衛王謝掌握的輔弼相丞四公之位卻已經傳了七八代,平均每代在位時間在十五年上下。


    相比每代隻能有一個人坐上那個金色寶座的錢家,朱衛王謝四姓族內族規嚴明,族產也是一族人共享的,“家族強大,合族人才能好”這樣的觀念從小就被灌輸進子弟的腦子裏,所以四姓子弟為了爬得更高奮發努力的很多,起歪心思、為了自己得利而膽敢傷害族人的極少。


    沒有內亂,四姓代代繁榮、屹立不倒便是如此自然。


    再迴到四公之位上,輔弼相丞四公原本便代表了最為沉甸甸的一份責任,關係大丹的存亡,所以上位的四姓族人不論有多麽英才洋溢,為這個位置操勞十來二十年,基本上都已經疲憊不堪,而一般這個時候,族內新生力量也已經成長到了足夠擔當大任的程度,四公便會選擇把位置交出去,自己帶著妻兒榮歸故裏,含飴弄孫,調.教後代。


    是的,輔弼相丞四公之位被四族牢牢握在手裏,卻又不像皇家那般,隻由單獨一脈繼承,而是從闔族嫡支的數房子弟中,通過嚴苛的競爭和選拔之後,推選出一名公認最出色的子弟接過這個擔子。


    沒有內鬥,一族的精力和實力不會被過量消耗,某種意義上說,四姓甚至已經比皇家的勢力更大,謝丞公的一場生辰宴,連皇家都派出地位最高的太子和長公主親身赴宴,由此便可見一斑。


    ——這樣一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公,他的府裏自然是不會出任何醜事的。


    指揮著仆役們收拾宴罷殘局,牟氏心裏的寒意已經深得能令她打起寒顫,丈夫的意思,在這場宴會裏已經表示得很明顯了,如他那個晚上所說,三郎她願如何養便如何養,他不會插手,也不會再多看一眼,相對的,他的重心,會全盤放到庶子女身上。


    牟氏這些日子已經後悔了無數迴,如果她那個晚上,沒有衝動地到謝熙和麵前指責他偏心庶子女,徹底觸怒謝熙和,他亦未必會撕破臉,戳破那層窗戶紙。


    如果她不曾那麽做,這個丞公府本是可以維持著表麵上的平和,直到她的三郎和七娘長大!


    庭院裏殘月淒清,高朋滿座時四處懸滿的、光華耀目的燈籠慢慢被仆役們一盞一盞熄滅,擺放著殘羹剩宴的條案也被仆役們陸續搬走,牟氏怔怔站在這一地狼藉間,一時竟邁不動腳步了。


    大寒小心地碎步走到牟氏身邊,小聲說道:“太太,夜也深了,婢子看太太似是累了,不如婢子扶你迴去先歇歇?這邊有平嬤嬤、小寒幾個和發財掌事看著仆役們將東西清點清洗入庫,當不會出大問題……”


    牟氏一激靈,竟不顧形象地抓住了大寒的手,半晌有些語無倫次地說道:“迴去吧,扶我迴去……”滿府都是人,但此刻牟氏發現自己竟找不到一個可以依靠、可以傾吐的存在,隻有從來近身服侍她,最為衷心不二的大寒,此刻才能令她有一絲安全感了。


    大寒扶著牟氏一路往迴走,感覺著依靠在身上的身體虛軟無力,垂下的眼裏閃過一絲憐憫。牟氏深夜去前院找丞公的時候她也隨侍在旁,當時兩人在屋中說話,她就站在門外不遠,聽得清清楚楚。


    太太竟做出那樣的事,丞公在知曉了之後,竟然沒有立刻將她休出府,已經是撞了大運了!


    ☆、第28章 金陵煙雨


    28


    星移鬥轉,又是三年。


    金陵城的春天是迷蒙而柔和的。小雨淅瀝瀝下著,窗外的竹林被蒙上一層輕紗,那份蒼翠沉靜中又多了幾分閑適。


    桌案上攤開一張河宣,用玉虎鎮紙壓著邊,寥寥幾枝勁竹在帶著細雨的風裏搖曳,另一邊,一塊嶙峋大石邊迎風長出幾枝嬌嬈柔美的芍藥來。


    華苓一手托腮,手持朱筆,又在那一叢芍藥上添上幾抹紅。左右端詳片刻,她問侍立的金籮道:“小籮兒你說這幅怎麽樣?”


