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平以南,八棵樹地區。


    山頂簡易指揮所內,電話聲、發報聲、跑步聲和報告聲交雜一片。


    孟占山正在觀察布防,他把兩個團部署如下:13團駐在左翼的太平溝、14團駐在右翼的土山。兩支部隊呈楔形排列,正好和居中的旅部成品字陣形。


    但孟占山卻並不這樣講,他說這個陣型叫蠍子陣,13團、14團像是兩隻大鉗子,旅部是腦袋,警衛營戰鬥力最強,自然也就成了那條最毒的蠍子尾巴。


    一名參謀跑了過來,將一份電報遞給沈科長,沈科長接過一看,不由麵露訝異之色。


    王參謀長走了上來,問:“電報上說什麽?沈科長?”


    “電報上說,本溪已經失守,敵人正大舉來援,我軍正麵是鄭洞國率領的第53軍。”


    “第53軍?”


    王參謀長大吃一驚,“他們不是在華北嗎?”


    “他們剛被蔣介石搶運到東北,正是他們攻占了本溪。”沈科長補充道。


    “天——”


    正舉著望遠鏡觀望的孟占山猛覺背後一涼,他靠著掩蔽部的支撐木喃喃自語道:“軍長是周福成,對嗎?……”


    “正是!”沈科長點點頭。


    孟占山像遭到雷擊一樣不動了,他閉上眼睛,心想:仲達兄,久違了……沒想到你我兄弟真要刀兵相見,真乃天意!


    王參謀長沮喪地把計算尺扔在地圖上,“怎麽迴事?連本溪都被攻下了,我們還拿不下四平?”


    “就是,一夥殘兵敗將,還反了他了?”沈科長也甚是不解。


    他們怎麽也不會想到,此時此刻,打到核心區的14團已經傷亡過半,連參謀、警衛員、文書、炊事員都拿起了武器,謝振國都成了機槍手了。


    71軍作困獸之鬥,令我軍推進極為困難,部隊往往打了半天就傷亡過半,隻好不停補充。


    到了第四天,總部已經將作為總預備隊的6縱17師都拉上去了,可到目前為止,卻連道西地區都沒有拿下。


    電話鈴響了,孟占山一把抓起電話,“喂?首長,我是孟占山,請指示!”


    電話裏傳來焦急的聲音:“孟占山,你給我聽著,任務有變,趕快準備!四平那邊打得不順,你部準備脫離阻擊陣地,隨6縱去增援四平……”


    孟占山大喜過望:“是!保證完成任務!……”


    “嘿?你小子,怎麽這麽樂嗬?我告訴你,四平那邊很難打,71軍絕非善茬,你要做好思想準備!……”


    “是!首長,請放心!咱就愛啃硬骨頭,打熟人咱還不好下家夥呢!謝謝您啦,首長,太謝謝啦!”


    “什麽亂七八糟的?千萬不能輕敵!”


    “是!首長,但我有個要求。”孟占山又開口道。


    “你哪兒這麽多事?快說!”


    “靠山屯一戰,我抓了個俘虜叫熊偉民,現在在哈爾濱解放軍官教導團改造,您能不能打個電話,叫人把他給我送來?就這點兒要求,拜托了!”


    電話那邊一陣沉默,隨即響起洪亮的聲音:


    “你小子,搞什麽名堂?好吧,我答應你。隻要你小子能把仗打好,要天上的星星我都給你摘!”


    “謝謝首長,謝謝首長……”


    ……


    四平城內,戰況愈來愈慘烈。


    幾百門各種口徑的火炮在對射,10餘萬軍人手中的步槍、衝鋒槍和機槍在咆哮。天空中塗著青天白日徽章的飛機飛來飛去,輪番轟炸掃射,一天最多己達30架次。


    照明彈、燃燒彈、曳光彈此起彼伏,被炮彈打燃了的民房和建築物熊熊燃燒。白天濃煙滾滾,烈火熊熊。晚上滿城火光,亮如白晝……


    通往四平的鄉陌小道上,一支身著黃色軍服的隊伍正在奮力疾進。


    他們的紀律良好,數千人的隊伍除了有力的腳步聲和沉重的唿吸聲,聽不到一個人講話。


    他們的裝備也不錯,很多人扛著卡賓槍,花機關槍,還有不少輕機槍和重機槍。


    天氣炎熱,戰士們敞開衣襟,唿出的熱氣和身上的汗水,在隊伍上方蒸成一層淡淡的水霧,仿佛有一種令人望而生畏的殺氣。


    隊伍後麵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兩匹馬飛奔而至,老遠就聽見一個聲音高叫道:“孟旅長!孟旅長!”


    孟占山循聲望去,竟是熊偉民,“偉民!是你?”


    兩人滾鞍下馬,熱烈擁抱。


    “報告!教導團保衛科長馬國富,奉命將熊隊長帶到,請指示!”


    一個大漢翻身下馬,衝孟占山立正敬禮。


    孟占山連忙還禮,“辛苦了!”


    孟占山和熊偉民相視而看,“怎麽?在教導團待得還好嗎?”


