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的陽光照著湖塘中那碧綠色的微波,折射出一點點密集的亮光,像白日裏的星光,卻比那還更加閃耀。徐徐罡風吹拂著水麵,夾帶著陣陣清香,不時還有些零落的花瓣。

    沈月柔靜靜坐在湖邊,兩隻赤著的白淨腳丫不時在清澈的湖水內搖晃,撥起許多水花。黯然地望著水麵上漂浮著的粉色花瓣,她已經將淚水洗去,然而,真正的悲傷,是再如何也洗不去的。人類的臉孔就是如此的奇妙,每一寸皮膚,每一條皺紋,每一個器官的微妙變化結合在一起,就能組成一副反應自己心情的畫卷。也許,有些人有本事讓自己的表情說謊,但沈月柔不是——至少現在。

    她的身後是一片桃林,靠吸收土壤中濃厚的靈氣而生長得如此茂密。都說植物在高山上無法生存,但它們,不是存活下來了嗎?甚至,還生長得如此茂盛!也許在幾百年前,這九龍山上還是光禿禿的一片,為了將這些植物移植到這個地方,九龍幫的祖宗們應該也費過不少力氣,屢屢失敗,屢屢再試,最終,還是讓這些植物適應了整個環境,適應了這裏稀薄的空氣,適應了這裏冰冷的溫度。

    任何生物,包括人,能從上古活到現在,適應,是一個重要的因素吧!因為環境的改變去適應,盡管適應是痛苦的,但人們不得不這麽做,因為隻有適應,才能生存。所以,不同環境下的人適應了不同的事,造就不同的性格。

    那麽,環境所造就的沈月柔的性格,就是刁蠻、無理吧?

    她笑了,幾乎所有的人都這麽認為,但誰又能如此肯定呢?或許,那是堅強;又或許,那是偽裝。

    雖然無名的體內已經有較為深厚的內力,但畢竟那封印還沒有被打開,他還不能真正的運用起那些力量,道行仍處於初級的階段,所以他那急促的毫無掩飾的腳步聲和唿吸聲,自然也是躲不過沈月柔的耳朵。

    她靜靜地坐在那裏,已經知道誰站在了自己身後,卻沒有絲毫動容。

    清脆的、悅耳的聲音緩緩響起了:“終於來了麽?”

    無名一怔,呐呐說不出話來。聽她的語氣中帶有意思譏諷,似乎已經預知到了自己會來,甚至可能連自己來幹什麽也預料到了。

    果然。

    “是來為盧大少俠打抱不平的吧?說說看,他是怎麽裝可憐,裝委屈的?”

    無名忿忿走到沈月柔麵前,替盧鈞逸辯護道:“他沒有裝可憐,裝委屈!”

    沈月柔輕哼一聲,身子也跟著諷刺地動了一下,又道:“所以呢?你是來指責我的?來罵我的?還要是跟我爹一樣,講一大堆道理,對我說教?”

    “月柔,鈞逸這件事,真的是你錯了。”比起先前,無名心裏已經沒有那麽不快了,也不想追究那麽多,隻是想盧鈞逸和沈月柔能夠化解矛盾,所以講的話也比較忠懇。

    沈月柔反問地“哦”了一聲,問道:“那你認為,什麽是對,什麽又是錯?”

    “你偷東西就是不對,你偷了東西不還人家,更是不對。”無名坦然將自己的想法講了出來,一切他所說的,在他自己眼裏都是那麽的理所當然。

    “聽起來,你沒有做過壞事麽?”沈月柔停下了搖晃的雙腳,仰頭逼視著無名,問道。

    壞事?

    唉。

    如果壞事真的如無名自己的定義一般的話,他的確幹過不少壞事,所有他對付李傑的法子,都是壞事。可為什麽自己做壞事的時候卻沒有一絲心虛呢?一直以來,都執著地做著自己認為是對的事,真是如此一般的話,“壞事”似乎並沒有那麽壞。

    他的想法差點被沈月柔動搖的,但是沒有,他還是固執地說道:“做壞事可以,但要改正,你有機會的改正,為什麽不做呢?”

    “嗬嗬,你真的很有趣,你真的認為,改正就可以當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了嗎?你殺了人,償命就不會被認為是兇手了嗎?你偷了東西,把東西還給別人就不會別認作小偷了嗎?沒用的,你做過了壞事,就是做過了,這是一輩子也抹不掉的,不管你多麽努力想去改正也沒有用。”沈月柔說這話事,有些激動。

    無名沒有很快地反擊,而是注意到了沈月柔有些激動的情緒。

    “你不高興?”他的語氣中,隱約帶有一絲關懷。

    “你不是來罵我的嗎?怎麽倒關心起我的心情來了?”沈月柔依舊抬頭看著無名,每看一眼,無名就感覺多了一分莫名的壓力。

    “因為我覺得你也有你的理由,你的原因。”無名緩緩地坐了下來,在草地上,在沈月柔的身旁,“你為什麽要偷東西?”