    “婢子覺得九娘子畫得很好呢。”金籮立刻認真點頭。


    “嗯,其實我自己也覺得畫得很好,至少有進步咯。”華苓一點自謙的意思都沒有,眼睛彎彎,把筆遞給金籮清洗。


    “把這一幅卷起來,我要拿過去給七姐和大哥看。”


    “是,九娘子。”金籮笑著福福身。


    十三歲的小婢子金籮已經長開了,身姿窈窕,麵容秀麗,穿一身青色襖裙,不知有多可人意兒。


    不過華苓最欣賞的,還是她在金甌和金瓶三年來的嚴格訓練裏麵養出來的氣度,那是非常難得的一份進退自若的氣度。人的容貌再美也有老去的一天,但賞心悅目的氣質不會。


    能跟隨人一輩子的財富才是真正的財富呢。


    除了金籮,金釧、金墜和金梳也都成長起來了,在金甌金瓶的聯手調.教之下,四人已經可以獨當一麵,領著下麵一批年紀更小的小丫鬟們把竹園打理得妥妥貼貼,華苓的日子也就越發愜意。


    其實不僅小丫鬟們受金甌金瓶調.教獲益良多,三年來華苓自己也從金甌和金瓶身上學到了許多東西,這個時代的各種常識、各種規則,女孩子的裝扮、舉止,調.教下屬的手段等等。


    如今的她,已經又和三年前不一樣了,三年前的她是一個努力嚐試著融入這個世界的異世靈魂,而如今的她已經成為了非常合格的世家之女。


    華苓是念恩的人,金甌和金瓶毫無保留地教她許多,又為她打理家頭細務,她能做的便是用足夠的尊重和財富作為迴饋。在竹園,金甌和金瓶的地位從來不曾動搖過,不論是在其他下人中得到的尊重還是日常的吃穿用度,都隻比華苓自己差一點點而已。


    將近午食時分,華苓正好將今日該臨的書貼臨完。


    下午還有琴藝課,她揉揉手腕到前廳用了午飯,也不睡午覺,帶著金釧和金墜到芍園去。


    芍園外有一段非常清幽的曲廊是架在水上的,曲廊兩邊栽的梧桐樹長得高大茂密,春天可以賞翠綠的新葉、夏天可以賞梧桐花、秋天可以賞梧桐果和落葉,冬天光禿禿的卻也自有一種冷寂淒清的美。


    從春天到冬天都有可賞之處,又能順便喂魚,華苓和七娘都很喜歡這裏。


    七娘已經在曲廊上了,看見華苓過來,她彎起眼睛笑了笑,眉心朱砂點兒紅豔豔的發光:“小九快點,我今天拿來了味道不錯的甜糕。”


    “七姐~”華苓笑眯眯地跑過去,七娘的侍婢燕草趕緊將一盒糕點捧到她麵前,卻是一碟白色的粗甜糕,中間有兩塊是嫩黃色的,做得很細。


    華苓拈起一塊黃色糕點送進嘴裏,是細膩噴香的桂花糕,入口即化,味道非常好,美的她眯起眼睛迴味。


    這也是拿糕點喂慣了魚的人才有的奇怪習慣,一大盒裏麵其實隻有中間那兩塊味道不錯,其他的都是粗做的,供兩姐妹拿來喂魚。


    “綠枝姐姐的手藝還是這樣好。”華苓毫不吝嗇稱讚。綠枝是七娘的侍婢之一,專擅廚藝,做的食物隱隱比金甌和金瓶還要美味些,華苓也在茶園蹭過不少飯了。


    七娘說:“不要吃太多,免得積食。”依然是冷清的語氣,話裏卻透著關心。


    華苓抿嘴道:“我身體好著呢,你才是太瘦了,要多用些飯才好。”


    七娘不在意地捏糕點撒到廊下水裏,垂目看著肥胖的錦鯉們在廊下挨挨擠擠聚集成團。她的下巴尖尖,一張小小的瓜子臉總是透著股不太健康的蒼白和憂鬱,嘴唇也總是沒有什麽血色。胎裏帶來的弱症並不是那麽容易調養好的。


    但是她的眼睛很漂亮,是一雙波光粼粼的杏仁兒眼,黑白分明,透著靈氣。


    華苓覺得,七娘是天生極聰慧的。


    在芍園上課的時候,大家是一樣的聽課,一樣的練習,但七娘總是比她和八娘要學得快些。七娘身體不好,牟氏從來不讓她在下學之後再加功課練習,但就算這樣,七娘在任何一門課上的進度都沒有被八娘和華苓拉下過。


    要知道,八娘總會在下學之後在桃園裏挑燈夜學,不論是書課、禮課、琴課還是繡課,八娘拿出來的功課總是頗為出色,已經追平甚至超過了上麵的五娘和六娘的進度。


    對於八娘能鼓著一口氣保持這樣長時間的努力,華苓其實也是很佩服的,不論她出發點是什麽,她表現出來的是出色,這就比很多人都好了。


    不過華苓始終都沒有辦法把八娘看作真正親近的姐妹,四娘和八娘無數次地用行為告訴了她,隔著兩層肚皮的出身到底可以代表多麽遙遠的距離。


    幸好七娘是不一樣的,華苓慶幸地想。


    吃掉了盒子中間的桂花糕,又給七娘看過了她新畫的勁竹芍藥圖,華苓也開始捏糕點喂魚。


    八歲上,兩姐妹的身高終於容許她們靠在欄杆上,從欄杆上麵往水裏看了。


    華苓把下巴卡在朱漆欄杆上,看著廊外的細雨蒙蒙發呆。梧桐樹剛剛抽了新綠不久,那一樹一樹的嫩綠籠在煙雨裏,柔得讓人忍不住便要微笑。


    七娘輕聲說:“三郎這兩日便要去家外進學了。”


    華苓轉臉去看她,微微詫異:“嗯,太太終於肯讓三哥去上學了?是去王氏族學嗎?”