    熊偉民笑笑:“我……我覺得當共軍也挺好的,起碼心裏敞亮!”隨後又湊上來小聲嘀咕道,“就是……夥食差了點。”


    馬國富在一旁插話道:“熊偉民同誌表現很棒,現在已經是隊長了。”


    “噢?”


    孟占山大吃一驚:“進步很快嘛,熊偉民同誌……”


    馬國富又說,“熊偉民同誌改造積極,帶動了一大批解放軍官,我們都看好他……熊偉民同誌,希望你好好表現,再立新功,替解放軍官爭個臉!”


    “是!一定!”熊偉民莊嚴敬禮。


    ……


    粘稠的血液順著街道流淌,入眼之處滿目瘡痍,空氣裏充斥著濃濃的血腥味。


    屍體,到處都是屍體,橫七豎八的躺滿了每一條街道。


    散落的槍支已經淹沒在肮髒的血水裏,肩帶已經泡得發脹,屍體滲出的鮮血已經將四周的每一處染紅。


    牆上濺著鮮血,路邊的溝裏積滿了鮮血。被雨水泡脹的屍體,在烈日下已經由白變綠,又由綠變黑,吹氣兒似的膨大起來。


    硝煙彌漫的戰場上,殘肢斷臂隨處可見,折斷的刺刀,碎裂的槍托,黃燦燦的子彈殼遍地都是……


    激戰數日,現在已經到了關鍵時刻,無論是守軍還是我軍都已經殺紅了眼,從城南到核心守備區,從城北到城西,到處都是焦土,到處都是血肉戰場。


    14團已經先後發動了十幾次衝鋒,次次都是潑命似的打法,次次都勢在必得,卻仍然沒有拿下政府大樓。


    也不是沒有戰績,打了大半夜,14團終於掃清了外圍,以傷亡六百多人的代價占領了四周的地堡群。


    謝振國帶著警衛連匍匐入殘破的地堡,裏麵積了一層厚厚的子彈殼,已經沒過腳麵。


    地堡之間溝壑縱橫,直通大樓,上麵還覆著一層厚厚的鐵板。


    “怪不得狗日的子彈打不完,原來有運輸通道!”謝振國不禁感慨道。


    說罷,他大聲命令大家:“趕快清理陣地!構築工事,防止敵人反撲!”


    “嗵嗵嗵——”


    他的話音剛落,一連串炮彈就打了過來,唿嘯著在剛占領的陣地上爆炸。


    正在搶修工事的戰士們連忙臥倒,碎石、泥土合著殘肢碎肉狂飛亂迸……


    瘋狂的炮擊之後,敵人的反撲開始了。


    “嗤嗤——”


    幾個冒煙的家夥打著旋飛了過來,原本看得清楚的戰場很快就煙霧繚繞,變成了一片混沌。


    “煙霧彈!”


    謝振國大叫一聲,挺著機槍朝左右喊了一嗓子,“不要慌,聽我命令!”


    煙霧迅速散開,漫過街道,漫過廢墟,將有限的空間填得滿滿當當,並在繼續蔓延。


    遠處傳來靴子踩在瓦礫上的聲音,而且越來越近。


    “打!”


    謝振國大喊一聲,“噠噠噠!呯呯!”密集的火力開始向煙霧傾瀉。


    視野受到限製的戰士們心裏有些發毛,蹬著血紅的眼珠子拚命射擊。


    濃濃的煙霧裏,開槍的火光就像烏雲裏的閃電,不斷傳來瘮人的慘叫聲。


    謝振國抱著一挺機槍,向前猛烈掃射,不一會兒,槍管就打紅了。


    “快,手榴彈!扔!”謝振國把帽子一甩,亮出了光頭。


    戰士們紛紛揚起手臂,一連串手榴彈唿嘯而出,轟隆隆的爆炸聲此起彼伏。


    “啊!”


    “哎呦!”


    煙霧裏傳來一連串慘叫,隨即是撤退的腳步聲,聲音越來越遠。


    “娘的,敵人能撤退,說明鐵絲網己經被打開!同誌們,跟我衝!”


    謝振國耳聽對方炸了陣,立即下令衝鋒,正好趁著這股煙霧迫近大樓。


    “慢——”


    周正一把搶過機槍,“老謝,你喘口氣,讓我來!”


    謝振國大急,“你個搞政工的湊什麽熱鬧?給我!”


    “娘的,連文藝兵和炊事兵都上了,還什麽政工不政工的?你必須歇會兒!我帶人上,這迴非打下他不可!”


    謝振國看著周政委強纏上要打這一仗,便說,“那也行,我和機槍手掩護,你們動作要快,隻要貼近大樓,狗日的就拿你們沒辦法了!


