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之忙上前扶起她,搖頭苦笑:“剛學會走,便想要飛了?”


    “誰說不可以?”夭紹揉了揉摔疼的手腕,衣袖輕揚,紫玉鞭嘩然而出,卷來書案上的青玉葫蘆。隨即掙脫開商之的手,長鞭再度飛出,勾住門外欄杆,纖影衣袂就此飄離,瞬間到了廊下,手忙腳亂地揭開藥壺蓋子,將青玉葫蘆裏的晶瑩水汁倒入壺中,眼見那沸騰的藥汁慢慢平緩了,方鬆了口氣,重新覆上壺蓋。


    “這雪蓮要添水三次,如今這是第二次了。”夭紹漫不經心地盤算著,從袖中取出玉瓶,倒出兩粒雪魂丸,放入藥壺中。


    她轉過身看著商之,輕聲道:“阿彥的寒毒似乎越來越嚴重了,以前唯有每月十五方才發作,這個月卻自十三就已全身冰寒無力。尚,醫道之上真的沒有別的方法了?”


    商之不堪她眸光緊迫,又不忍謊言欺騙,隻得移開視線,沒有言語。


    夭紹目光黯淡下去,再度借著紫玉鞭的力道迴了室內,坐在書案後,卷開麵前的畫軸,提筆沾墨,於畫絹左下方慢慢題字。


    商之默然站在廊下,沉思深深,不覺時間流逝。等藥汁再次沸騰,他添了第三次水,走入室中待要向夭紹告辭,望見她筆下的畫卷,輕輕皺了皺眉。


    那卷畫原本甚是簡單,金羽燦爛的鳳凰自天際遊飛而至,翩然停歇於廣道之上的梧桐樹冠,自是“鳳棲梧”的寓意。隻是畫中的梧桐緋紅似火,倒是難得一見。商之看向夭紹落於畫卷下的題字,心中了然,不禁微笑:“這是給子野和晉陽的賀禮?”


    “嗯,”夭紹收了筆道,“我別無所長,想不到送其他什麽,不過阿彥卻比我有心思多了。”


    她將畫移到一旁讓風吹幹墨跡,又打開書案邊的一個錦盒,自裏麵取出一對淡黃玉石,對商之道:“這是雲氏商旅從西域帶迴的靈犀石,有傳說道,若是由相愛的兩人各執一枚,這對玉石便會綻放五彩光芒。阿彥在石頭底下刻了子野和晉陽的名字,晉陽她素來喜歡稀奇古怪的小東西,若見了這對玉石,一定會高興。”


    “是麽?”商之揚了揚唇角,待要去拿玉石細細觀賞,手指伸出,卻頓了一頓,望了眼夭紹,慢慢將手臂收迴。


    夭紹抬起頭問他:“你要送子野什麽?”


    “我――”商之噎了半晌,愧然道,“還沒想好。”


    這些天朝事繁忙,西北烽煙初起,來往諜報數之不計,更何況還擔憂著郗彥的病體、夭紹的雙腿,至於三日後慕容子野的婚事,他倒的確沒有細想。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即將要成親――他似乎是到了此刻,才明白出此事的非同尋常。


    夭紹笑意盈盈道:“還需要想麽?”她指著商之佩於腰側的宋玉笛,揚揚眉:“這不是手到而來的事情麽。”


    商之撫摸著玉笛,輕輕一笑,沒有迴答,隻道了聲“我明日再來”,轉身便飄然出了閣樓。


    商之走後,夭紹一人坐在廊下看著爐火,派去找藥的侍女遲遲而歸,夭紹將藥揉碎了放入壺中,再等了半個時辰,方將濃稠的藥汁倒入翡翠碗中。


    微風斜雨,吹濕麵龐,她撩開左臂衣袖,揭下包裹在腕上的紗布,潔白的肌膚上傷痕細長。夭紹咬了咬牙,狠心將剛剛愈合的傷口再度劃破,鮮血蜿蜒而下,滴落藥碗。


    侍女在一旁不忍相看,別開臉道:“郡主,這樣有用麽?”


    夭紹抿著唇不語,眼見原先的半碗藥汁被血液不斷充盈,即將滿溢而出時,她才以碗蓋遮住藥汁的熱氣,自己拭去血跡,卻不敷藥,隻用紗布再度繞裹傷痕,寬長飄逸的長袖一旦落下,不露半分痕跡。


    侍女推來輪椅,夭紹起身,忍住腦中一瞬的昏眩,道:“走吧,去書房。”


    鍾曄守在書房的內室外,見夭紹到來,忙迎上去接過她手裏的藥碗。


    “阿彥怎麽樣?”


