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簫聲一起,笛聲果然消滯,沈伊放下簫,安靜等待。豈料這一等便等至旭日東升。晨風霜露中,沈伊凍得哆嗦,卻也不聞有笛聲再飄來。


    這是耍我麽?沈伊恨恨咬牙,飛身下了屋頂,正落在一人麵前。


    迎麵所遇的雙目妖嬈深邃,如若冰涼的吸石。少時的記憶浮上腦海,本能而起驚惶。沈伊強忍寒噤,幹笑:“小叔叔起得真早。”


    “比不了你,”沈少孤笑意微微,“一夜未歇,勞累了罷。”


    “有點,”沈伊撫摸腰骨,嗬欠道,“我去休息了。”


    “王爺,”一侍衛上前,催促道,“陛下說讓您即刻去宮中,我們還是走吧。”


    “去宮中?”沈伊本已走開幾步,又迅速掉頭迴來。


    沈少孤淡淡轉目:“你不是累了嗎?”


    “是,”方才說的話已收不迴來,沈伊無奈,十分不舍道,“那叔叔早去早迴。”


    沈少孤一去宮中,到傍晚也不見身影。沈伊深睡醒來,躺在榻上百無聊賴。直到實在受不了酒癮,方披衣下榻,走去冰湖邊,對著日暮殘暉深深吐納。


    無奈湖風間的酒香實在甚微,沈伊無法解饞,剛湊近湖岸用雙手掬起一捧水,便見沈少孤臉色鐵青而迴,忙甩甩手急步迎上:“叔叔迴來了。”


    沈少孤睨他一眼,目間鋒芒如割,刺得沈伊緊縮脖頸:“宮中出了事?”


    盯著他看了半響,沈少孤才緩緩啟唇道:“昨夜夭紹吹的曲子是什麽?”


    “不知道,以前從未聽她吹過,”沈伊疑惑而又無辜,“怎麽了?”


    “無事。”沈少孤拂袖,金衣飄行,隱入湖邊梅林。


    .


    霞暉褪落山頭,仰頭星月已見。夭紹臨窗而立,握著宋玉笛,正思索著今夜要不要再吹笛時,山下石門大響,有人上山。


    看清那拾階而上的華錦長裙,夭紹想了想,垂手將宋玉笛係迴腰間。


    長靖走上頂樓,盯著夭紹看了許久,神色複雜。


    夭紹麵容依舊如那一夜的寧靜,對她微笑:“公主前來,有何見教?”


    長靖不語,右臂輕抬,揮了揮手。身後的侍女捧著一疊華衣入室,放在榻上。長靖道:“明早換上這套衣服,隨我入宮。”


    “入宮?”夭紹微怔,目光掃過華衣。


    “我母親想見你,”長靖上下打量她,“你昨天吹了一夜吵人無法睡覺的曲子是什麽?為何我母親今日一早便召見小舅舅,要讓你入宮當她的貼身女官?”


    夭紹唇角彎了彎,輕輕撫摸宋玉笛:“要說原因,我其實亦不知。那不過是小時候阿公教我的一個尋常曲子,昨夜寂寞,明月半缺,我想念阿公,所以忍不住吹了那曲子。”


    “是麽?”長靖似信非信,又看了她一眼,方轉身離開。


    待腳步聲遠去,夭紹坐在榻上,摸著那厚重的華衣,深蹙起眉。


    阿公的錦囊,說北上危難時才能用,她也是直到昨夜才將錦囊打開。而那錦囊裏裝著的不過是一卷曲譜。她不知那曲譜能幫她什麽,但她深信阿公,也幸好身邊有宋玉笛,所以昨夜將那曲子吹了一宿。山嶺高聳,她正忐忑曲聲能否傳到山下時,驟聞沈伊清銳的簫聲,這才稍稍放下心。


    誰料她坐立不安等了一日,等來的竟是柔然女帝的旨意。


    為何柔然女帝聽了那曲子,就要讓她入宮中?深宮重重,這一去便再難出,自己究竟是該此刻逃走,還是該順著阿公的指引,繼續入宮?


