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那紇說:“漢人有句話,叫做無事不登三寶殿。公子上次在王城盜取熠紅綾,傷了數百人不說,還差點燒了我們的皇宮,今日再見,又想從我帳中取走什麽?”


    此話問出,郗彥這才首次落筆,於紙上寫字。寫完後,遞給漢人文士。


    文士麵無表情,念道:“聯盟結約,共對匈奴。”


    “原來是鮮卑說客,”阿那紇眯了眯眼,一直按在太阿劍上的手終於移開,“匈奴與鮮卑為敵,與我柔然何幹?”


    郗彥書道:“柱國言虛,匈奴與鮮卑為敵,若與柔然無關,何故屯兵二十萬眾於此?漢人先賢雲,欲富國者務廣其地,欲強兵者務富其民,欲王者務博其德。貴上素來覬覦雲中城,內外皆知,如今柱國領兵來此,想必吞滅雲中必是其中目的之一。然而瀾辰請問柱國,是雲中一隅大,還是匈奴千裏無際的草原廣?柱國睿智,孰輕孰重,自當一目了然。柔然若答應與鮮卑結盟,不止太阿劍此等神器,雲閣將奉上萬金,以酬相助。鮮卑少主亦願與柔然訂約,商旅來往,不加限阻,供柔然所需,補柔然所無。而且,瀾辰曾聽聞柱國身世,匈奴人滅你家族,占你妻子,此仇此恨,又怎比柱國與鮮卑之間的小小瓜葛?如今匈奴先侵柔然,後欺鮮卑,背而無信,引亂漠北,荼毒蒼生,諸族該同而誅之。崴師不除,柔然能坐享家國安定?如今形勢顯而易見,柱國若能與鮮卑共進退,不僅可富國、強兵、積王威,便是世人評說,後代史記,也定然大讚柔然之德。”


    一條一條,陳列道來。每聽一句,阿那紇的目色便深一分。待文士念完,他沉默許久,終是一笑感歎:“江左獨步雲瀾辰……此等雄辯之才,何止江左獨步,當為天下國士。”他慢慢飲酒,目光有意無意瞥向墨玉屏風,言詞閃爍,卻不入主題。


    郗彥宛若不察,又寫道:“繕兵不傷眾而彼服,此乃用兵上道。柔然與鮮卑聯盟,不敢請柔然大軍在前抵擋匈奴兵戈,鮮卑可獨戰白闕。當亡走匈奴時,再請柱國出師。”


    “鮮卑獨戰白闕?”阿那紇聞之一怔,既而失聲大笑,“匈奴兵可是十倍於鮮卑!”


    郗彥唇弧微揚,落筆書道:“鮮卑騎兵的驍勇,想來柱國也曾領教過。”


    “公子此話是什麽意思?”阿那紇臉色一寒,卻不得不承認自己有些惱羞成怒。近些年與鮮卑用兵,無論自己這方如何將強兵眾,俱是敗戰而迴。然而惱怒歸惱怒,郗彥的話卻是提醒了他,獨孤尚用兵向來奇詭,鮮卑兵雖少,但良將輩出,士兵也盡是精悍的騎兵,能橫馳草原來去如風,作戰時的無畏驍勇更是叫人心驚膽顫。


    若真如郗彥所說,鮮卑順利拿下白闕,敗走匈奴。自己領兵麵對獨孤尚時,真能取下雲中城?想起九年前赤岩山下的一戰,那金弓下破風而至的靈箭似乎仍從頭頂劃過,阿那紇心神瑟瑟,放下酒盞,雙目浮起一層薄霧。


    醜奴聽到現在,一直呆呆看著郗彥,忽然出聲道:“你說得很對,鮮卑騎兵確實很厲害,尤其是他們的少主獨孤尚,我父親說,他是草原上的第一英雄……”


    “醜奴!”阿那紇厲喝,直氣得渾身發抖。


    醜奴眨眨眼,緊閉雙唇,不說話了。


    郗彥對他微微一笑,醜奴受寵若驚,握著酒盞的手一抖,酒汁灑在衣袍上。他自知失態,忙低下頭,用手狠狠擦拭衣袂。


    郗彥垂首,又飛速在紙上寫了幾句話。漢人文士接過,臉色一變,這次卻不念了。


    阿那紇望著他:“怎麽?”


