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苓嫩聲嫩氣,卻非常認真的說:“世界上沒有打不死的敵人。”


    華苓雖然小,說起話來卻是很有條理的,大郎忍不住跟她辯論起來:“小九你看,末盧國就打不死。”


    “現在已經沒有吐蕃國啦。”華苓一句話就讓大郎住了嘴,一時深思起來。


    謝丞公對華苓的聰慧越發驚訝,小女兒竟早慧至此,懂得用類似的例子來反駁人,還是一個他剛剛才提過的例子。


    不過這是好事。


    世家大族出身的女子,長相不夠好並不是大問題,心思不夠端正也不是最大的問題,腦子愚鈍才是。家族龐大,族內人事複雜是很自然的事,若是連看清局勢的眼光都沒有,不等長大就會被人連皮帶骨吞了,也護不住自己的孩子。


    謝丞公眼裏有極淡的笑意和滿意。


    此去一路無話。


    ☆、第19章 見弼公


    19


    菩提寺是很不小的一片建築群,坐落於金陵城南十數裏的清幽山間,香火極盛。


    丞公府的馬車一路駛來,華苓就看到不下十支車隊,車馬齊整,毫無疑問,都是前往菩提寺上香的高官貴族親眷。丞公府的馬車輕便,套的又是好馬,駛得便比那些車隊快,一路超車過去,緊趕慢趕,終於在午前駛入了菩提寺的大門口。


    一行人下車,一名身穿土黃僧衣的知客僧人早過來見禮,領著一行人從僻靜的路避開進香的人群,直入後院,進入了一座格外清幽的小院中。


    院中種著幾株青鬆,以木頭搭建的三間禪房頗為陳舊,看起來已經有點年頭了。


    一名慈眉善目的老僧以及一名麵相粗豪、身材高大的老人已經站在禪房前的台階上迎接謝丞公,一看到他,那老人就大笑著一叉手:“赫明總算到了,吾與九定候得心焦矣。”那老僧一眼望過來,眼神平和,相貌慈祥可親,華苓第一眼就對他產生了好感。


    謝丞公背著手行上禪房的台階,含笑迴道:“福清心焦便罷了,九定如何心焦?”


    他這話一出,三人皆笑,也不再打機鋒,魚貫進入禪房中。


    禪房裏沒有椅子,大家席地而坐。


    謝貴和宋嬤嬤都被留在了院子裏,大郎和華苓坐在謝丞公身後,都很有眼色的安靜不語。


    華苓也不害怕,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轉來轉去的觀察老僧和那位老人。九定,九定大師,這不就是前幾天丫鬟們才和她提過的,曾經為皇後解過簽的那位大師嗎?卻原來是這樣一個慈眉善目的光頭老僧,盤腿坐在那裏,垂眸似睡非睡,一動不動,也不插話。


    另外這位老人穿一身皂色騎服,麵色黧黑,一臉粗獷絡腮胡,氣勢淩厲。他跪坐在那裏,卻總是給人一種緊張而警惕的感覺,似是隨時都會拔身突起攻擊人一般,實在是兇得能嚇哭世上半數孩子。看他麵相,總該有五十來歲了,但身板極健壯,比同樣習武的謝丞公要悍勇多了。


    華苓注意到了他的雙手大而粗糙,明顯有厚厚的繭子,腰上佩著一把短劍,那劍鞘和劍柄都以髒兮兮的布條纏裹著,並不起眼,但華苓有直覺,那必定是一把鋒利的好劍。


    真正殺人的物事,總是格外不起眼的。


    這位又是誰呢?