    “突突突——”


    “噠噠噠——”


    二十多挺輕重機槍同時開火,迎頭罩向大樓,周政委眼看大樓的火力有所減弱,立即帶領突擊隊一躍而起,向大樓猛撲。


    他挺著輕機槍率先衝出,像一頭繃緊了肌肉的豹子,在濃霧中跳來跳去,懷裏的輕機槍點射不斷。


    眼見政委如此英勇,突擊隊員們個個熱血上頭,大喊著向前猛突。


    濃霧裏火線橫飛,他們卻全然不顧,隻管向前奔跑、跳躍、射擊。


    隊伍衝得很猛,攆著敵人的背影衝進了第一道鐵絲網,可他們不知道,他們已經闖入了地雷陣,腳下遍布地雷,


    就在這個時候,樓上的幾挺馬克沁重機槍響了,“突突突——”的暴響聲很快便響徹天際。


    這幾個射孔很隱蔽,一直沒有使用,現在卻突然發難。


    密集的子彈就像狂風暴雨,戰士們避無可避,立時血肉橫飛。


    剩下的戰士連忙臥倒,想等對方的火力被壓製以後再衝鋒,可地雷卻在這個時候響了。


    “轟——轟轟!”


    對方拉動火繩,早已埋好的地雷接二連三的爆炸,巨大的爆炸力把泥土和戰士們從地麵上掀起、撕碎,然後在濃濃的硝煙中落下,血肉模糊的肢體和大片的血雨四處飛濺,簡直就是一個人間地獄!


    濃煙漸散,衝鋒完全被瓦解,幸存的戰士趴在地麵上死戰不退,可敵人早已待命的特等射手就在這個時候開火了,一槍比一槍準。


    周政委就是在這個時候倒下的,他趴在地上,左腳已被炸斷,渾身浴血,仍挺著一挺輕機槍向大樓裏猛射。


    一顆子彈飛來,正中他的眉心,頓時腦漿四溢……


    他倒下的時候,手中的輕機槍還在摟火,似乎在最後時刻,他還想多消滅幾個敵人……


    “老周——”


    謝振國目眥欲裂,熱淚縱橫。


    眼見周政委倒下,眼前一片屍山血海,謝振國快要發瘋了。


    “警衛連,三營!全他媽給我上!順著剛才的缺口往上衝!把狗日的給我錘平!”


    他在一片憤怒之中還保持著最後的理智,敵人的地雷陣已經被蹚出一片缺口,這是他們唯一的通路。


    黃參謀急得大喊:“團長!不行啊!敵人的火力太猛!”


    謝振國理也不理,最後喊出一句:“炮兵連,給老子把炮彈打光!給我衝!”


    自參軍以來,他南征北戰,戰功卓著,是一員不可多得的猛將。


    可時至今日,在區區四平,他卻遭遇了前所末有的尷尬……


    打了一天一夜,4000多人對付一座政府大樓,傷亡三分之二,卻連大樓的牆皮都沒有摸到。


    對手,還曾是他的手下敗將——第71軍。


    上級兩次來電,揚言若再拿不下大樓,就要槍斃謝振國!


    窩囊,簡直是窩囊。


    簡直窩囊至極!


    他突然就有所頓悟——為什麽他的旅長甘冒殺頭大險也要抗命打靠山屯。


    那樣的機會,簡直千載難逢!


    時至今日,同樣的對手,換了個地方,就算付出十倍的努力,也末必能取得相同的戰果。


    他想,旅長,我無能,我給你丟臉了。


    他又想,娘的,沒別的招了!死活就是一拚,索性把人和炮彈都打光,上級再有命令下來就不是我的事了。


    他抱著必死的決心開始最後的衝鋒,隻要能衝到樓下,就有希望。


    戰士們全都瘋了,嗷嗷叫著往上衝,一時間殺聲震天,仿佛決了堤的洪水。


    炮兵連火力全開,平射炮和六0炮一通猛轟,大樓上火光一片,磚渣、碎沫四下飛揚,罩住了半邊天。


    從窗門洞裏射出的火力明顯減弱,眼見戰士們就要衝入缺口。


    突然——


    “噠噠噠——噠噠噠——”


    大樓前的兩堆廢墟裏猛然噴出兩道熾熱的火舌,迎頭罩向突擊隊員。


    還有更絕的,隨著磚石抖落,廢墟裏突然出現兩輛美製謝爾曼坦克,坦克炮迎頭就響了。


    敵人太狡猾了,他們將兩輛坦克開進樓前的門衛室,各據一隅,然後把門衛室炸塌,將坦克掩埋起來,隻露出炮口和窺視窗。


    眼見情況危急,兩輛坦克立即開火。


    坦克炮口平直,專打衝鋒的人群。因為坦克埋在廢墟裏,即能隱蔽,又能防彈,即使挨上兩炮,也是隔靴搔癢。


    “哐!哐!”


    兩發炮彈迎麵打來,“轟”地炸開,十幾個戰士血肉橫飛……


    一顆炮彈就在離謝振國不遠處爆炸。這是一發82mm口徑的坦克炮彈,是那種彈頭裏填滿了高爆炸藥的專打步兵的爆炸彈。


    因為是平射,炮彈飛出炮口不到一百公尺就直接命中一個戰士,紛飛的血肉合和彈片和強大的氣浪瞬間噴湧。


    謝振國隻覺得腦子嗡的一下,萬朵金星使他立馬就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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