    “寫的是柔然字。”漢人文士看了眼郗彥,將紙張遞給阿那紇。


    “原來雲公子懂得柔然語。”阿那紇笑得幹澀,閱罷紙張上的字,目光驚閃不定,口中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了。許久,他放下紙張,手腕微微一碰,卻將案邊酒盞碰落,滿盞酒汁波灑,浸濕短袍。阿那紇立馬起身,陪笑:“老夫失態,等我入裏帳換件衣服,再來與公子飲酒。”


    郗彥頷首,阿那紇閃身走入墨玉屏風,未過片刻出來,已換了一身長袍,告罪道:“勞公子久等。”敬了郗彥一杯酒,才緩緩出聲:“關於盟約之事,老夫有了計較。”


    郗彥目光從容,靜靜望著他。


    阿那紇言詞誠懇道:“柔然願與鮮卑結盟。”


    .


    送郗彥出營寨時,月上中霄。眼見那三人三騎在夜色下遠去,阿那紇轉身欲迴營中。走了幾步,卻不聞醜奴的動靜,轉目一望,月光下那瘦小的家夥正踮著腳,揚眸追隨那已遙遙遠去的暗影。


    “小丫頭!”阿那紇忍不住一掌拍上醜奴的腦袋,“我看你今日是魂都沒了。早就勸說公主不讓你來軍營,盡給老夫添亂!”


    “怎麽辦?我來都來了。”被他一個打岔,那飄逸的身影隱入夜幕中,再望不見,醜奴悻悻轉身,對阿那紇做了個鬼臉,逃入帳中。


    入帳喝了碗茶湯,還未平定心神,忽有一股異香撲入鼻中。有人在她身後輕歎,話語冰寒:“醜奴,明日啟程,迴王城。”


    “不要!”醜奴大叫轉身,望著自墨玉屏風後走出的金袍男子。男子麵容俊美,雙目幽寒。醜奴迎著他的目光,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轉瞬卻又嬉皮笑臉抱住他的胳膊,討好道:“小舅舅,融王殿下,不要送我迴去。我還未立戰功……”


    “不許任性!這是命令,沒有選擇的餘地,”男子淡淡道,瞥眼看著剛入帳的阿那紇,“柱國,指派百人,明日一早送她迴王城。”


    阿那紇垂首:“是。”


    “百人?”醜奴蹙眉,掐了掐手指,心中不住盤算。


    金袍男子一眼望穿她心裏所想,斷言道:“莫白費力氣了,路上你逃不掉的。”再看了她一眼,話語複又溫和:“夜深了,先去睡吧。”


    “是。”醜奴頹然告退。


    看她離開,阿那紇摒退帳中侍立的士兵,問道:“融王,明日鮮卑與匈奴將戰,我們何時出兵為妥?”


    融王坐在案後,並不出聲。燭火照入他的雙目,墨瞳深邃幽森,猶如冰涼的吸石,察不出一絲一毫的溫暖與光亮。沉默許久,他看了眼案上還未收去的紙張,唇角一揚。那紙上滿是柔然文字,字跡蒼勁雋永,寫著:公為柱國,爵至執圭,若執意敵對鮮卑,勝無職加,不勝則死。


    這便是讓阿那紇徹底動搖心念的原因,短短二十四字,卻道盡一生厲害。對於阿那紇而言,生命與官爵,確是無與倫比的誘惑。


    “阿憬啊阿憬,當年的白雲之子名動江左,長大之後果然不可小覷。”融王似笑非笑,語氣極怪異。


    阿那紇困惑地望了他一眼,未敢多問。


    融王輕歎了一聲,說:“此番雲瀾辰與我們聯盟,盟而存私,並未講明鮮卑攻打白闕關的時機,行事當真謹慎至極。如今不論我們何時出兵到雲中,都是不妥。”


    阿那紇詫異:“他為何要這麽做?不是聯我們共對匈奴麽?”


    “你還不明白?”融王敲指案上,解釋得有些不耐,“他隻是想借口穩住柔然大軍,讓鮮卑後方無憂。我們若在戰前出兵,那是引發匈奴關注的火源。若在戰時出兵,雲中城空,我們一旦靠近,便是不義之師。”


    阿那紇想了想:“那的確是了,他隻是讓我們在匈奴敗逃之際,再出師驅逐。”


    “他雖辯才無雙,但想要控住我二十萬大軍,靠這區區一紙盟約,隻是謬談,”融王冷笑,“如他所說,匈奴草原千裏無際,我們當然不可放過。但富庶如此的雲中,本王也不會拱手放棄。”


    阿那紇一驚:“融王,如此一來,豈非背棄了盟約?天下攸攸之口……”


    “柱國大人還是不明白,”融王打斷他道,“成者為王,待本王為阿姐一統朔方,孰敢說我們柔然為寇?”