    選擇的岔路擺在麵前時,她不禁歎了口氣。三叔和離歌如今下落不明,她又如何走得了?


    她如今唯有一路可走,便是奉旨入宮。


    思緒落定,夭紹起身,坐到書案後,繼續默寫白日未完成的經書。憂思無勞,不如讓佛法沉心,落得神靜耳清。


    .


    夜色漸沉,山頂風寒。案上的燭火突然間搖曳不已,身後也傳來幾聲窗扇晃動的吱呀聲。


    夭紹隻當風吹開了窗扇,放下筆欲要起身關窗時,誰知窗扇又輕輕闔響,燭火亦慢慢平穩下來。夭紹心頭一顫,正待取出紫玉鞭,卻又發覺室中隱約而起一絲清冷的藥香,微苦,微澀,淡涼入肺,不覺心緒潮湧,驚極,喜極,一時竟不敢迴頭。


    修長的陰影落在案前,漸漸靠近身旁。一雙手撫在自己肩頭,將她帶入溫暖熟悉的懷抱。


    夭紹垂首,玉青衣袂入目,燭光下色澤似清水流動。


    “阿彥。”她喃喃,想要笑,眼淚卻忍不住滴落。連日來所有的害怕、孤獨、傷痛,在此刻一齊漫溢心頭,一路硬撐著堅強冷靜,在他到來的瞬間,便心防崩潰,全線瓦解。從小到大,她對任何人的靠近都敏感十分,唯有他,能靠近得毫無聲息,讓她沒有一絲警覺,能自然而然地相偎,沒有一絲隔膜。


    久違的馨香溢滿懷中,郗彥低了低頭,輕輕撫摸她的發。紫玉帶冰涼觸手,束起柔順青絲。郗彥唇角輕揚,手指劃過玉帶上的明珠,長長的流蘇於玉帶下悠悠而晃。


    “你怎麽會找來這裏的?”夭紹毫不客氣地用他的衣襟擦幹眼淚,坐直身體,笑意盈盈地看著他,“是聽到我昨夜吹的笛聲了嗎?”


    郗彥輕笑搖頭,提筆寫道:“笛聲隱約,查不明方向,今日能來見你,是故人相助。”


    “故人?哪位?”


    郗彥斟酌一番,筆下這般寫:“阿公的學生,孫超。如今是柔然駙馬,長孫倫超。”見夭紹蹙眉茫然的模樣,又書道,“柔然女帝是不是讓你入宮?”


    “是,”夭紹奇怪,“這你也知道?”


    “那你去不去?”


    “去,”夭紹目光一黯,“三叔和離歌還在他們手上,不然我早已走了。”


    “不止三叔和離歌,”郗彥筆下沉吟,良久才又落字,“還有慕容華伯父,他被關在宮中。”


    夭紹冰雪聰明,怔了片刻,便立即明白過來:“是想讓我去柔然女帝身邊,伺機找到華伯父嗎?”


    郗彥望了她一會,默然放下筆。


    “你不必愧疚,”夭紹垂眸一笑,麵容微顯蒼白,“這其實不是你的意思,是阿公的意思,不然那錦囊……我早不是孩童了,為國為家,為情為義,這些事遲早該承擔的。”她的手緊攥住衣袍,抬起頭看著郗彥,笑顏竟是粲若皎月出雲:“你放心,我會小心行事。”


    郗彥輕輕歎息,握住她的手。“我一直在你身邊。”他指尖輕動,於她掌心寫道。


    “我知道,”夭紹將手抽出他的掌心,又裝模做樣按住他的脈搏,“你最近身體怎麽樣?”她記起心中念念不忘的事,立刻詢問,“我上次得了一張地圖給……獨孤尚,讓他帶迴去問賀蘭柬。如何,有沒有關於雪魂花的消息?”


