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之不解他的用意,走到光亮處打開書簡,目光掠過上前的字跡,見是柔然古字,先是一怔,接著看下去,卻是臉色一冷,忍著怒火轉過身,問道:“什麽時候找到的?”


    “竺深大師圓寂那日,夭紹托我找的。”


    “她知道了?”


    “不知道,”慕容子野道,“她知道也沒什麽辦法,必然是求你幫忙。可這是血蒼玉,關乎你和裴縈的婚事,若她開口求你……”


    商之驀地一聲冷笑,慕容子野有些摸不著頭腦地看著他,商之側過麵龐,目光沉浸在暗夜深處,緩緩出聲道:“她不會。”


    “不會?”慕容子野卻是難以相信,望著華燈下那張冰寒的麵龐,愣了片刻,也沒有心思反駁他,接著低聲說下去,“我當日原本就想告訴你的,不料竺深大師突然仙去,你那樣的心情下,諸事煩憂,我也不想再給你負擔。又想著我和晉陽將要大婚,而且晉陽曾說這血蒼玉還在宮中,於是便自作主張,讓晉陽去向裴太後求賜,隻不過……”


    他突然不再言語,商之卻十分明白,看了他一眼,道:“那日晉陽被罰就是因為這個?”


    “是,”慕容子野露出羞慚的神色,“而且裴太後還將血蒼玉賜給了裴縈。裴府高手如雲,對我們而言,怕是比禁宮還要難行,如今想要取迴這血蒼玉,卻要更費周折了。”


    商之抿唇,望著眼前無盡的夜色,沉默半晌,再開口時卻隻是道:“我知道了。”


    他的麵色永遠是這樣地平穩冷靜,慕容子野看不明白其間的深刻,懊惱起來,咬著牙道:“這事是我一手弄砸的,若阿彥有什麽萬一,我罪責難恕。隻要能拿迴血蒼玉,赴湯蹈火……”


    “不會那樣艱險,”商之終於被他逼出話來,聲音寒澈似冰,慢慢道,“我有辦法。”


    慕容子野追著問:“什麽辦法?”


    商之淡淡橫了他一眼:“你放心,反正斷不會如某人一般,盡出下策。”飄然轉身,黑衣在華彩宮燈下一掠而過,落上烈焰坐騎,“我先走一步了,首領大人。”


    慕容子野茫茫然望著他遠去,好不容易從迷霧中恍過神來,頓時惱得血衝頭顱、氣短不已:“你說誰盡出下策?!”


    那人卻不再能聽到,黑衣策行夜下,直奔雲閣莊園。


    .


    昏睡了一夜一日,當晚間寒風吹入閣樓之際,夭紹才沉沉醒來。夢中的淒惑留存心底,縱隻是淺淺一縷,卻也宛若無形的遊絲捆縛了她全部的心神,沉憊疲乏,異常艱難地才睜開雙眸。她環顧空寂的樓閣,還未理得清腦中紛亂的思緒,目光卻停留在榻側翡翠台上,怔怔移轉不得--


    紅色晶石置放依舊,室中燭火早已燃亮,將它耀得流光奪目。


    雪魂花。


    夭紹惶惑之下,猛地坐起身。撐著胳膊時,又覺手臂上觸感不對,捋開衣袖,方發覺那道藏在暗處不為人知的傷痕,此刻卻被紗布重重包裹著。


    她呆了片刻,指尖撫過紗布,又抬眸望著雪魂花。望得久了,視線便慢慢模糊起來――紅光在眼底沉澱,漸漸化作那夜濃稠不化的血跡――心底的疼痛刹那如沉淵渚,夭紹垂落眼眸,許久,輕輕苦笑,喃喃自言道:“原來如此啊。”眸中的濕潤在燭火的光暈下慢慢凝結,闔上眼眸,淚水沿著臉頰悄然淌落。


    寂靜中,耳邊清晰聽到有人上樓的腳步聲。寒冽的香氣在晚風下淡淡送來,觸動她心頭的傷口,不禁一個激靈,抬起頭來。


    他卻並未走近,隻站在窗旁,隔著重重帷幔望著她。


    “你何時迴來的?”夭紹抬手擦幹淚痕,輕聲問道。


    “一個時辰前,”商之斟酌了一下措詞,說道,“今晨在廬池城外送別阿彥,他們取水道往東南,想必此刻已到了官渡,不出五日,便可抵達江州。”


    “嗯。”夭紹微微頷首,默默倚迴榻上,望著翡翠台上的雪魂花,怔自出神。


    “這花並未死絕。”商之慢慢出聲道。


    “什麽?”夭紹似未聽清般,睜大了眼眸。


    商之在窗旁靜立片刻,終於撩開帷幔走入內室,將手中的書簡遞給她:“這是子野那日和你在白馬寺藏經閣找到的柔然古書。”


    “是,”夭紹迷茫接過,“可是子野說並無記述救活雪魂花的方法。”


    “他騙了你,”商之微微一笑,燭火溫和,照入他澄清的黑眸,裏麵都無纖翳,宛若是明月下的深淵,沉沉無底,卻又透出了難見的柔暖之意,“這書上寫明了方法。”


    夭紹竭力遏住心中不可避免流溢而出的欣喜,沉著氣,小心翼翼地確定:“什麽方法?”


