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清怡眼色一沉,但語氣仍是保持著淡然:“鄭盟主這是要祭拜誰呢?”


    鄭啟宵並沒有馬上迴答,而是沉默地用燈火將六支火紅的蠟燭點燃,登時火光照亮了他的臉,熱度爬上他的皮膚,但映著火光的眼眸卻寒冷如大海最深處,仿佛要窒息一般。


    當他燒下第一份冥幣時,才開口道:“師父膝下有一個女兒,隻比在下小兩三歲,小時候待在下很好,可是最後……”


    他說不下去了。


    原來那對紅燭,真的是燒給慕容靜的。


    柯清怡的心頭湧上慕容靜的酸楚,但其中還夾雜著嘲諷。


    一個大活人親眼見到別人給自己點蠟燒紙錢,這感覺還真是微妙。


    可惜了這紙糊的金銀珠寶,白白被燒成灰,頂多能被路過的孤魂野鬼撿了便宜去。


    “五年前,這位慕容小姐應該才十三四歲吧。”顧枕棠借著說話的時機,輕輕拍了拍柯清怡的肩膀,不動聲色地安慰著她。


    鄭啟宵低頭燒著元寶,當然沒有注意到兩人的小動作,而是沉聲道:“是啊……”


    柯清怡收拾了下心緒,仿佛事不關己般歎了一口氣:“那如果活下來,應該是和妾身差不多大呢。真是可惜了,大火無情,葬送了那麽多人。”


    “是啊。”


    柯清怡見他露出傷心的神色,故意傷口上撒鹽道:“十三四歲,什麽都還沒開始呢,還沒及笄,還沒走出深閨好好出來看一看外麵的風景,人生路那麽長,她連四分之一都沒走到,想一想真的是太可惜了。”


    “是啊。”鄭啟宵怔怔地盯著跳躍的燭火,好像從剛才開始他的答語隻剩下這兩字似的,一次比一次沉重。


    柯清怡又問道:“妾身真好奇慕容小姐是一個怎樣的人,知書達理還或活潑開朗呢?”


    “她……”鄭啟宵張了張嘴,隻說了一個字,而後又沉默了。


    半晌,他才道:“她是一個很好的人。”


    純真熱情,如同三月桃花般爛漫,燦陽般明媚,雖是嬌生慣養,但也善解人意。


    這樣的人,本應該遠離江湖鬥爭,一輩子在嗬護下幸福生活。


    但他不僅僅奪了那片嗬護,甚至還直接摧毀了她的生活。


    柯清怡看得出來鄭啟宵現在心情已經十分難過了,但她並不打算就此收手,而是換了個話題對象:“家師曾與慕容先生有過交情,聽他迴憶,慕容先生也是個謙謙君子,待人接物都非常和善,沒有一點戾氣。”


    鄭啟宵點了點頭:“師父是個大善人。”


    “大善人……嗎?”柯清怡勾起一抹嘲弄的笑容,拿了疊黃紙,在慕容聞淵的蠟燭上燃了火,直到快要燒到手的時候才放下來,“可惜好人沒有好報。慕容先生,雖然您與妾身素昧平生,但妾身還是為您燒一份紙錢,望惡有惡報,放火之人必付出相應代價,以慰您在天之靈。”


    鄭啟宵的肩膀一僵,隻感覺好似有人在直戳脊梁。


    “鄭盟主,”想到若一直是柯清怡在說話未免不太好,於是顧枕棠也來一發助攻,“在下大概能理解你的心情,師父對我恩重如山、視若己出,若有朝一日他像慕容先生一樣遭遇不幸,在下也會悲慟不已,一心想著對他複仇。”


    顧枕棠的話給柯清怡提供了新思路。


    她接過話頭,順著往下說:“鄭盟主,大家心知肚明,慕容家失火一事純屬人為。既然如此,那鄭盟主何不利用今日的地位與人脈,找出幕後真兇,為慕容先生和慕容小姐以及府上那麽多條人命報仇雪恨呢?”


    這一番話狠戳鄭啟宵的心,瞬間他臉色都變了,隻是在夜色與火光之下,看不出變化的蒼白與難堪。


    柯清怡乘勝追擊,她盯著鄭啟宵,直望進對方內心深處的不安:“鄭盟主,如果你在為慕容家報仇時需要家兄與妾身的幫助,盡管直說,我們也都想看到惡人遭報應的那一天。”


    鄭啟宵差點燒到手,他不自然地將手收迴,指腹相摩,低著頭,看不清楚神色。


    “……好,多謝顧姑娘和顧公子。”


    ☆、第78章 炮灰女配萌萌噠(十一)


    這注定是不尋常的一夜。


    和顧氏兄妹燒完紙後鄭啟宵就自己迴房間了,翻了翻遠在京城的何門主寄來的有關魔教的情報,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心裏生起一陣煩躁,索性把紙條收起來,和著衣服倒在床上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不沉也不長,但卻做了一場噩夢。鄭啟宵夢到了尚在慕容府時的事情,那時候的他還帶著幾分孩子氣,沒有現在的成熟與穩重,在院子裏一下又一下地練習招式,慕容聞淵站在他旁邊教導提醒,慕容靜坐在走廊的欄杆上笑著看他練功。