    郗彥微笑點頭。夭紹長長鬆了口氣,笑道:“那等我們辦完了這裏的事,便去找雪魂花。”


    .


    郗彥出長靖王府拐至一側偏僻小巷時,正逢煙雲遮月。巷中幽暗,唯見馬車風燈散發出的微弱光線。偃真與鍾曄守在馬車旁,望到郗彥的身影忙迎上:“郡主那裏情況如何?”


    郗彥抿唇不語,抬起雙目,注視著那個從馬車裏躍出的青衣少年。


    少年不過十二三歲模樣,容色清美,舉止間異常的雅致風流,上前對郗彥彎腰行禮:“遲空多謝先生和郡主出手相助,此恩此德,永世不忘。”


    郗彥垂手,親自將他扶起。


    “小小孩童,學大人說什麽恩德?”鈴鐺般的輕笑適時飄至,一少女跳出馬車,紅裙蠻靴,甚是嬌美。


    遲空一振衣袖,慢條斯理地冷笑:“小郡主不過大我三歲,說誰是孩童?”


    “大三歲也是大。”少女揚眉,指尖直戳遲空額角。遲空青衣一飄,瞬間遠離三丈。


    少女一指戳空,惱羞成怒,想要發作,又想起麵前的郗彥,不禁臉一紅,轉身訕訕道:“醜奴完成父親的囑托,該迴去了。”


    郗彥頷首,揖手而禮。


    此時夜空無月,漫天無華,倒愈發顯得眼前這清俊的男子如嫡仙般風姿無雙。醜奴不敢與郗彥對視,偷瞥了幾眼,依依不舍迴頭,到一邊拉過遲空:“走了。”


    遲空板著臉,抽迴手,老氣橫秋道:“男女授受不親。”


    “什麽什麽不親?”醜奴聽不懂,嘴裏嘀咕,“真不知父親當初為何要收留你這個怪小孩。”


    “我不是小孩……”


    “才十三歲,怎麽不是小孩?”


    兩人的爭吵聲在深長的巷道間漸漸遠去,鍾曄瞧著夜下那兩個小小的身影,莞爾搖頭。偃真手指出袖,遞給郗彥一卷錦書:“少主,洛邑密函,尚公子……似乎出了事。”


    作者有話要說:


    ☆、恩怨之解


    密函自洛邑飛傳而來,但商之“事出”之處,卻非洛邑。


    “是在河東聞喜,”夜色深沉,巷道綿長,偃真策馬緩行於車側,輕聲歎息,“河東聞喜素乃裴氏郡望,幾百年的門閥盤踞,縱是裴氏嫡脈曾一度僑遷江左,聞喜仍有不少裴氏族人留守。兼之如今裴行多年經營,聞喜已可說是裴氏巢穴之地,尚公子無緣無故地,怎麽會去那裏?”


    鍾曄駕著馬車,本亦在為密函上的事緊張擔憂,然而此刻聽聞偃真的疑惑,想了想,卻不禁神色一鬆,雙手拉攏韁繩,懶懶靠向身後車壁。


    且說今夜,原是一如往常慣例,偃真留守雲閣,由鍾曄跟隨郗彥前來王府探路。誰料郗彥飄身入了王府高牆還不到一刻,偃真便縱馬急匆匆尋來,雖依舊冷著臉一派端肅,卻又難逃言詞支吾,神色微慌。


    雲閣密函,暗規矩,若逢郗彥或雲濛不在,且是十萬火急的書函,才可由總管偃真先行拆看。但未經主上允許,其他人等,包括鍾曄,則一概不能擅自查閱。雖然這些年鍾曄一直陪伴郗彥身邊,此禁令對他而言存等於無,但車廂裏那時正有兩個不停吵架絆嘴的小大人,偃真縱是再焦慮,也不敢明目張膽當下就與鍾曄談及袖間密函的內容。