    “少主運功調息了一日,還未出來。”


    夭紹自輪椅中站起,推開門扇,扶著牆壁緩步走入內室。內室不曾燃燈燭,一片黑暗,夭紹隻隱約瞧見靜坐榻上的身影,摸索著向前,靠近他身邊的刹那,隻覺有冰雪寒氣撲麵而至,讓她不禁一個冷戰。


    鍾曄跟隨而入,將藥碗放在書案上,望了一眼郗彥,依舊躡步關門,退出房外。


    夭紹在榻上坐下,燃了火折點亮燈燭。


    郗彥在光亮下睜眼,冷似冰封的雙眸、雪白無色的麵容,竟讓夭紹一霎想起塞北綿延無垠的雪地,那裏處處蒼冷,處處蕭瑟,冰雪消融的聲響,從來是那般地悄寂安然。夭紹目中酸澀,低頭捧了藥碗,遞給郗彥,柔聲微笑:“喝藥。”


    郗彥接過藥碗,抿唇飲了一口,如昨日一般,再度皺起雙眉。


    “還苦嗎?”夭紹心中惴惴,不安道,“我今日是用花露煮的藥。”


    郗彥不語,神色有些怔忡,垂眸之際有意無意看了眼夭紹的雙手。夭紹的左手指尖輕輕而顫,忙攏於袖中,郗彥伸手,緊緊握住她的指尖。他的掌心寒似冷冰,她的手指竟也涼似如夜水,郗彥聲色不動盯著她的麵龐,夭紹似是被看得羞怯,赧然低頭:“藥快涼了,還不喝?我費心煮了三個時辰。”


    “我喝。”郗彥聲音淡柔,慢慢將碗中的藥汁飲盡。翡翠碗落下,他鬆開夭紹的手,將身旁一件狐裘披在她的身上。


    “你在發抖。”他輕聲道,話語似水,不辨什麽語氣。


    夭紹裹著狐裘,靠入他懷中,眨眼而笑:“如此就不冷了。”


    郗彥微微一笑,燈燭映照下的容顏似乎有了幾分暖色。


    榻側的書案上卷帛堆積如山,郗彥拿了左側幾卷機密緊急的諜報看過,又默不作聲地放下。夭紹在旁瞥了幾眼密函上的消息,卻是驚疑難定,正想開口詢問,不料書房外一陣腳步聲倉促響起,偃真的聲音在外傳來,稟道:“少主,苻公子領著遲空和柔然郡主到訪雲閣。”


    “苻子徵?”夭紹有些奇怪,思索道,“密信上說遲空和柔然的郡主南逃北朝,憑雲氏玉令一路皆由雲閣的人照應,隻是自安邑過了濟水後便再無消息,怎麽如今竟是和苻子徵一起?”


    郗彥靜靜想了片刻,唇邊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起身下了榻,剛走一步,身體卻忽然僵滯。夭紹忙扶住他,郗彥捂著胸口,一記猛咳,唇間倏然湧出奪目血色,悉數灑落夭紹的深紫衣袖。


    “阿彥!”夭紹的聲音中有克製不住的顫抖,兩人望著燈燭下那片被血漬侵染發黑的衣袂,一時俱是怔怔發愣。


    長久的靜默下,風吹窗扇,夜雨飄搖,滿室悄然流動著的,唯有支離破碎、沉沉死寂的幽光。


    作者有話要說:


    ☆、不速之行


    夜色已深透,前庭堂中燈燭悠晃。苻子徵臨窗靜坐,慢條斯理品著雲閣侍女遞上的茶湯。


    堂中一側素青紗幔環攏淨玉屏風,裏間有少年焦切問道:“雲公子,阿姐怎麽樣?”