    罪名當然不在你,我簽的盟約,我領的兵,將來天下人罵起的,也隻我一個。既是如此,方才你又何苦讓我答應鮮卑的盟約。阿那紇暗自腹誹,卻無論如何不敢明著置疑,目光觸及融王幽冷的目光,仿佛心底的事一下被他看透,不禁一個激靈,低低垂首。


    融王起身,淡淡道:“明日午時,整兵待發。”


    “是。”


    .


    翌日晨間,融王親自押著醜奴上了馬車。百人護送包圍,醜奴探望四周,果然查不出一絲縫隙可逃。融王摸摸她的腦袋,笑得和煦:“不過幾日,我們也都迴去了。”


    醜奴不理不睬,撇過腦袋。她名為醜奴,實則一點也不醜。容貌秀美,眉目間更帶著幾分南方女兒的清靈。身為柔然長公主的獨女,父親是柔然僅次阿那紇的大將,她的身份也極尊貴,能在柔然融王麵前如此耍小性子的人,天底下獨她一個。


    若是往日,融王早已柔聲哄她。今日卻隻輕聲一笑,跳下車,命諸人啟程。


    “小舅舅……”醜奴這才驚慌,想要推開車門,卻發現門扇在外麵被人鎖住,任憑她如何用力,也是白費。


    馬蹄聲起,她的哭喊隨即被淹沒其中。


    阿那紇偷眼瞥融王,融王神色冷淡,轉身入營。


    剛要進帳,一侍衛匆匆行來,稟道:“融王,營外有人送來一封密信。”


    “密信?”融王皺了皺眉,將信打開,卻是一副絹畫。畫上一紫裙少女盈盈而立,眉目靈澈,容色靜美。畫像下方寫著一行楷書,字跡細微:沈少孤,欲尋畫中女子,前往歧原山。


    落名:賀蘭柬。


    融王看著,臉色瞬間蒼白,目光僵冷。他咬牙抬頭,看著那名侍衛:“送信的人呢?”


    侍衛道:“以為是我方斥候,送完信,便讓他走了。”


    融王發愣片刻,驀地一卷絹畫,急急扯過營帳外的馬匹,提韁欲行。


    “融王,”阿那紇健步如飛,趕過去提醒他,“我們午時還要……”


    “按兵不動,等我迴來!”融王甩鞭,絕馳離營。


    阿那紇一陣莫名,先前見融王怔怔望著手上的絲絹,他忍不住也覷了一眼,那畫上女子雖是人間難尋的顏色,卻也不見得能讓融王如此失魂落魄啊。


    .


    而此時的鮮卑軍營,商之與郗彥正在做最後的部署。


    “火光起後,我親自領五千騎兵衝入白闕關,以亂匈奴軍營,狼跋與石勒各領三千騎兵自兩翼包抄,段雲展帶一萬人扼守關口,如此安排,我方營中還能餘下六千人馬。夜間接到義父的密信,伐柯帶領慕容部曲與北陵營鮮卑士兵共三千人會在今日傍晚趕至雲中,”商之在地圖前轉身,看著郗彥,“這樣一來,守護雲中的將士便有近萬人,若柔然真如你所說會不守盟約,有這萬人守雲中,也可抵擋數日。”


    郗彥聽罷,思索片刻,搖了搖頭。落筆於案上竹簡,寫道:“你帶五千騎兵入白闕關?不行,人太少。”


    商之道:“這五千人是騎兵精銳,如匕首插喉,貴不在多,而在鋒利。”


    郗彥皺眉,正欲再寫,賀蘭柬掀簾入帳,神色肅然道:“少主以五千人入敵營,確實太少。不妨將營中剩餘的六千人馬全帶走。雲中城有伐柯領兵來守,定然無礙。”


    “不行,”商之否決,“柔然二十萬大軍,非是兒戲。”


    賀蘭柬不為所動,仍是說:“如少主信得過賀蘭柬,請帶走營中所有兵馬。賀蘭柬以命擔保,雲中城不會失守,柔然兵不會攻來。”


    商之目光微沉,默了片刻,方道:“柬叔為何會如此肯定?”