    一身的氣勢,這是久經沙場的人?華苓的腦筋迅速的轉了起來,能和謝丞公平輩相稱的人,打過仗的,難道是衛弼公或者朱輔公?隻是他和謝丞公互唿的都是字,而華苓根本沒有聽過其他三公的名號,到底猜不出是誰。她側臉去看大郎,大郎正恭恭謹謹地跽坐著,一臉端肅,垂眸看著席下。


    看這樣子,大郎是知道這是誰的,怎麽也不跟她說一聲。華苓微微撅起嘴,但大人們在交談,她也不敢隨意出聲。


    老人和謝丞公說了幾句話,這才雙目如電朝大郎和華苓掃了一眼,笑道:“大郎也這般大了,神寧氣聚,精神可嘉。小的也是你的女兒?我這迴迴金陵,隻領了衛羿,他小子一早便攜著弓箭到後山去打鳥,至今不見人影。最是個無法無天的。”


    華苓心下微微一凜,起初這位老人給她的印象就是粗豪而兇惡的,但這掃過來的一眼,明明看她和大郎看得極仔細,這是個粗中有細的人。


    謝丞公哈哈一笑:“你家小子個個皮實耐操,我家大郎是大大不如了。這是我最小的女兒。大郎,小九,向衛弼公見禮。”


    原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衛弼公!


    華苓驚訝之餘又暗暗歎氣,前幾日的“禮”課上陳教授才教過了,若是在沒有高椅的的房間裏向長輩行大禮,必須是要五體投地的,若是初次見麵,還需要三叩首。她跟在大郎後麵站起來,躬身垂眸走兩步到衛弼公麵前,跪伏下來,恭恭敬敬地行三叩大禮,口裏說道:“謝氏九娘見過衛弼公,弼公萬安。”


    “好,好。”衛弼公笑聲渾厚,華苓懷疑他要把屋頂的瓦片震落了:“大郎不錯,九娘也不錯,難得的是個不怕我兇惡麵相的小娘子,膽識可嘉。”他從袖裏摸出一把漆黑的短匕扔給大郎,又摸出一塊拳頭大紅豔豔的雞血石遞給華苓,笑道:“匆匆忙忙的身上也沒有帶什麽好東西,拿去玩吧!”


    “多謝弼公賜物。”兩兄妹得了見麵禮,再次一拜。


    謝丞公一指在旁邊睡覺的九定大師:“還不向九定大師見禮?九定大師以武入佛,精研佛法,切不可怠慢於他。”


    於是叩頭蟲兩兄妹又趕緊朝九定大師叩首見禮。


    待兩人行完禮,似睡非睡的九定大師才抬起眼皮,深深看兩兄妹一眼,緩緩點頭:“不錯。出家人不興俗禮,既受小檀越三拜,便迴贈一杯清茶罷。”


    “多謝九定大師。”兩兄妹忙道謝,然後得到了一杯清茶。


    九定大師的清茶是盛在極粗陋的褐陶杯裏的,自從到了丞公府之後,華苓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般粗陋的食器了。但杯中的茶清香嫋嫋,滋味卻極好。她垂眸細細啜了一口,愜意地眯起眼睛。


    衛弼公哈哈大笑:“九定依然狡猾如此,杯茶便換了小兒三叩首。”


    九定大師已經重新闔目睡覺去了,也不知是聽到還是未聽到。


    謝丞公倒是微笑,不以為意,轉頭就和衛弼公談起了正經邊事。


    衛弼公領著他麾下的大批將士鎮守大丹北部、西部邊疆,朱輔公則是掌握著大丹的海軍,巡守東部南部沿海。強兵健馬,威嚇四海,群國俯首。但如果沒有相丞二公鎮守朝廷,令丹朝內政昌明,經濟繁榮,定期輸送大批軍馬、糧草、藥物等軍需品到軍中,二百萬大軍必定早就風流雲散。軍力薄弱,大丹就成了一塊大肥肉,鄰近諸國自然沒有不想分一杯羹的,大丹必定陷於連綿戰火之中,國力衰弱,如何能有如今的局麵。


    所以,輔弼相丞四公的職司緊密相連,如果沒有四姓四家的通力合作,大丹如今可能已經不叫大丹了。


    華苓旁聽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原來衛弼公這次從邊疆返迴都城金陵,是悄悄迴來的,官麵上沒有傳出任何信息。怪不得謝丞公出來得也這般低調,華苓恍然大悟。


    衛弼公迴來是為了催促軍糧。時進九月,大丹國土最北的一些地區已經有了降雨降雪封凍的跡象,若不盡早將軍糧運送到位,便恐怕會被雨雪阻在路上。謝丞公掌管國內農事商事,手下掌握著一張遍布全國的糧食、商品輸送網絡,調集、運送軍糧正是他職責內極其重要的一部分。


    想來,需要通力合作的兩大勢力麽,最上麵的頭頭定期來一次王王相見,也是應有之義。


    隻是不知道那皇宮中的皇帝是否知道這件事呢?