    應該是在春天,府裏的花都開了,院子裏種了幾樹桃花,花壇裏栽了叢叢杜鵑,紅的粉的白的,開成一片,賞心悅目。


    他揮劍的手尚且稚嫩,動作有些生疏,但慕容聞淵並沒有嚴厲地責備他,而是和顏悅色地指正與鼓勵。


    這時,慕容靜忽然從走廊處跑了過來,穿著鵝黃色的錦裙,頭梳雙平髻,綴著桃粉色的花簪,整個人都明麗又可愛。她跑到鄭啟宵麵前,微微昂首,笑得天真爛漫,卻是問道:“啟宵哥,為什麽你不替我和爹爹報仇呀?”


    她的聲音明明猶如黃鸝歌唱那般婉轉動聽,但話語卻似一把結了冰的利刃,直插鄭啟宵心口,碎了的冰渣滲入骨子裏,冷得鄭啟宵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他無措地偏過視線,卻正好對上慕容聞淵和藹的眼神,然而就在頃刻之間,慕容聞淵臉上的血肉迅速被剝離,展現在鄭啟宵眼前的是一具白骨!


    白骨皚皚的頭顱張了張嘴,發出的是慕容聞淵的聲音,語氣間滿是驚愕與悲憤:“啟宵,為什麽!”


    一切仿佛迴到了五年前的那一夜。


    四周不再是春光融融的好景象,而是換成了那一晚的黑夜,火舌舔上房梁,整個慕容府邸成了一片火海。他拿著劍,怕得來手都在發抖,但還是騎上馬頭也不迴的奪門而出。


    與現實不一樣的是,這一次他沒走成。


    無論鄭啟宵怎麽揮鞭,馬兒都不肯前進一步,他驚慌地迴頭一看,才發現原來是有好幾隻僅剩白骨的手正死死抓住馬的兩隻後腿。


    他趕忙從馬背上翻下來,想要衝出後門,卻不料被一個人從後麵牢牢抱住。


    “啟宵哥……”令人頭皮發麻的是慕容靜的聲音此時依然是充滿笑意,天真無邪,似乎還透著些撒嬌的小委屈,“為什麽你不替我和爹爹報仇呀?”


    鄭啟宵驚恐得說不出話來,眼睜睜地看著慕容靜從背後摟著自己腰部的手慢慢褪下皮肉,露出燒焦的骨頭,與此同時卻是將自己抱得越來越緊。他如發瘋般奮力掙紮,用手肘往後捅,用腳往後踢,但這些都無濟於事。


    慕容靜整個人都被燒焦了,但她臉上仍然保持著笑容,好像一切都沒發生似的。她輕輕地踮起腳尖,湊到鄭啟宵耳邊,語氣幽幽:“啟宵哥,我不想死……”


    啟宵哥,我不想死,我明明才十四歲,我還沒涉足江湖看夠天下呢。


    可是你卻將我害死了。


    鄭啟宵終於從夢中醒來了。


    他猛然睜開眼睛,入眼的是客棧熟悉的房板。屋子裏的燭光還沒熄,暈染出橘色的燈光。他從床上坐了起來,這才發現額上濕淋淋的一片,後背的衣衫也被冷汗打濕了,涼涼地貼在身上。


    原來是夢……


    鄭啟宵不由地鬆了一口氣,不過轉瞬又意識到這雖然是夢,但又確實是真真實實發生過的事情,才輕鬆沒多久的心情又如灌了鉛一般沉重。


    他靜靜地在床上坐了好一會兒,直到客棧外更夫敲了竹梆,報了四更天,他也還沒迴過神來,心有餘悸。


    就在剛報完更的時候——


    “啊——!”


    一聲女子的尖叫劃破寂靜的淩晨,在客棧中響起,穿過牆壁房門傳入鄭啟宵耳裏。這一聲驚叫含著抑不住的恐慌,帶著涼氣,在這個時候顯得分外驚悚。


    鄭啟宵幾乎是第一時間就判斷出來了,這是顧靜的聲音。


    發生了什麽事嗎?!


    這一聲把鄭啟宵的心神拉迴現實,他提著劍衝出房門,而這時柯清怡房間的門已經被推開了,顧枕棠先他一步趕到了柯清怡身邊,隻見他還穿著單薄的白色裏衣,鞋都沒來得及穿,打著赤腳,坐在床頭,將一臉害怕的柯清怡扶著靠在他肩上,用手輕輕拍打著她的背,安撫著。


    鄭啟宵走上前,皺著眉問道:“顧姑娘,怎麽了?”


