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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豫征二年元月之末,塞外蒼原猶是千裏霜雪、長河冰封,而北朝的山水卻在此間早逢初春,瓊裝素裹的天地間萌發出清淺誘人的綠意,於料峭寒風、霏微細雨間盈盈拔長。


    平陽為並雍二州交界的通衢之地,南扼濟水,右控絕塞,地勢中平外高,境內氣候素來溫暖怡人,在此時的早春季節,郊野山巒迭翠,湖水青碧,更是一派風致楚楚。商之一行至平陽地界已是傍晚,微風涼雨,瞑色四合。一路無瑕顧賞身旁景色,沿著長湖水光,隻管踏岸急馳。岸邊嫩柳新發,細枝飄拂,輕輕拍打著行人的衣裳。


    待趕到平陽城下,天色已全然黑透,商之勒馬,正要憑官牒文書入城,城門卻在此刻大開。


    數十盞燈籠迤邐而出,絳色絹絲的燈罩間透出朦朧燭光,照得將士們冷硬的鐵甲也顯出幾分柔軟之意。一緋袍金裘的公子於諸人身後翩翩上前,袍錦繡滿桃花,裘間瑞枝紋絢,其衣飾之花哨出挑,讓人歎為觀止,更不說他偶一揚眉凝眸,絕色容顏間的微微笑意,竟是天下男兒誰也比不得的妖嬈。


    “見過主公。”他走到商之馬前,肅然一揖到底。


    “子野。”商之好氣又好笑,隻得下馬將他扶起。


    慕容子野起身,麵容仍是端肅非常:“多謝主公。”抬眸望見商之微僵的笑意,捉狹得逞,這才忍不住放聲大笑,笑聲之恣意豪放,與他精致的麵容完全迥異,隻看得旁人愈發歎為觀止。


    石勒與狼跋見怪不怪,下馬牽過商之的坐騎,與守城將軍寒暄過,先入了城中。


    “一出平陽,便是雍州。此後的路途非我們轄製之界,父王擔心路上有變,命我前來接應。”慕容子野道出原委,正待與商之轉身而行,卻見一旁仍有位白衣男子負手而立,氣度溫雅,雙眸靜深,正望著自己,微含幾分探究。


    “這位是――”


    “在下陳留阮靳。”不待商之介紹,阮靳已頷首而笑,自報上姓名。


    “阮靳?”慕容子野想了一想,目色一亮,似終於想起什麽,隻是打量阮靳的神色卻與那日拓跋軒毫無二致,頗為矜持地點點頭,“聽沈伊提過先生大名。”


    阮靳淡然道:“我亦聽沈伊說過慕容小王爺。”目光瞥過他花哨的袍袂,笑意含蓄,“小王爺風姿之盛,果然是傳聞不如見麵。”


    慕容子野麵色頓變,冷笑:“沈伊那廝口中的話怎有可信之理?”


    “正是這個道理,”阮靳接過話,仍是風波不興的淡定,“你我就當初次相識吧。”


    慕容子野聞言微笑,看向他的目色不禁緩和許多。


    商之自知道沈伊口中那些人鬼殊途的話,也忍不住笑了笑,對慕容子野道:“這次雲中戰事,幸賴義垣兄相助,於鮮卑而言,他可是首功之人。”


    “嗯?”慕容子野一詫。


    商之與二人聯袂入城,邊走,邊大略說了戰事經過。慕容子野聽罷,步伐一轉,靠近阮靳身邊,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將他看了一遍,誠懇揖禮:“義垣兄啊義垣兄,比之沈伊,我今日總算見到了真正的江左名士,原來是這等的氣度與風華,隻恨此前虛度這二十年。”


    阮靳容色依舊淡然:“小王爺謬讚。”


    慕容子野滿懷一番熱情,卻遭遇阮靳的七分客氣和三分疏冷,聊了幾句,不覺索然,轉而又對商之道:“今晚歇在苻氏別苑。那裏正有兩位故人,聽聞你今日你要到的消息,已等候多時了。”


    “故人?”乍聞之下,商之不無疑惑。


    “到了你便知道了,”夜下細雨迷蒙,三人在內城門前上了馬車,慕容子野拂了拂濕漉漉的衣袖,歎道,“那兩個家夥隻顧閉門談牲口的事,黑天瞎火,還下著雨,隻管攛掇我出來接你。”


    牲口的事――


    商之瞬間明了:“是子徵迴來了罷。”


    “猜對一個,”慕容子野執起茶杯,唇邊笑意不可捉摸,“還有一個,怕是難猜得很。”


    豈料話音一落,便聽商之微微笑道:“少卿何時來的北朝?”