    答案不論是“是”或“否”,都很有意思。


    華苓靜靜聽著二公的對話,垂下的眼眸中閃著明亮的光芒。她第一次這般真切地意識到,原來自己的父親是這個國家裏執掌大權的少數人之一,說一句話就可能改變無數人的生活。


    旁聽謝丞公和王磐的談話讓她了解了很多這個世界的信息,這一次有機會在這裏旁聽,以她的見識和理解力,知道得就更多了。丹朝正是生機勃勃的時候,國強軍盛,民眾富足。她記得後世中國曾經是如何被列強戰火鐵蹄踏遍,大地上滿目蒼夷,一切都始於中土人閉鎖國門,固步自封。


    盼著這盛世綿延下去。深深唿吸一口氣,華苓眸中蕩漾起濃濃笑意。她很喜歡這個世界,大丹很好,如果有她能出一分力的地方,她絕不會袖手旁觀。她又想起了那位晏河長公主,長公主收攏了西域來的工匠們在研究橡膠製品。


    總之,有許多人在為這個國度的繁榮努力著呢。


    不知不覺間,華苓一杯茶已經喝完,九定大師睜開眼,朝她點點頭。


    華苓微微一愣,九定大師明明閉著眼睛,怎麽知道她的茶喝完了?她看大郎一眼,大郎專心聽長輩說話,手上依然捧著茶。


    謝丞公迴過頭,含笑朝華苓道:“小九茶喝完了,這便出去吧。到外麵,讓謝貴和宋嬤嬤領你去上上香罷。”


    華苓忽然明白過來,這些大人在用茶來計算他們可以停留在禪室內旁聽的時間。她立刻就後悔了,為什麽要喝這麽快啊?大郎還捧著茶,爹爹和大師就不趕他走!


    不過,雖然很不情願,華苓還是乖乖起身退出了禪室,在這些真正說一不二的人麵前耍小心眼,對她不會有任何好處。


    鼓著臉頰跳下台階,華苓憤憤的想,九定大師看起來是在睡覺,但一定是在偷偷的撩著眼皮看她呢,不然又怎麽可能在她剛把茶喝完的時候就發現了?


    弼公說的對,九定大師真的太狡猾了!


    小院裏很清靜,謝貴和宋嬤嬤一時都不在,華苓也不敢隨意往外走,怕迷了路,隻得托腮蹲在地上發呆。


    嗖——!


    華苓一驚,垂頭去看,卻發現一支黑翎羽箭顫顫插在了離她的鞋尖不到一寸的地方,入地三寸。


    誰這麽欺負人!


    華苓騰地站起身,心裏怒火已經哄一聲燒了起來。


    她帶怒抬眼一掃,在她正前方,禪院那八尺高的土牆上,高高站著一個穿皂色緊身騎服的少年,最多十一二歲,一頭黑發用布帶高高束成一束。


    他的眼睛是褐色的,透著兇獸一樣狂野的光芒,看到華苓站起身怒視著他,他眼中火焰一樣燃燒著的光芒更亮了,忽然持弓搭箭,弓弦拉滿,再次對準了她!


    ☆、第20章 橫的怕楞的


    20


    “媽.的你神經病啊!”華苓已經氣得口不擇言了,或者也有嚇的,她驀然破口大罵:“有本事你把我射死啊!平白無事欺負我一個小孩子算什麽!”