    無名的靠近,居然讓沈月柔的心跳越發快了,她連忙運氣功法,壓製住自己異常的反應,慌張地自嘲道:“嗬嗬……我隻是個卑劣的小偷,沒有什麽理由和原因。”

    “一定有!”無名直勾勾地望著沈月柔,堅定地道,“每個做壞事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嗬,理由?這不正是沈月柔所不想麵對的嗎?她冷笑了一聲,道:“沒有什麽好說的。”

    無名望了沈月柔透白如雪的臉孔、還有那不斷變換的表情半晌,才緩緩說道:“是‘沒有什麽好說的’,還是你不想說,不敢說?你是在逃避嗎?”沈月柔全身一顫,連忙將頭扭了過去,她感覺隻要無名看著她的表情,就能知道自己在想什麽。

    “說出來吧!”無名想起了那晚被罰在屋前,與青蛇訴苦時的感覺,道,“說出來,會好過很多的!”

    沈月柔看著水中的倒影,沉默了半晌,才輕聲問道:“你真的想聽?”

    “嗯。”無名點了點頭。

    “如果你真的要一個我偷東西的理由的話,有好多迴答吧!是爹,也可能是娘……或許,是孤獨……”沈月柔黯然說道。

    無名看了看沈月柔,突然發覺自己似乎與她有一些相似,他似乎也能感受到她所說的。爹……娘……孤獨……曾幾何時,這些東西也出現在他的腦中,困擾著他?

    “你爹對你不好?”他看得到她心中的那一片陰霾,但那陰霾是什麽,他試著猜測。

    沈月柔搖搖頭,道:“就是因為太好了,好到讓我喘不過氣來,好到讓我一點空間也沒有,嗬嗬……”

    無名疑惑地看著沈月柔,尋求答案。

    “你不想想象得到的。”雪白的雙腳在水中搖蕩了一下,道,“想象一下那種滋味吧?一天十二個時辰,都要在他的看護下度過,不管什麽時候,我都覺得有一雙雙眼睛在盯著我。就算上街去,也會有至少四五個道行高深的隨從跟著,我走一步,他們就走一步,我停下來,他們就停下來。他們對我來說,就好像幾句陰魂不散的屍體,不說話,不會笑,不會生氣,隻會一味地服從我爹的指令,你知道四五具僵屍跟在後麵是什麽感覺嗎?就是這種感覺,他們居然叫這忠誠。

    “一旦有什麽人想接近我,他們就會擋住,甚至將他們打一頓。久而久之,沒有人敢接近我了,我童年的每一天,每一刻,都隻能自己和自己玩,沒有同伴,沒有朋友。這一切,都是我爹造成的,而他居然說這叫保護……他強行使我擁有了一種自我的優越感——我可以得到其他小孩買不起的玩具,可以學到很多不可思議的法術,可以使喚許許多多的下人,我可以要一切我想要的,除了自由……我爹他給了我太多奇怪的感覺,但那些一個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隻是普通的日子,但我想要的,他卻永遠不讓我得到……

    “既然他不讓我得到,那我就要自己去爭取。飛燕門的法術雖然不及正道修真界的五大門派,但是論起速度和敏捷,可以說是天下第一的。我隨身的那幾個隨從,雖然道行比我深,但是腦子卻笨得要死,我隻要動一動腦子,再用上飛燕門秘傳的輕身功法和逃跑法術,就把他們甩掉了。擺脫了他們以後,我發覺獨自麵對的世界並不像我想象得那麽簡單,雖然有很多好人,但是也有好多壞人。但如果我害怕,就說明我屈服於我爹了,所以我還是硬著頭皮去麵對了外麵的世界。很快我就發現,我能夠做到的事情,普通人是做不到的,我跳得比他們高很多很多,也跑得比他們快很多很多……因為我是一個修真者!

    “我覺得我的能力應該要派上用場,當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用我的能力幹什麽的時候,我發現了不受壞人威脅的最好辦法,就是成為一個壞人。而壞人中,最有趣,也是最‘不壞’的,就是小偷。偷東西雖然被人所不齒,但至少不像殺戮那樣兇殘,這正是我可以接受的。於是我開始了小偷的生活,絲毫不需要經驗,對我來說,輕而易舉。起初隻是為了興趣,但後來我漸漸地發現,我已經離不開這個習慣。因為在我偷東西的時候,我是開心的,我有成就感,我發覺日子不再那麽空虛,那麽寂寞……於是,我就這麽每天偷東西過日子,過了幾個月,幾個月裏,我爹的人也找到過我,但是摸透小偷門路了的我,很輕易就擺脫了他們。後來也是我爹加大人手,我才落網的。”

    無名一直耐心地聽沈月柔講完,才說道:“所以從那以後,你就已經逃出去偷東西?”

    “準確得說,不僅逃出去偷東西,就是在飛燕門裏,我也經常偷東西的。”沈月柔道。

    無名忍不住笑了出來,問道:“你老子的東西你也偷?”

    “嘿嘿……要是可以,天皇老子的東西我也偷!”沈月柔大聲笑道。

    “那麽……”無名還有不解,“你爹為什麽要管你管得那麽嚴?不會隻是因為疼你吧?”