    “咳,咳,”茶湯嗆在喉間,慕容子野平撫胸口,瞪著商之,喃喃,“怎麽猜到的?”


    商之飲著茶,聲色不動,笑問:“既是猜,還需要理由嗎?”


    “無趣,”慕容子野一扔茶杯,甩手道,“總是這樣高深莫測的,可知慧極必傷的道理。”


    “其實也沒什麽高深的,”上車後一直闔目靠著車壁休息的阮靳淡淡開口,“天下間如今要找苻子徵買戰馬的能有幾個人呢?小王爺想想便清楚了。西北兵動,姚融和苻氏是死敵,自不會尋上苻子徵。江左烽煙,殷桓與苻氏素無交往,眼下能與苻氏有瓜葛、且需要戰馬的故人,唯有蕭少卿一人。”


    慕容子野橫睨商之:“原來如此。”


    “此去別苑的路怕是很長,”阮靳睜開眼,“小王爺方才說無趣,在下倒有個有趣的主意。”


    “什麽主意?”


    “小王爺可會玩這個?”阮靳從袖中摸出五枚木骰,獻寶般的笑容可掬與方才雲淡風清的超凡脫俗渾然兩人,“我們七局定輸贏。待有結果,估計也到了別苑。”


    沈伊的話還是可信三分的。發現這點,遠比發現阮靳的偽清高來得讓人沮喪。慕容子野無可奈何地接過木骰,心中一陣長籲短歎。


    .


    別苑堂上已備好食案,一側暖閣火光融融。


    聽聞馬車轔轔駛入的動靜,暖閣裏走出兩人,一者高冠玄袍,一者銀裘瀟瀟,望見自車中而下三人,皆是笑意微微。


    幾人都是相熟之人,唯有阮靳與苻子徵是第一次見麵,又是寒暄一番,方入席落座。一室五人,俱是朗月般的軒昂器宇,玉山般的俊美姿容,明燭高照之下,愈發溢彩生輝。伺候宴席的侍女一時都是麵粉耳熱,目光含水,心跳無措。


    “都下去吧。”東主苻子徵道,摒退出仆役,又命人關闔門扇,幾人這才得了自由和隨意。


    平生難逢知己,在座五人雖說彼此之間多多少少仍存著些無法言明的隔閡和警惕,但在這頓席上,於情義深重之下,卻是真正的賓主融洽,相談甚歡。


    “你離江州北上,戰事無礙麽?”商之壓低聲音,詢問鄰案的蕭少卿。


    席上蕭少卿一直寡言少語,隻望著杯中酒水出神。聽聞商之的話後,他才一笑抬頭,原本清透的雙眸間暗色重重:“正是戰事緊要,我才北上。除了戰馬緊缺,還有幾事――”他頓了頓,仰頭飲酒,“稍後再與你詳說。”


    他生性灑脫無羈,這樣的欲言又止著實難見,商之看他一眼,頷首:“也好。”


    晚膳後,阮靳言明聊賴無事,請求與人對弈三局。慕容子野趁醺裝醉,迴室休息。商之與蕭少卿另有要事相談,獨剩下別苑主人苻子徵。礙於初逢的情麵,苻子徵生平第一次受挾於人,不得不在棋案邊撩袍坐下。


    內庭深處,假山上亭閣幽靜。


    石勒入閣掌燈,奉上熱茶,關門退下。蕭少卿負手站在窗旁,樓外雨細如絲,夜下潤物無聲。他長久不說話,商之放下茶盞,啟唇道:“之前精鐵箭弩運送雲中,多謝你幫忙。”


    “應該的,”蕭少卿轉過身,“隻可惜弓弩好運,戰馬卻難辦。”


    “確實,”商之道,“子徵說你向他買了五千戰馬,這等龐大數目,從幽州到東朝,該要如何南下?弓弩可藏於貨物之間,戰馬卻是無處可掩。”又看了眼蕭少卿,“你和小姨父商量過沒?”