    那少年一雙褐眸緊緊釘在華苓身上,突然開口,聲音卻是沙啞的:“我要射第二箭了。”


    華苓一雙手死死握成拳頭,氣得發暈,腳下卻毫不退讓:“射啊!你射啊!射不死我算你本事!”


    嗖——!


    第二箭,依然精確的斜釘在華苓腳尖之前,這次相距更近了,不到一寸。


    華苓硬是半步沒退,身子也站得穩穩的。她垂眸看那支箭一眼,上好的黑翎箭,箭身漆成不反光的黑色,上麵還開了血槽,毫無疑問的絕殺利器。


    她冷笑起來,腳下穿的軟緞鞋踩上去,將箭翎一端狠狠踩進地裏,畢竟是木製的箭身,另一頭又是實實在在地插在泥土裏的,箭身吃不住彎力,從中踩折了,發出一聲輕輕的哢嚓聲響。


    牆上的少年耳朵微動,聽到了那聲輕響,他微微眯起了眼睛,重新仔細盯著華苓打量了一眼。


    華苓高高地昂起頭,往常一雙總是笑意盈盈的眼眸燒得亮如天上星辰,她高傲地說道:“好,很好。兩箭了,這全天下就你一個最有膽識,箭術最厲害,湊夠三箭吧,沒有三箭,怎麽能顯出你的威風赫赫?”


    庭院中,身穿黛色襦裙的小小女孩身高還不過三尺,梳著兩個小包包頭,一張小臉蛋吃得圓唿唿的,嫩生生的似能掐出水來。她就跟野獸巢穴裏剛出生的幼獸一般,看起來可愛、嬌小,毫無攻擊力。


    但是,衛羿發現他的第一印象是錯的,這個小小女孩還很弱,但是她有極其高傲的脾氣,而且已經懂得伸爪子了。


    她還會嘲諷人!


    原本看她蹲在庭院裏,白生生嫩唿唿的跟埋頭吃草的小兔子沒多大差別,他便想射一箭嚇嚇她,把她嚇哭就好了,沒有想過要射第二箭。但她的態度太出人意料了,激得他射了第二箭。


    眼睜睜看著利劍釘在腳邊,她依然不害怕。


    如今,她甚至在嘲諷他,在激他射第三箭。如果他當真彎弓射出第三箭,跟被她牽著鼻子走有什麽差別?


    但她的態度是這樣驕傲,這樣不把他放在眼裏,如果不射第三箭,他感覺得到,他就像是懦弱了,退縮了一樣,他必定會被她從頭到腳看不起。


    她知道,她居然很清楚的知道他不敢真正傷害她——衛羿終於意識到這一點。


    她那雙星星一般明亮的眸子裏映著他的身影,但卻是一個被她認定為膽小鬼的身影。


    沒錯,小娘子那雙眸子在明明白白地說著:膽小鬼!


    衛羿驟然憤怒了。


    華苓看見了,少年一張臉冒出了野蠻殺氣,然後以極其利落的動作將又一支箭搭上弓弦,拉滿。


    她睜大眼眸,滿心的憤怒忽然退潮一般退去,她穩穩地,一步一步靠近,仰著頭盯著他,盯著弓弦上的那支箭:“射啊,你射啊,好的弓手百步穿楊,高空射雁,箭無虛發,告訴我,你是幾等的弓手?”


    華苓慢慢走到了院牆之下,距離少年的直線距離不到三米。


    少年手中的弓如滿月,那箭尖穩定地隨著華苓的移動而移動著,卻一直沒有射出來。


    雖然他居高臨下,又比華苓年長了那麽多,手上還持著拉滿的弓,箭在弦上,但此刻兩人都清楚地感覺得到,此刻兩人之間占上風的其實已經變成了華苓。


    華苓無所畏懼,她敢往前走;但少年卻真正陷入了箭在弦上,卻不能發的困境,因為他預測不出華苓下一步的動向,她是會繼續走,還是會停下?


    對一名弓箭手來說,預測不出目標的動向,他的箭就已經失了九成的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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