    短促的沉寂後,有人緩緩出聲:“無大礙,左肋的劍傷並不深,隻是落水久了,寒氣入體,所以昏迷至今未醒。”


    那少年沒再說話,紗幔後腳步聲響起,白袍包裹下的孤瘦身姿被燭光投照出修長的陰翳,慢慢來到堂中。


    郗彥雪白的麵龐上神色淡靜,揖手道:“今晚有勞苻兄了。”


    “舉手之勞而已,”苻子徵意態清閑,擱下茶盞起身還禮,笑道,“那姑娘既是無什麽大礙,我便放心了。早知這對姐弟是你的熟人,我昨夜就該將他們送來雲閣,險些誤了人命大事。”


    郗彥一笑抿唇,喚道:“遲空。”


    少年應聲走出屏風,俊秀的麵龐毫無表情,站到郗彥身側。


    郗彥道:“昨日幸虧有苻兄路過援手,救了你們的性命,恩情彌天,可曾謝過?”


    少年望了苻子徵一眼,二話不說伏地叩首,在苻子徵彎腰想要攙扶時,他又迅速抽袖起身,避到郗彥身後,雙眸清寒似月,竟是拒人千裏的冷漠。


    昨夜南渡濟水時無意救起這對隻憑借一根浮木隨浪漂流“姐弟”,不想兩人身上皆受了傷,又曾受長河寒潮侵體,因此一直昏迷,直到今晚這少年才蘇醒過來,張口便是說“雲閣”,苻子徵難得一次善心大發、送佛到西,隻是不知為何這少年對自己總是冰冷難親的疏離,舉止言行間更是透著說不出地古怪,仿佛他不是救他們的恩人,而是追殺他們的仇人。


    如此不識好歹的人苻子徵生平還是第一次遇到,奈何對方隻是一個十三四歲少年,他想計較也難以下手。一時意興闌珊,辭別郗彥,寥然離去。


    郗彥支撐到此時已極是疲累,靠著軟氈在案後坐下,凝神調息片刻,才在案上寫過藥方,交給鍾曄:“去把藥煎了,找人收拾一處清靜的庭院,長孫姑娘需要靜養。”


    “是。”


    見鍾曄捧著藥方離去,遲空慢慢挪步至郗彥麵前,低著頭道:“多謝公子收留。”


    “應該的,”郗彥望著他,“你和長孫姑娘為何會南逃北朝?”


    遲空遲疑片刻,問道:“師父曾說雲閣眼線遍及天下,想必公子已聽說了柔然的動亂?”


    郗彥道:“此事我是聽說,隻是不太明白內裏情由。長孫將軍既然是柔然長公主的駙馬,身居要位,又素來受女帝恩寵,為何要起兵包圍柔然王城、軟禁女帝?”


    遲空道:“事情的來龍去脈我也知之不詳,那日王城突然大亂,師父被長孫將軍從宮中接到公主府,匆匆忙忙地,便讓我陪著郡主南下。師父給了我一枚雲氏玉令,說憑此令沿途可得雲閣照應,一路本是無事,不想渡濟水南下時,遇到了長靖公主。郡主見到她很是高興,邀她同舟,未想公主卻是劍刺無情,我一人不敵諸多高手,隻能趁夜色迷蒙、水浪高漲,以柔然武士不通水性之故,毀了輕舟,拖著郡主飄浮孤木上,方才保得性命。”


    “長靖?”郗彥目光微動,“她也來了北朝?”


    “是,以我揣測,公主應該隻是想帶郡主迴柔然,以此挾持長孫將軍,所以並未有殺意,也不曾對我們下狠手。”


    郗彥靜默不語,遲空想起什麽,伸手從懷中取出兩卷錦帛,低聲道:“師父本有兩封書信讓我交給公子和鮮卑主公,不過……我們在濟水上漂流那麽久,等我醒來後……信帛就成這樣了。”


    他話語愧疚,麵容間的冷傲神色也淡卻了幾分,郗彥歎了口氣,接過帛書打開,隻見上麵的墨跡果然浸水濕透,早已模糊不辨。


    “你不必太自責,”郗彥淡淡道,“信上寫了什麽,我大致能猜到。”


    遲空眼眸一亮,稍覺釋然,又道:“不過有一件事,長孫將軍倒是曾親口囑咐過我。他讓我問公子:是否還記得當初的承諾?”


    郗彥怔了怔,微微移轉麵龐。


    窗外細雨拂動,夜色寂寂,依稀可聞風聲籠著濃鬱的樹影悄然飄散。


    遲空道:“長孫將軍說,若公子還記得當初的承諾,那麽請代他照顧好那個人,此生不要讓她再受傷害。”


    郗彥沒有言語,隻是皺緊了雙眉。


    燈火融照著那抹白衣秀影,沉靜深泓,宛若是化成了一尊玉石雕塑。


    .