    商之道:“以血蒼玉熔於南海沉香木,以血玉之液澆灌雪魂花,便可救活。”


    “血蒼玉?”夭紹念著這三個字,思緒一閃,臉色微白。握著書卷的手指輕輕顫了顫,仿佛是被寒風侵體一般,忍不住朝軟榻裏麵側了側身子,思索了片刻,這才淺淺揚起唇角,仰頭看著商之,目色明亮幹淨、不存雜色,微笑道,“我明白了,多謝你來告知。”


    商之不動聲色地望著她:“你有辦法?”


    見夭紹連忙點著頭,商之一笑,亦不在此話題上多說,隻轉眸看著四周,道:“我方才路過采衣樓,聽管事說,南蜀來了商旅經過洛都,明日將要來雲閣拜見他們的少主。阿彥這次南下行動隱秘,且正是為了南蜀兵動的事去江州,殷桓那邊也是提防重重,因此難保這支商旅中不會有存心不軌之徒驟生異變,所以……”


    他話還未說完,夭紹已道:“我隨你迴獨孤王府。”她看著他,神色坦然,笑了笑:“想必這也是阿彥囑咐的。如今醜奴也在這裏,我一人照看著,他肯定不會放心。”


    商之抿唇,燭光下徐然輕笑的容顏冰清璧潤,未再言語,伸出手,扶著她緩緩下了榻。


    作者有話要說:


    ☆、孰能投鞭飛渡


    東朝永貞十三年,三月二十一。


    江州,彭蠡澤。


    正逢拂曉,晝夜交替的深晦沉寂中,日色未出,疏雨綿綿,萬頃煙波橫枕幕阜山脈,水天浩渺恍如鴻蒙初辟。潯陽城外的渡頭,浪卷輕霧,一葉輕舟破出迷津舸艦,帆影飄似流雲,乘風投入蒼茫波色。


    舟入深流,水潮漸緩,不複先前逐浪的顛簸,白帆濟渡,這時倒頗有幾分閑逸的愜意。


    “雖也是山清水秀,雨色蒙蒙,卻到底不如我們東山的明羅湖。”謝粲掀起竹簾,眺望著孤山遠景,忍不住歎了口氣。想了想,又轉過頭看著書案後靜靜瀏覽書卷的男子,笑道:“姐夫,等戰打完了,你和阿姐會在東山成親麽?”


    成親?握著書卷的手指僵了僵。


    天色尚暗,艙裏明燭輕燃,柔和的燭色照入男子寒澈的雙眸,未起一絲溫暖之意。沉默片刻,蕭少卿卷起書簡,眼角微挑,目光落在懶懶散散靠著艙壁的紫袍少年身上,淡淡道:“說過多少次,我不是你的姐夫。不可再胡言亂語。”


    “遲早便是!”謝粲眨眨眼,笑得飛揚快意。


    正在甲板上掌帆的恪成飛速瞥了謝粲一眼,十七八歲的少年縱是湘東王府的侍衛右領,卻也心情純真得很,因此插話道:“小侯爺,您話說錯了。我家郡王若娶郡主,那便是天下的頭等大事,怎麽會在東山成親?不是在鄴都的宮中,便在我們江州潯陽的王府,所謂出嫁從夫……”


    “恪成!”蕭少卿揉著額,低聲斥道。


    “是。”恪成抿了嘴,與謝粲交換了眼色,兩人偷偷忍笑,俱不再多言。


    艙中一霎倒是陷入了奇異的安靜,耳邊隻聞水波汩動、嘩嘩有聲。任那兩小子艙裏艙外不住擠眉弄眼,蕭少卿卻仿佛從未受到影響的沉靜,提筆蘸墨,在雪白的藤紙上仔細勾畫著什麽。


    謝粲望了一會湖色,想起記憶中的東山景色,愈發覺出索然的意味,轉過身湊到書案邊,看著蕭少卿筆下的成圖,“咦”了一聲:“這可是襄陵城周遭的地形圖?”


    蕭少卿聞言略感詫異:“你竟認得是襄陵?”