    賀蘭柬抿唇,半響才沙啞著嗓音問:“少主不信我的話?”


    “我信你,但不能以雲中為賭注,”商之緩緩出聲,輕不可聞歎了口氣,“柬叔,阿彥昨夜迴來已對你我說過,柔然軍隊的進退非由柱國阿那紇說了算,那避在裏帳的人,才是真正執掌帥印的人。他既不以真身相見,分明是毫無誠意與我簽訂盟約,我們若與匈奴開戰,他必然會舉兵侵襲雲中。如此局勢,雲中怎能沒有重兵留守?”


    賀蘭柬道:“那人避在裏帳,並非沒有誠意見彥公子,而是怕被認出。”


    “被認出?”商之疑惑,看了看郗彥。


    郗彥亦是狐疑,賀蘭柬望著他,慢慢道:“那人……是昔日東朝沈太尉的私生子,沈融,沈少孤。”


    郗彥目光猛地一變,上前抓住賀蘭柬的雙臂,雙唇微顫,神色焦急。賀蘭柬知他想問什麽,卻心中有愧,不敢與之對視,垂落目光,如實道:“我昨晚收到一封神秘密函,是……慕容大公子的筆跡,是他在信中告知這次柔然領兵之人是融王,且說了他原來的身份。”


    郗彥麵色冰寒,眸沉如墨。許久,手指才微微一鬆,緩緩將賀蘭柬放開。


    那人未死――他闔起雙目,心中酸苦莫辯。幼時的師長,家仇的禍源,昨日與自己一帳之隔,自己竟毫無察覺,生生將他放過。


    “華伯父來信?”商之此刻驚憂並存。驚的是,沈融未死,九年前的事雖與柔然有關,卻從不想,東朝的太尉之子如今竟是柔然的融王――那個傳說中,柔然女帝唯一的幼弟。而慕容華被囚在柔然王城,卻居然能神通廣大到遞信來雲中……憂的是,這中間迷霧重重,他卻不知由何人所罩,又是何人在暗中相助?又想起那日在範陽沈伊所說的話,“我想,或許我能尋得雪魂花,”,如今想來,他該是早已懷疑到沈融的事。


    商之迴過神,這才想起賀蘭柬舉動的異常,不禁皺眉:“柬叔,昨晚為何不將密信給我?”


    賀蘭柬笑意發苦:“如果昨晚給了少主,今日我就無法調走沈融了。”


    “調走沈融?如何調走?”


    賀蘭柬說不出話,卻忽然一振衣袖,雙膝下跪,匍匐在地。


    “柬叔,你作甚麽?”商之垂手要扶。


    賀蘭柬道:“請少主原諒賀蘭柬自作主張。”


    商之先是發愣,既而心緒猛地一震,冷冷出聲:“賀蘭柬,你究竟瞞著我做了什麽?”


    賀蘭柬慢慢將頭抬起,目視商之,麵色平靜,聲音輕微:“少主說前日在歧原山見到郡主,我將此消息告知了沈融。”


    郗彥聞言大驚,轉目看商之,卻見他麵容青白,鳳眸間鋒芒湛溢,寒煞凜冽。


    “柬、叔!”商之音出齒逢,頓了一頓,闔起雙目。接下去,他再開口的話,卻是疲軟無力,瞬間黯淡了一切鋒芒。他道:“柬叔,你……做得很好。”


    賀蘭柬怔住。他有些糊塗,以夭紹牽製沈融,他早料到商之的惱怒。但無論如何,他也不曾想,商之會說出這樣的話。


    郗彥望著商之,唇邊微揚,笑意冰涼。


    商之青白的麵容漸成灰敗之色,睜眼麵對郗彥,緩慢啟唇:“不怪柬叔,為了鮮卑,換成我,也會這麽做。” 一字一字,仿佛有千斤之沉,積壓上心頭――疼痛,異常疼痛,親手將留戀和不舍撕裂,鮮血蜿蜒。甚至於舌尖,也隱隱啖出一絲腥甜。


    可當話說完,他卻又覺得輕鬆。


    如此一來,他與她,就再沒瓜葛了吧?


    郗彥默然看著他。兩人相峙良久,商之淡淡移開目光,郗彥飄然出帳。


    商之彎腰將賀蘭柬扶起,聲音如古井之水,不興波瀾:“柬叔,私藏密函之事隻此一次,若有下次,定不輕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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