    好不容易等出郗彥,偃真觀望他閱覽密函的神色,竟是一絲波瀾也未起的冷靜。


    郗彥心思深遠莫測,向來是山崩於前也不動聲色的鎮定,偃真倒也不以為怪,隻是如此一來,他心中卻是愈發地茫然糾結,才剛上路,目觀耳辯確定四方無人後,便忍不住與鍾曄商討其中內情。


    鍾曄道:“你也說了,尚公子無緣無故自然是不會去聞喜。他行事向來是別人再比不得的縝密大膽,想來這其中應該另有計較。”


    偃真聽著不住搖頭:“自從那日聽說北朝皇帝的密旨後,我就總覺得哪裏突兀。尚公子初為鮮卑主公,這等身份南下,一路必然內外夾擊,危險重重,果不然……如今尚公子在聞喜被裴行所困,裴行恨獨孤將軍入骨,與鮮卑是血海深仇、誓不兩立,又豈會善罷甘休?”


    “依我看,目前危險倒不至於,”鍾曄沉吟道,“那北朝皇帝也不似寡心滅性之人,何況如今帝位仍不穩,若失去一直護佐他的國卿,牽一發而動全身,慕容一族、苻氏一族、塞北鮮卑……如此代價,誰賠得起?隻要皇帝心思不變,裴行再狠再恨,也不會在此刻妄下殺手。”


    “但願如此,”偃真微微透出口氣,但心中還是有疑惑未除,“隻是尚公子此行聞喜,著實是讓人匪夷所思。”


    “你忘了嗎?”鍾曄忽然神秘一笑,壓低聲音道,“裴家還有個郡主,和國卿商之君有婚約在身。”


    “鍾老還真是老薑彌辣,在兒女情事方麵竟愈見得道了?”偃真橫眸過去,話裏嘲諷,冷嗤道,“裴縈是什麽身份?尚公子又豈能是這般糊塗的人?”


    鍾曄悠悠道:“我看著他長大,怎會不知他為人?莫過於至情至信。對英雄而言,世間最難過的劫,正是這美人之恩。更何況是眼下情形,恩怨難分,最是糾葛不清。”


    偃真一怔:“難不成裴縈對尚公子曾有恩惠?”


    “恩惠?”鍾曄冷笑,捏起胡須,長歎道,“是救命之恩。”


    偃真徹底愣住,再吐不出隻言片語。


    而他二人在外輕聲交談之際,車廂裏燈燭飄搖,一直是悄無聲息的安靜。


    直待馬車駛出幽巷,窗欞忽然一響,錦簾撩開,一隻白鴿自冰玉般的修長五指間撲簌飛出,展翅博向濃墨渲染的夜空,徘徊兩圈,迅疾朝南飛去。


    .


    正如鍾曄所料,若非是裴縈的一卷緊要信帛,商之確不會在南下洛邑的途中轍轉去河東聞喜。


    元宵那夜,商之接到北帝的密旨後,次日清晨便與郗彥同出雲中。郗彥向北,他自往南。而阮靳見漠北事已了,亦想南歸江左,便與商之一路同行。


    縱是北朝政局有變,西北起亂,姚融調兵,然而慕容氏、苻氏轄管的北方三州仍十分安穩。慕容虔已自範陽迴洛邑,商之未東去幽州,經翼、並二州,取道太行山脈,過雁門、晉陽、上黨,直下洛邑。此番南下,商之身份不同往日,在宇文恪、賀蘭柬的竭力勸說下,商之方同意除族老石勒與狼跋外,另由段雲展帶領三十名侍衛喬裝跟隨其後。


    南下的路程初時並無任何不妥,直到元月十九日晚,一行至並州最南的重鎮平陽,方發生了些許意外。


    此意外,對商之而言,本來絕非是什麽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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