    蕭少卿笑了笑:“怎麽沒有?苻子徵錢財分明,買戰馬非要現錢,江州王府哪有這麽多積蓄?一半都是雲閣出的。”他自袖中取出一卷地圖,攤在案上,對商之道,“我盤算過了,若是私行,縱是北方三州可得通行自由,如此馬群南下,路上保不準會滋擾生事,如有人趁機告發至洛邑,對慕容氏、苻氏皆會有影響。我想,如今隻能公開求助於北朝朝廷。我迴東朝後將諫陛下國書北上,請求北朝通行自由。”


    商之道:“即便國書到洛邑,北朝朝堂卻非陛下一人之言的地方。就算我和義父、老師力保,隻要丞相裴行一人否決,也是不得其道。他就是勉強同意了,先不談雍州如何,戰馬南下必要經過裴氏轄界的兗州,到時也會麻煩不斷。如此一來,戰馬要到達東朝,難比登天。”


    蕭少卿歎道:“正是症結所在。”想了想,又道,“還有姚融,趁西北匈奴流民的亂事兵動,卻是暗地裏私助殷桓。如今殷桓兵器充足,戰馬精良,士氣頗盛,更有姚融源源不斷的輜重接濟。而東朝國庫前些年為養荊州軍耗財巨大,如今的戰事開銷多賴雲閣私助。江、豫兩州如今戰事煎熬,比之初時預料的,更要嚴重。半月前,殷桓更借巴南蠱蟲之毒派細作灑於馬糧之間,江州戰馬受損大半,若非如此,我亦不會自尋難處,想著北上買馬。”


    “目前東朝戰局如何?”


    “兩師本對峙於漢陽,鏖戰一月,寸土必爭,”蕭少卿黑瞳間冷光閃動,“戰馬出事後,殷桓糾聚大軍逼上,我們不得不退守江夏。”


    商之想了想,皺眉道:“殷桓何人?你和我俱在他營中待過,他手段之卑劣你該最清楚不過。而且你行事向來謹慎細致,這次為何會讓他有此可趁之機?”


    蕭少卿怔了片刻,苦笑:“我怎沒有防範?不過這次的細作……確實難料。你還記得韓瑞麽?”


    “韓瑞?”商之道,“昔日青翼四虎之首韓弈之子。他是阿彥派去殷桓身邊的,怎麽了?”


    “正是他下的毒,”蕭少卿聲音冰涼,麵容卻又格外冷靜,不見一絲情緒波動,“半月前,他狼狽投誠來我營前。魏叔認出他是故人之子,遂勸我收留。我為此還特意寫信問過……雲閣主,他亦認可了韓瑞的身份。縱是如此,我也不敢在大戰關口將他放在身邊。豈料隻給他一個行走自由,他便潛入輜重糧草要地,埋下了蠱毒。”


    商之豁然起身:“他人呢?”


    “逃走了,”蕭少卿閉了閉眼,歎息,“此事一出,我也不敢告訴瀾辰。”


    “雲閣消息通透,瞞也瞞不了多久,他遲早會知道……”商之手指揉額,“韓瑞本機智而又忠心,性格隱忍,我從未想到,他有一日會淪為殷桓的棋子。”


    蕭少卿道:“所謂人心難測,便是如此了。瀾辰縱是謀事如神,卻還是算漏了人心。”


    因戰馬的事糾結而出姚融的問難、裴行的阻斷、殷桓的咄咄逼人、韓瑞的反間叛離,確是當前大難。商之亦是無計可施,兩人靜立閣中,一時皆默然無言。


    “主公,”石勒敲門進來,看了看兩人暗沉的臉色,小心翼翼遞上一狹長的錦盒,“別苑外方才有人送來,說是給主公的。”


    商之打開錦盒,裏麵隻一卷素淨絲絹,絹上字跡清秀柔弱,分明是女子手筆。


    “誰的信?”蕭少卿飲著茶,見商之半響不語,抬頭一看,正見他眉宇間流露出的愁色。


    商之抿緊唇,輕輕歎息一聲,將錦盒蓋上。蕭少卿詫異於他神色間的為難,正待再語,不料魏讓亦步履匆匆而來:“小王爺,有密函。”


    蕭少卿放下杯盞,接過密函閱罷,思了片刻,忽對商之一笑:“我知道盒子裏是誰來的信了。”言罷遞上密函,話語驟冷,“你看看這個。擺明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你有什麽好愁好為難的?”