    “圖上的山脈不是標明是靈壁麽?”謝粲努努唇,渾然不覺其中利害,言道,“之前曾聽沐三叔講過,說襄陵是南塞重鎮,西連南蜀,南通交越,城外三百裏更有險山靈壁,靈壁山下便是我東朝與南蜀劃界相隔的岷江。岷江天險,兩岸皆是峭岩陡坡,唯孟津有處淺灘,為我朝天險防線的漏洞,據三叔說,那裏也是鎮守邊關軍隊屯營的地方。”


    蕭少卿眯起了眼:“三叔對岷江形勢倒是了解深透。”


    “那是自然。”謝粲毫無心機地笑道,“去年東朝與南蜀大戰,姐夫你……呃,少卿大哥你在岷江大勝之前,三叔和五叔曾為阿公的舊病去南蜀境內找尋過草藥。”


    蕭少卿聲色不動,放下筆,指尖輕擊書案,慢慢道:“當時戰火紛飛,兩岸軍隊戒備森嚴。我駐守在孟津,來往行舟皆有士兵核查,為何不曾聽說三叔經過岷江西去南蜀?”


    “三叔倒是對我提過,說少卿大哥當時在殷桓手下為先鋒,處事本已不易,私行南蜀的事若被殷桓得知,定會給你另添煩惱,所以並未經過孟津。”


    蕭少卿道:“除了孟津,我卻不知道靈壁山下原來另有泊舟的淺灘。”


    謝粲揚眉笑道:“少卿大哥不知道,我家沐五叔有雙火眼金睛,最善察山形水脈的弱勢。”他提了筆,在靈壁山脈的北側連出一道細細的墨線,解釋道:“五叔說,這裏有座紫桑峽穀,峰巒陰森,山道狹窄,經此卻有小徑可通往岷江水流最淺處。他和三叔不過做了一個簡陋的木筏,便可順水飄去南蜀。且對岸山崖懸壁下也有處洞穴,可用作泊舟。到了岸上再行西進,繞過三座山巒,便望見了當時屯兵在此的南蜀軍營。”


    “如此。”蕭少卿勾起唇,目色緩緩明朗。


    兩人論完襄陵地勢,謝粲斜了斜眸,望著蕭少卿,意味深長地歎息:“大哥作的地圖不比我阿姐,她的筆下才叫纖毫畢露、分寸不差。丹青妙筆,不過如是。”


    丹青妙筆?蕭少卿想起驛站裏夭紹所作的那副畫像,眉目稍柔,心道:也不是沒有見識過。側過身,不再理耳邊謝粲的聒噪,重新執起筆,自案上交疊的書卷裏摸出一卷薄絲絹,落字飛速,寫罷卷起,塞入一根青細竹管。


    見他神色慎重,謝粲心思靈敏,轉了轉眼珠,再看了眼手肘邊地圖,遲疑道:“難道南蜀那邊有了變動?”


    “尚未。不過――”


    “南隅雖安,忘戰必危。不可不防患於未然。”


    “孺子可教。”蕭少卿笑了笑,抬起頭,“信鴿呢?”


    謝粲轉身從艙中角落裏取來鳥籠,捧了信鴿出來,係好竹管,撥開竹簾,將鴿子送入霏微細雨間。眼看那“撲簌”的白羽在雨霧間慢慢不見,謝粲迴過頭,本還存著幾分疑慮想問蕭少卿,卻見他已闔目倚著艙壁,眉宇間微露疲憊。


    謝粲深知他這段日子操勞戰事的倦累,不敢打擾,無所事事中取過蕭少卿方才看的書卷,漫不經心地翻閱。


    輕舟忽然顛晃了一下,謝粲探身出艙,問恪成:“怎麽了?”


    “快到大孤山了。”恪成正忙著落帆,頭也未迴道,“山風太大,我要先落帆,而後再撐杆蕩過去。”


    謝粲聞言揚眸,隻見漸明的天色正一縷縷撥開煙青雨霧,流水蕩蕩,輕舟滑逝,慢慢靠近那座屹立茫茫湖澤中的島嶼――大孤山。


    “這山上究竟是住著什麽神聖?需要少卿大哥撇下前線戰事親自過來拜訪?”從江夏連夜趕路至彭蠡澤,千裏奔波,謝粲卻至此刻也不曾明白此行的目的。


    恪成抽空偷覷一眼艙中,見蕭少卿正閉眸休憩,壓低聲音對謝粲道:“江州刺史別駕蘇琰大人如今正在山上的昭明寺,我家郡王想必是來找他的吧。”


    “蘇琰?好像聽說過這個名字。”謝粲正在苦苦思索時,倏聞一脈悠揚的音色自高處直墜而下。琴聲錚錚纏綿,隨著細雨飄飛湖麵,婉轉而清麗,繞如流水湯湯不絕。謝粲許久不曾聽到這樣的琴聲,一時怔忡,眼前恍惚浮現往日清風明月下那人靜靜撫琴的溫柔笑顏,心中積壓許久的思念噴薄而出,不免撫著艙壁,黯然傷了好一會神。


    湖上長風破空,吹斜無數涼雨。冰冷的濕潤撲入眼眸,謝粲清醒過來,茫然四顧:“是誰在彈曲子?”


