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說說《秋江》這齣戲。


    張:日本的狂言(編按:日本的一種戲劇)名家野村萬作也算是我恩師。一九八六年他把蘇崑帶到日本演出,那次演出的劇目為《遊園驚夢》、《朱買臣休妻》和一些摺子,那個演出舞台美得不得了,我便和野村先生表示:想在此舞台演出《尋夢》。過了十四年,去年正好有機會,野村先生有演《秋江》的心願,於是推薦我一同演出,盡管擔心語言隔閡,但我們都很期待這次的合作。首先的工作要改本子,崑劇、京劇和川劇都各有《秋江》的版本,經過考量決定以川劇《秋江》為底本作改良。排戲初,語言的確造成問題,我們便要捉住對方最後的動作與語氣來唿應,後來不斷改本及排練,野村先生無法做太難的動作,便把動作改到無法簡省為止。去年我於台灣演出後,便到日本演出此劇目,如願站上當初的舞台,演出之後舉辦一連串的座談會,各方反應都不錯,個人收穫也不少,能將崑曲和狂言兩個古老劇種結合,我覺得意義非凡。


    第四部分第8章 文曲星競芳菲(3)


    白: 崑曲到過歐洲、美國、日本等地演出,當地觀眾很能欣賞與尊重崑曲的藝術,我想藝術超過一種境界後,不再有地域文化的差距,便成世界性的。張女士曾到法國、柏林、西班牙馬德裏等地演出,效果十分好,“上昆”也到日本演出《長生殿》,受到相當歡迎。崑曲經得起時間考驗,原因不是偶然,由於它能糅合音樂、舞蹈、文學、戲劇多種藝術,精緻度實是其他藝術少見。崑曲民初時受到傳承危機,職業崑劇團無法支撐生活,紛紛解散,有心人士於一九二一年在蘇州成立“崑曲傳習所”,招收了約四十個學生,現稱之為“傳”字輩,如朱傳茗、姚傳薌、王傳淞,各個行當都全,訓練嚴實,日後這群人在上海成立“仙霓社”演出,他們延續崑曲生命,抗戰時老先生們流離失所,一九四九年後才漸漸迴到崑曲崗位。張女士,在你學戲生涯裏,怎麽受到他們的影響?最受益的老師是哪位?


    張: 先前提到我曾受教於“全福班”老師,而“傳”字輩老師教我更多,我沒拜過什麽老師,但是“傳”字輩老師都是我的老師,連老師們的交談都受益匪淺,譬如王傳淞老師坐下來就是和學生講戲,我時時受益於他們,特別是沈傳芷老師、姚傳薌老師。約入中年後,我才開始學對我意義深重的兩個戲《尋夢》、《癡夢》,這兩個戲讓我自己的藝術道路更向前邁一大步,豐富了我的藝術生命,若年輕學還沒能有這些體會。《尋夢》是姚老師的拿手戲,當時學習環境相當好,姚老師正擔任杭州戲校的老師,他每天教一段,下午我自己複習,隔天迴課,行了再進行下一段,因此學得相當紮實。後來(江蘇)省崑劇院的領導欲將《牡丹亭》串起,便成為我們今日演出的版本,由《遊園》、《驚夢》、《尋夢》,排到《寫真》、《離魂》。《寫真》、《離魂》一直未曾演過,隻留有唱腔,沒有演出身段,便再請姚老師來排,他又再次加強我的《尋夢》,加了好些動作,但我認為自身條件不適宜太花哨的動作,便以杭州學戲的版本較好,一直保持到現在。


    第四部分第8章 文曲星競芳菲(4)


    白: 張女士的招牌戲《朱買臣休妻》取材於《漢書·朱買臣傳》及民間馬前潑水的故事。西漢寒儒朱買臣,年近半百,功名未就,其妻崔氏不耐饑寒,逼休改嫁。後來朱買臣中舉衣錦榮歸,崔氏愧悔,然而覆水難收,破鏡不可重圓,最後崔氏瘋癡投水自盡,這是中國傳統“貧賤夫妻百事哀”的故事情節。時代流轉,出現多個版本,在《漢書·朱買臣傳》裏,崔氏改嫁後仍以飯飲接濟前夫,而朱買臣當官後,亦善待崔氏及其後夫,仍不是悲劇材料。元雜劇《朱太守風雪漁樵記》最後讓朱買臣夫婦團圓,改成大團圓結局,還是明清傳奇版本《爛柯山》掌握住故事的悲劇內涵。爛柯山是朱買臣居住處,但是在《崑曲大全》老本子的《逼休》一折,崔氏取得休書後在大雪紛飛中竟把朱買臣逐出家門,將崔氏寫成過分兇狠的女子。“蘇崑”的演出本改得最好,把崔氏這個愛慕虛榮不耐貧賤的平凡婦人刻畫得合情合理,恰如其分,寫得人性化些。張女士飾演《朱買臣休妻》的崔氏,得自“傳”字輩老師沈傳芷的真傳。沈傳芷老師專工正旦,能將崔氏千變萬化的複雜情緒、每一轉折準確把握地投射出,即使最後崔氏因夢成癡,瘋瘋癲癲,張女士的演出仍讓人覺得真實。可和我們說說你怎麽詮釋崔氏,及如何體會這位女性的心路歷程?


    張:徐芝泉老師一定要我和沈老師學《癡夢》,因《癡夢》是沈傳芷老師的家傳戲,沈老師以演出《癡夢》著名,那時沈老師已不教旦行,改由朱傳茗老師教授旦行,後透過顧篤璜先生推薦,利用一個暑假學習,自己再反覆琢磨,然後到上海演出,演出後再學《潑水》,聽說我的《癡夢》得到沈老師認可,覺得十分開心。我們劇團也把《爛柯山》排出來,串聯《逼休》、《癡夢》、《潑水》等出,劇名《朱買臣休妻》。演出原是前後兩個人輪流演崔氏,後因一九八三年到北京演出,為了人物一貫性,我把前麵也排了,碰巧阿甲老師到杭州來,便請他擔任藝術指導,演出本上又做了一些修改,使人物性格更加飽滿,隻有《癡夢》已經十分完整。阿甲老師以為崔氏不是壞女人,而是有缺點的女人,她的缺點在於“不願意受貧”、“熬不住”。崔氏聽到朱買臣做了官後,內心慌亂又懊悔,卻又不能讓衙役發現心思,直到衙役走後,才發出“原來朱買臣果然做了官,咳,崔氏啊崔氏,你當初若沒有這節事做出來,哪哪哪……這夫人末穩穩是我做的呀!”笑聲中有一廂情願意味,她自我滿足地想了又想,情緒上好幾轉,“我如今縱然要去見他,縱然要去見他。”此時【鎖南枝】起板的鼓聲不要落實,接著開始唱:“隻是形齷齪身邋遢,衣衫襤褸把人嚇殺,畢竟還想枕邊情,不說眼前話,好似出園菜,作了落樹花,我細尋思叫我如何價。奴薄命天折罰一雙眼睛隻當瞎……”,入聲字“一”,要唱得清楚,字斷音不斷,接著念白:“我記得出嫁之時,爹娘遞我一杯酒,說道,兒啊兒,你嫁到朱家去末,千萬要做個好媳婦,與爹娘末爭口氣,阿呀!是這樣說的口虐。”接唱:“我記得教一鞍將來配一馬,如今啊,好似一個蒂倒結了兩個瓜。咳崔氏啊崔氏,你被萬人嗔,又被萬人罵。”這個戲十分有層次,層層剝開,能學到這齣戲還是要感謝沈傳芷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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