    “嗯。”七娘簡單地答。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七娘的眉宇間多了一分揮之不去的輕鬱,很淡很淡,但七娘的笑容少了許多。


    華苓一點都不明白,她們這樣的年紀有什麽要發愁的,但是不論她怎麽問,七娘都沒有說出原因來,她也隻好把疑問放在心底。但這會讓她覺得憂慮,七娘的身體原本就弱,長期憂思在懷,對於將養身體是沒有一點好處的。


    華苓想了想道:“三哥跟七姐一樣聰明,去王氏族學一定會學得很好的。七姐不要憂心太多,男子還是要多多交往同齡朋友的呢,去外麵進學是很好的事。如果可以,我也很想去。每天都可以看到外麵的風景的日子,一定不會乏味的。七姐,如果我能去家外上學,一定會看到好吃好玩的都給你帶點兒。”


    七娘沒好氣地說:“你就愛吃愛玩。”她凝望著那水裏的魚兒們,忽然說道:“小九,我希望不是生在這裏,我想作一個小人家的女兒。”


    華苓微微皺眉,抬起頭示意金墜金釧和燕草碧絲退遠,這才抿唇問七娘:“七姐姐你怎麽了,太太和爹爹對你這樣好,還有三哥。府裏的生活和外麵差得好遠好遠的,你不要胡思亂想。而且我們家這麽多姐姐妹妹,大家都會羨慕你的呢。”


    “不過是吃穿用度略好一些。”七娘趴在欄杆上:“有什麽好羨慕的,小九你不是也說過,人都是一日三碗飯一張床罷了。小九,我才羨慕你。”


    華苓無語,這話是幾個月前她實在看不過四娘和八娘得了一幅貴重的、七娘也沒有的染香錦之後到處秀的得瑟樣子,私下裏和七娘說的。七娘居然還記得。


    “羨慕我什麽?”華苓耐心地問。


    “好多都羨慕……”七娘的眼裏是淡淡的惆悵和憂鬱,她往廊下撒著魚食,眼眶兒微微紅了起來。


    七娘的個性其實是很倔的,等閑不會露出這樣傷心的神態來。眼見著都這樣難過了,心裏必是很不好受的。


    華苓也覺得不好受起來,拉拉七娘,兩姐妹跟往前喂魚一樣頭碰著頭蹲在欄杆邊上,認真地說道:“不開心的事不能放在心裏這樣久的,七姐,這樣對身體不好。你不高興,我會很憂心。如果能告訴我的,你就告訴我好不好?我不會把聽到的話兒說出去的。”


    七娘低下頭,看著廊外的魚群不說話。她的肌膚蒼白的幾乎透明,神情又這樣不樂,看起來其實可憐得很。但是她其實又是倔強的,小嘴緊緊抿著,不願意說的話一個字都沒有出口。


    華苓輕輕歎氣,有時候七娘像姐姐,有時候又像妹妹多些。


    七娘不願說,她也隻得道:“既然是你不能說的話,那麽應該是你和我都沒有辦法影響、沒有辦法解決的問題吧?既然是沒有辦法改變的事,那我們也不能就一直想著它不放,不去理會其他的事了。把它放到一邊去好不好,我們還有好多好玩的事可以做。我們馬上就要開騎射課了,對吧?這個叫我好期待。”


    說著華苓從袖子裏抽出一條薄薄的綢巾,三兩下縛到額頭上在後麵打了個結兒,目視遠方,一臉堅毅地說道:“我的馬術一定能練得比大郎還要厲害。到時候縱馬江湖,橫行金陵什麽的,要多風流有多風流。”


    華苓彩衣娛親的技能已經滿級,七娘被逗得展顏一笑,伸手幫華苓將綢巾解下來,笑著說道:“好咯,我不想咯。但是小九你這胖墩兒,想要練出一身好騎術,我看可難可難。”


    “七姐不許打擊我。”華苓撇嘴,她隻是正常吃飯,身板兒壯實所以肉肉比較多而已,等開始長身體就會瘦下來了。


    兩姐妹重新靠在欄杆上撒甜糕,金陵的煙雨依然蒙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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