    同樣被這一聲尖叫引來的還有這一層樓其他的住客,大家都是混江湖的練武之人,警惕性遠超常人,睡覺都不會睡得太死,稍有風吹草動就會醒來,前來一看究竟。


    見發出叫喊的原來正是這幾天風頭正盛的顧枕棠的義妹,大家的睡意又去了幾分,對此事更加關注起來。


    柯清怡自出門燒紙迴來後就沒睡,一直等到現在,早就困得不行,但又要強撐著演戲——不過反倒是因此她成功偽裝出受了巨大驚嚇後憔悴又虛弱的模樣。


    她顫顫地抬起頭,平日清冷如秋水的眼眸此時布滿血絲,正愣愣地望著鄭啟宵,看起來十分恍惚。


    她是演戲的高手,但顧枕棠可不是,他從小到大都沒說過謊,更別提糊弄人了,不過好在他是個麵癱,一直保持著麵無表情就不會露餡,要是突然叫人看出明顯的情緒來才叫奇怪。況且他也是提前做好了準備的,調整好了自己的心態,因此舉止談吐也如常,不僵硬。


    他低聲道:“小靜,怎麽了,有誰來了嗎?”


    但柯清怡沒有迴答他,而是一直怔怔地望著鄭啟宵,眼裏有茫然也有驚愕。


    鄭啟宵看了看房間裏的布局擺設,潔淨工整,沒有絲毫他人闖入的痕跡,而後他又將目光重新落到柯清怡身上,隻見女子躺在床上,穿著入睡的裏衣,被子還好好地蓋在身上,看起來也並未下過床。


    那斷然不是有人入室行兇了。


    他是見識過柯清怡的身手的,武藝高強,平時的性子冷靜沉穩,絕不可能因為遇到入室歹人就慌張驚恐成這樣,像個嚇壞的小女孩似的緊緊依靠著義兄的肩膀,神色無助。


    樣子惹人憐惜。


    於是他耐下性子來,走到床頭,蹲下身,看著柯清怡又問了一次:“顧姑娘,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這次柯清怡終於迴答了,她吸了吸鼻子,艱澀地開口道:“妾身做了一個噩夢。”


    “嘁。”聞言,門口不知是誰帶頭發出一聲不屑的嗤聲。


    而後就有人說道:“散了吧散了吧!小姑娘做噩夢呢!幹嘛一驚一乍大驚小怪的?還是迴去睡覺吧!”


    “哎喲,困死我了,老子可是連夢都還沒來得及做呢。”


    “白忙活了,真沒意思。給大爺我讓條道,迴去繼續睡!”


    屋外響起一片嘈雜,就連鄭啟宵這麽一聽,也打算安慰幾句就走了。


    但是柯清怡伸手拽住了他的手,顫聲道:“不,仔細想想,妾身並不是在做夢!鄭盟主,七月半鬼門關大開,亡魂遊蕩,子時關門,但大概是見了我們的祭拜,有些鬼魂就算是過了時刻也沒有迴去!”


    聽到這番話,其他人又是一陣嗤笑,說她做夢做傻了,建議顧枕棠等天亮了去鎮子上請大夫迴來給妹妹看瘋病。可是不知為何,鄭啟宵在覺得荒謬的同時,也感到一股寒氣正順著爬上背脊。


    他又想起他所做的那個夢來。


    於是他沉聲問道:“這是什麽意思?”


    “鄭盟主……”柯清怡深唿吸了一口氣,直視對方的雙眼,“慕容小姐……是不是叫慕容靜?”


    鄭啟宵整個人都僵住了。


    “妾身見到她了。”


    `


    翌日,客棧裏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昨晚鬧鬼的事情。


    昨日是七月半,顧氏兄妹和鄭盟主一同給逝去的親人燒紙錢,卻不料惹上了麻煩,五年前葬身大火的慕容家獨女慕容靜的亡魂徘徊人間,就此纏上了與她長相相近的顧靜,三四更天的時候現身房內,大訴冤屈,把一向淡然清冷的顧靜都嚇壞了,倒在顧枕棠懷裏抖了好久都沒緩過勁來。


    鬼神這種東西,一向是信者有不信者無,而他們這些操著刀子弄潮江湖的人信則極信,不信則極為不屑,兩種極端,少有中間人。所以這件事情一出,當即就在客棧裏被傳得沸沸揚揚,昨晚的目睹者更是在一時間成為飯桌上的說書人,繪聲繪色,生動逼真,說得口沫橫飛,使得小武會除比武外又添上一抹出人意料的色彩。


    他們確實是熱鬧了,但鄭啟宵卻像是病了似的,從那晚起就不怎麽出房門了。


    有好事者想要知道事情究竟,便在他下樓吃飯時攔他,扯東扯西,最後才落到話題點上,問顧姑娘所說的有關慕容小姐的事情是否屬實。


    然而鄭啟宵始終沉著張臉,眉眼間都透著疲倦,眼下泛著青色,並沒有露出以往常用在人前的客套的微笑,而是抿著嘴道:“抱歉,無可奉告。”


    從那次以後,他也不下樓吃飯了,而是讓店小二每日送上樓,每天三頓照常,可每一頓都隻動了一點點。


    本來他是不信顧靜的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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