    雨後晴日,春風和暖。宮城牆下柳蔭流翠、桃夭灼灼。


    正是花好明豔時節,前朝雖因戰局緊迫而氣氛壓抑,然後宮之中卻是殿閣雍容,牡丹盛放,一如既往地富麗輝煌,又因兩日後晉陽長公主的大婚,侍從們捧著紅綃到處垂落,喜色滿目,笑顏歡歡,與前朝的肅穆莊嚴全然分作兩方天地。


    延嘉殿裏此刻更是笑語融融,外殿堂上,裴媛君端坐軟榻,看著妃子們興致饒饒地逗弄繈褓中的小皇子,咿咿呀呀的稚聲奶氣間或傳出,聽得她眼眸含笑,滿麵溫柔。


    裴縈方自宮外而至,於階下款款行禮。


    “縈兒的氣色比之年初,似乎好了不少。” 裴媛君望著裴縈,唇邊笑意又深了幾許。


    日照脈脈,裴縈細白的膚色透著股奇異的瑩潤,遠遠望去,不見眉目間含帶的三分病容,隻覺得那張麵容似雪玉一般,嬌怯楚楚,分外惹人生憐。


    “上來坐。”裴媛君招著手道。


    裴縈依言坐於她身旁,接過茜虞遞來的茶盞,默不作聲地飲著。


    殿裏眾人熱鬧著,獨晉陽一副處身事外的模樣,跪在裴媛君膝旁,捧著一卷長長的帛書,心無旁騖地瀏覽著。裴媛君用指尖輕戳她的額角,笑著道:“哪有公主如此不懂規矩的,還未出嫁,就鬧著要看自己隨嫁的禮單?”


    晉陽抬頭,笑顏伶俐動人:“我要看看母後和皇兄是不是真的憐惜我。”


    裴媛君失笑:“那依你看呢?”


    晉陽心滿意足地合起卷帛,抱著裴媛君的腰肢,撒嬌道:“我知道母後最疼我了。以後晉陽不能在宮中時時陪伴,母後要自己當心身體。”


    養在身邊十多年的女兒就要出嫁離去――裴媛君以為自己的心早已冷硬,不想此刻被晉陽的幾句話就輕易哄得柔軟,將她摟入懷中,嗔道:“你還真是越來越不知羞了,哀家看你嫁人嫁得十分樂意。”


    晉陽微微紅了麵頰,輕聲道:“嫁的是子野嘛,人家說帝王家的女兒從來是命不由自己,晉陽好命,雖然母妃早逝,卻有母後和皇兄一如既往的關愛,能夠與自己真心喜歡的人在一起,晉陽心中是真的快樂。”


    裴媛君有些唏噓,撫摸著她的長發,抿唇不語。


    坐在一旁的明妤亦是感觸頗深,望著殿外團簇雍容、爭相鬥豔的牡丹,一時怔忡。今日的陽光應是過於熠然,不一刻便刺得她眼中酸澀,溫熱的淚水悄然湧出,視線模糊時,她忙側過身,掩袖遮臉。


    晉陽自然不知旁人複雜的心情,紅唇湊近裴媛君的耳邊,悄聲央求:“不過母後,晉陽出嫁前還有個小小的要求,不知母後能否答應?”


    “小小的要求?”裴媛君審視晉陽眸間閃閃縮縮的光芒,不動聲色道,“你且說說看。”


    晉陽看了一眼裴縈,以極低的聲音斷斷續續道:“之前母後不是想把血蒼玉賜給縈姐姐做賀禮麽,晉陽……其實心中也極是喜歡那對玉佩。如今阿姐婚事未成,母後你可不可以……把那對血蒼玉賜給我?若是有那對玉佩,我可以不要所有的隨嫁……”


    話未說完,殿間“哐當”一聲脆響,卻是裴縈控製不住顫抖的指尖,失手掉落茶盞的聲音。


    “阿姐!”晉陽望著她刹那間褪去所有血色的麵龐,忙住了嘴。


    殿間諸人都收斂了歡笑,連搖籃中的小皇子也瞪大了眼眸,似在凝神注意著殿中的動靜。


    裴縈柔美的眉目從未有過此刻的冰冷無溫,晉陽與她對視之際,凜然一個寒噤。裴縈離榻站起,欠身行了一禮,道:“姑母見諒,縈兒不是有意衝撞慈駕、驚擾各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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