    沈月柔的笑聲漸漸消失了,那悵然的神色又爬上了她韶美的臉頰,緩緩道:“是因為我娘。”

    “你娘?”無名疑惑地問道。

    她點了點頭,道:“我爹曾經說過:修真界比正常的世界複雜很多,因為能力越強,欲望就越大,欲望越大,關係就越來越複雜,得到的同時,也要付出失去的代價。所以,作為一派掌門,也是曾經對抗魔教的戰士,他和人結下了仇。有結仇的,就有尋仇的,而我娘,就成了尋仇人取走的代價——魔教的人殺死了我娘。從那以後,爹就經常自責,然後變得過度保護別人,最後,就演變成了那樣。”

    秋楚是魔教的人殺的。

    盧鈞逸的愛人是魔教的人殺的。

    沈月柔的娘親是魔教的人殺的。

    無名頓時對魔教產生了一種從沒有過的強烈恨意,深深的。

    說了那麽多,誰又知道到底是誰對誰錯了呢?恐怕一切都是造化弄人吧!

    無名深深地歎了一口,道:“某些方麵,我跟你很像。”

    沈月柔望了望無名,在詢問。

    “我爹娘也都死了。”無名淡淡地說道。

    “在你小的時候?”沈月柔有些遺憾地問道。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從來沒有。”

    從來沒有見過?沈月柔想象不出,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滋味,她安慰地拍了拍無名的肩膀。

    無名笑了笑,指著背後那片桃林說道:“在我的老家,到處都是這樣的桃花樹,一年四季開著花,就連空氣裏,也全都飄滿了桃花的花瓣,永遠有一股清香。”

    “哇,那一定很美。”沈月柔羨慕地說道

    “是啊,是很美,但是有時候會很孤獨。所以,我也經常做一些惡作劇,耍耍小聰明,讓別人遭殃,然後自己就會在一旁偷偷幸災樂禍,很有成就感。但如果是現在,我就不會了,因為我覺得那很幼稚。”無名笑著說道,“因為我有了朋友。”

    朋友。沈月柔怔怔地望著無名,卻不知道說些什麽。

    “鈞逸,文修,你。”無名頓了頓,依舊是笑著講道,“如果可以,我會向我以前耍過的那些人道歉,但是我沒有機會。而你有,你的機會就在眼前。你是要繼續做的一個討人厭的小偷,還是要做大家的朋友,所有的一切,都交給你選。”

    “你是要讓我跟盧鈞逸道歉?”沈月柔問道。

    “對,道歉。”無名確定地點點頭,道。

    “呃,好吧!”沈月柔的氣已經消了,半妥協地說道,“雖然這件事情,我有一點點不對……”

    “不是一點點不對,是很不對!”無名打斷道。

    “好好好,就算是我很不對,但是之前我對那小子那麽傲氣,現在又要跟他道歉,不是很沒麵子嘛……”沈月柔帶羞地說道。

    “噢,那你做小偷就很有麵子了?”無名故意諷刺道。

    “你……這個不能相提並論的啊!”沈月柔嬌聲道。

    “哎呀,不用怕啦,不久是道個歉嗎?讓我猜猜看,你是不是從來都沒有跟別人道過歉?沒關係啦,我陪你去!”無名站了起來,挺胸說道。

    “真的?你陪我去?”沈月柔也站了起來,質疑地問道。

    無名重重地點了點頭,道:“所以……你終於肯道歉了咯?”

    “嗯……算是吧!”沈月柔笑道。

    “唿!”無名聽到這句話後,心情頓時舒暢了許多,泄了一口長氣。

    “你怎麽一副成功勸妓女從良的表情啊!”沈月柔非常不爽無名的表情,輕輕敲了無名一拳。

    無名一副老油條的樣子,西西笑道:“你這不就是從良麽?”

    沈月柔本來脾氣就不好,被無名這麽一說,可真毛了,大吼一聲無名,然後重重朝他身上捶了一拳。

    無名沒有想到沈月柔的力氣會那麽大,被捶的地方頓時起了一個大包,疼得嗷嗷直叫。

    “說!到底是你‘從良’了,還是我‘從良’了?”沈月柔細聲喝問道。

    無名無辜地望了望她,卻還是喊道:“你‘從良’!”

    “你還敢嘴硬!”話音剛落,又是重重的一拳打在無名的身上。

    “救命啊!剛剛從良的老妓女要殺人啦!”無名一邊跑,一邊叫道。

    兩個人就如此一般在湖邊追追打打,但突然間,無名又停了下來,望向那片浩渺的湖塘。似乎有一個聲音在湖底唿喚,是一個沙啞、詭異的聲音,不斷地叫著無名的名字,就在無名努力想去分辨出是誰的聲音時,頭又開始刺痛了。

    沈月柔察覺到他的不對,連忙走到邊上問道:“怎麽了?”

    無名甩了甩頭,心有餘悸地看了看那湖水,道:“這個湖塘,有問題……”

    沈月柔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望向那湖塘,但她沒有發現任何不對勁的地方,於是問道:“什麽有問題?我為什麽沒有發現?”

    無名又看了看那湖水,聲音已經消失了,隻好搖搖頭,道:“沒事,直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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