    “天外之音。”恪成微笑,“可不正是蘇琰大人。”


    艙中,蕭少卿亦在琴聲中慢慢睜開眼,隔著微卷的竹簾望著艙外山水,清透的雙眸微微蒙上了一層薄霧。


    .


    及至大孤山下,恪成泊舟至岸邊,甫係好繩索,便見兩名僧人袈袍飄飛,快步朝這邊走來。


    恪成站起身,向艙中稟過,笑道:“兩位小師父別來無恙。”


    “原來是郡王來了。”僧人合十而禮。


    此山遠避塵世,並無尋常人家的屋舍,僅寺廟一座,名“昭明”,十幾間殿宇成塔狀聚攏,高築山頂,氣勢莊嚴。因與潯陽城相距甚遠,前來昭明寺禮佛的百姓並不多,隻是蕭璋與寺中住持大師交好,蕭少卿往年也曾多次來與住持論道,這兩名僧人在山腳守門多年,因此對蕭氏主仆並不陌生,寒暄過後,當下領著諸人東行,繞過碑林,到達前往寺中的石道。


    引路之前,僧人未免蕭少卿空行一趟,溫言告知道:“北朝白馬寺竺深大師圓寂後,住持師祖趕赴洛都與海內名僧整理竺深大師畢生的經論,日前還未曾迴寺,郡王此行怕是――”


    “我這次卻不是來請教住持師傅的。”山林峻茂,青岩孤峭,蕭少卿舉著碧綢竹傘,一襲銀袍翩然當風,徐然道,“蘇別駕可在寺中?”


    “在。別駕大人於敝寺為亡母居喪持服,借住在西廂長秋舍。”


    江州刺史別駕蘇琰年不過十九,自幼才氣橫溢,十二歲時因一卷《青都賦》名譽江左,謂為當世神童,也是因此被蕭璋辟為湘東王府佐著作郎,累遷刺史別駕。其父本是蕭璋帳下一員大將,早年因一場變故看破紅塵,出家為僧,於昭明寺修身,十年前已然去世。母親班於氏隻身養大蘇琰,半年前因患重病離世,臨終前托付魂歸棲所亦是大孤山昭明寺下,因此蘇琰修墓山中,借住昭明寺丁憂守孝。


    長秋舍獨處大孤山西嶺,清幽僻靜,人跡鮮至。蘇琰這日亦如往常一般,坐在舍中彈琴書畫、撰寫文稿,自得世外之所的怡人安然。隻是貼身隨從突然卻冒冒失失地闖進來,言道小王爺到訪。蘇琰微皺了下眉,倒無驚訝,落筆沉吟一刻,方才理了理衣襟,慢慢走出外堂。


    堂上端坐北首的男子意態瀟澈,沉靜的容色曆經烽煙戰火卻絲毫不減其清美俊逸,含笑看著他:“別駕大人,久違了。”


    “郡王跋山涉水來昭明寺,確實叫蘇某受寵若驚。”話雖如此,蘇琰的舉止神色卻極是從容不迫,揖手而禮,在蕭少卿下首落座,淡淡笑道:“我如今雖居方外,卻也知道江州戰事緊急,郡王如今在萬忙之間親臨寺中,定然不是為了遊山玩水。”


    “無事自不會來驚擾別駕大人丁憂靜修,”蕭少卿道,“我此行是為了請動大人下山,以救襄陵以南的子民於水火。”


    蘇琰沉默了一霎,望著蕭少卿,秀美的眉目間宛若有水光流轉,慢慢笑道:“郡王依然是這樣地明人快語,絕不肯兜轉三分。”思了頃刻,又道,“襄陵以南?那裏與荊州並無接壤之地,殷桓的荊州軍何以肆虐危害到襄陵以南的百姓?”


    “殷桓不能,南蜀卻能。”蕭少卿道,“一個月前朝廷派往南蜀的使臣途徑江州時,我親自為他送行,時過長久卻不聞迴音、不見人歸,中間必然是出了問題。南蜀若隨殷桓一起兵動,江州不到十萬的兵力根本無法兩處兼顧,因此――”


    蘇琰道:“因此需要聯盟交越,以牽製南蜀的兵力。這將是目前最穩妥的方法。”


    蕭少卿望了他一眼,透澈的目光不掩欣賞之意,歎道:“別駕大人的見解一如既往地深刻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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