    商之看過密函,輕輕搖了搖頭,眉宇間卻是愁色頓消,反添上幾分輕鬆。


    “看來我是得走一趟聞喜。”他放下密函,唇邊一揚,如此說道。


    “什麽?”蕭少卿卻是大吃一驚。


    商之微笑道:“為了你的五千戰馬。”


    蕭少卿聞言一怔,轉念思過,竟幹脆頷首,似全然忘記其中危險,透澈的眸間笑意清淺,對商之道:“若真要去,耽擱不得,請速速啟程。”


    聞喜?石勒心緒一顫,他不知道錦盒裏是誰的信,也不知密函上寫著什麽,他隻知道,聞喜乃裴氏老巢,對商之而言,那是萬險之地。


    “那密函哪裏來的?”跟隨商之出閣之前,石勒忍不住拉住魏讓,低聲詢問。


    魏讓本欲不答,但看他一臉的祈求,隻好道:“是我們按於裴行幽劍使裏的細作傳信。”說完,還不忘好心提醒一句:“裴行此刻正在聞喜。”


    “多謝告知。”石勒一霎頭昏腦漲,跌跌撞撞出了亭閣,揚手放出袖箭。


    赤焰冰冷,劃過雨夜。藏伏城外的段雲展等人見之戒備,約莫半個時辰後,果見商之冒雨夜出平陽,急馳南下。


    .


    次日傍晚,雨霽晴空,霞暉萬束。


    聞喜境內唐王山腳,平湖如鏡,桃樹成林。湖水中央有寂寂閣樓,白牆青瓦,掛滿了鬆蘿垂藤。閣樓上的紅綾窗紗在夕日下似血染的殷殷奪目,微風吹過,纖姿搖曳。本是平淡清秀的意境裏突出如斯嫵媚,倒叫人見之難忘。


    湖邊緲無人跡,唯有飛鳥掠水,靜得安詳。


    遠處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踢踢踏踏,停在湖畔。來者三人三騎,為首的公子銀麵黑袍,身姿修俊,一時下了馬便要沿水上長橋去閣樓,卻被身後一人拉住。


    “主公?”


    “放心,無事,”公子迴首,“你們先去山外等候,稍後帶前來的人到此處便是。”


    “來人?”聽者一愣,“誰?”


    “稍後便知。”


    石橋伏波,黑衣飄然而至,候在閣樓下的侍女溫宛微笑:“商之君果然來了。我家郡主正在樓上。”


    商之躊躇了一刻,迴望披山霞色。晚風吹過湖邊草叢,一陣窸窸窣窣的輕響。他輕笑移開視線,轉身上樓。比之紅綾窗紗的耀目,閣裏帷帳皆是一片雪白素潔。璃紋鼎爐裏燃有龍涎,蘭花四處環繞,絲絲藥味飄散在如此清雅的香氣裏,淡若不存。


    天色漸暗,華燈初掌。


    帷帳間環佩叮當,身著華裘羅裙的女子緩緩走出,望著商之,眸如秋水,蒼白的麵頰上浮出一絲罕見的血色。她雙手垂落腰前,有些局促地交纏著:“你……商之君別來無恙?”


    “我很好,”商之頷首,問道,“縈郡主最近身體如何?”


    裴縈道:“你留下的藥還有,冬寒時我便搬出洛邑,住來聞喜,這裏是丘陵垣地,氣候溫和,我未曾病發。”


    商之衷心道:“那就好。”


    裴縈凝視著他的雙眸,紅唇動了動,卻不說話。


    商之道:“縈郡主若有吩咐,交待便是。”


    “我聽外麵的人說,你……真實的身份是……”裴縈想要質疑,卻又心中慌亂,深深唿吸,正鼓足了勇氣,然而一遇見商之鳳眸間暗冷的鋒芒,還是忍不住腳下失力,坐在一旁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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