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出學館,已經夕陽西下,街上沒幾個人影了。卻見到了個半生不熟的人,他身著寶藍色錦衣,笑道:“你可真是慢,叫我好等。”


    這人正是多日不見的秦遊。


    上迴是張銘請客,這迴則由秦遊做東,他們在知味樓挑了個靠裏的包廂,叫了三個小菜,兩人因為上迴醉酒,頗有默契的一同點了一壺茶水,等菜上齊,秦遊屏退了小二,和張銘說起話來。


    “我上迴喝醉,不知可有失態?”


    張銘喝了一口茶,迴道:“那倒不曾,就是滿口胡話,我就隻當未聽過了。”


    秦遊嘿嘿一笑,仔細一想,又苦了臉問道:“你不願做我師爺?”


    張銘歎了一聲,說道:“實不相瞞,我今日下課這麽晚,是因為策論作不出,做你秦縣令的師爺大概不夠格。”


    秦遊奇道:“你不是中稟生第七,厲害的很麽,怎麽連策論都不出?”他一思索又說:“莫不是那個薑老頭的緣故?他刁難你了?唉,我剛到這履新時和他接觸過,酸腐不堪,沒什麽意思。”


    張銘哭笑不得,隻能解釋說:“確實不會,欠缺了些,何況我不過稟生而已,你可是探花郎,咱們可大不相同。”


    “那倒未必,我從縣試一路考到殿試,隻有殿試時不知怎麽入了聖上青眼,其餘都是排在末段,剛夠晉級罷了。”秦遊搖了搖頭。


    張銘聽他這樣一說,就笑道:“那你這運氣也算逆天了。”


    秦遊嚴肅道:“科舉舉仕隻是一條道罷了,還有舉薦、蒙蔭你大概是不知道的,”他露出個笑:“不然,那京城的幾大世家何以代代興旺呢?”


    張銘對這個正好感興趣,就問道:“京城那幾大世家,我也有耳聞,不如你給我說說。”


    ☆、第38章 世家


    “那我就給你講講陳、張、蔣、李這四家,他們算是燕京頂級的世家了。”秦遊也不含糊,立刻就說了起來,他當初在京城赴狀元宴時也對這幾家見識了一番,不過他這樣一說就迴過味來,問道:“你也姓張,莫不是和那燕京張家有什麽聯係吧?”


    張銘被他這樣一問,呆了呆,最後還是迴道:“祖上是他家庶子,不過如今已經斷了聯係,大概修族譜的時候會讓個二等管事來錄名字。”


    秦遊哦了一聲,就說:“那看來你是不清楚了,我知道的也不多,就都跟你說了吧。”


    張銘立刻給他添茶倒水,“請。”


    “陳家自然不用我多說,陳太師年事雖高身體卻硬朗,據我的上峰說他在朝中門生無數,影響力可見一斑,我見過他家一位公子,為人端方持重,不是我這樣的土財主出身可比的。”


    這些話裏透出的訊息張銘也早已知曉,倒不驚訝。


    “至於張家,他家低調,人丁不旺,聽說下一代裏隻有一個男丁,不過他騎馬射箭詩詞歌賦樣樣精通,長相也是一等一的好,一個能頂上別人家的十個,據說他家曆代如此,人少卻精,就是這代裏有些不濟,才一個三品官兒,眼看著就要青黃不接了。”秦遊說的興起,突然想起張銘多多少少和張家有些關係,就住了口,尷尬道:“我實話實說,要是哪裏冒犯了你別介意。”


    張銘輕鬆一笑,說道:“我如今和他們的關係微乎其微,你不必太在意。”他這樣說著,其實心裏也略為一鬆,既然張家後繼有人,那他之前或許是多心了,應該不會隨便拿自己這樣一個遠的不行的庶支子弟頂缸,上迴張鑒興許隻是腦子發熱才會遣人送來人參的。


    “那我接著往下說了,那蔣李二家之間世代姻親,他們兩家合在一起有個混號,‘皇妃專業戶’。我是不太清楚,這也是別人和我說的,據說他們兩家的窮國戚可繞燕京一周。哈哈哈哈,”秦遊說著就笑起來,又評論道:“照我說,與其呆在京城做那一家的窮親戚,不如像我們江南人一樣迴家乖乖種地。”


    張銘給他倒上一杯茶,又感慨道:“你們江南確實人傑地靈,我一直向往。”張銘前世就生活在江南一帶,對那裏感情深厚。他和秦遊這人相交不過兩迴,卻深覺這人很有意思,他出身富裕,長相斯文俊秀,剛認識時會讓人覺得這大概是個驕氣的年輕少爺,一旦打開了話匣子卻又顯的易於相處,即便促狹起來也會先道個歉再說下去。


    秦遊聽自己家鄉被張銘這樣稱讚,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我們那裏確實不錯,但也有人吃不上飯穿不上衣,燕京還有人寫詩說我們那裏是人間天堂,倒是謬讚了。若是哪天能如前朝杜寒公所說‘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才能稱的上天堂。”


    “看來秦兄你悲天憫人,心係天下,我自愧不如。”這話張銘說的真心,他自己的願望簡單的很,隻希望能賺夠足夠的錢,有足夠的社會地位不至被人欺淩,能帶著琳娘過上輕鬆愉快的生活就好了。他開店是為了這個,順其自然的上學準備院試也是為了這個。說白了,他對這朝代的歸屬感全無,隻想獨善其身罷了。


    被張銘這樣真心稱頌,秦遊沒喝酒也樂瘋了,他自小衣食無憂,科場上一帆風順,被父母老師養的正義又單純,到了清河縣一心為民卻處處受氣,著實辛酸,就豪氣道:“既然我是這樣的好官,自然需要良士的扶持,你張銘嘛,才情學識隻算的上勉勉強強,行不行一句話,今日就定下吧!”


    張銘被他感染了豪情,就迴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秦遊一呆,旋即哈哈大笑起來,拍了拍張銘肩膀,說道:“那太好了。”


    兩人這樣說定了之後,秦遊也不急著和張銘說正事,反而八卦心思大起,說起了京裏諸家的情形,順便狠狠吐槽了一番金顯的為人行事,他家占了滄州南部最大的珠場,雖然產的珍珠質量一般,但勝在量大,尋常人家也買的起,前有金顯在附近官場上處處保駕護航,後有遠房侄兒此處的地頭蛇金四幫著他攆走新進的販珠商,雖然未能打不進上流,也賺的盆滿缽滿。若隻是如此,秦遊也不至於多麽敵視金顯,自金顯花錢捐官做起了清河縣的縣丞,前前後後排擠走了七八位縣令,他那遠房侄兒更是做起了此地一方大佬,不過金顯為人小器,不和金四分利,反而支持他做起黑勾當,隱隱的占據了清河縣的東片,時間一長,金四手下的地痞流氓漸多。


    秦遊剛上任時,也曾想好好的燒他的“新官上任三把火”,但他的各種政令在此地難以通行,他搬出自己上峰做靠山,結果金顯聯合了當地幾位鄉紳將他狠狠磋磨了一番,先前和張銘提過的那頓珍珠豆腐宴,更是他從小到大最食不知味的一頓。


    張銘麵上不顯,心底細細分析了秦遊的話。嚴格說來,金顯能夠把持清河縣十多年,自然有自己的一套手段,又有多年的根基在此,相比之下,秦遊年輕又初來乍到,唯一的長處在於他自己有錢的很,不至於被金顯拖下水,勝算其實小的很。至於自己的份量,不是他自貶,事實就是可有可無。金顯最大的漏洞就是金四,他們的利益鏈條不緊密,血緣也不夠親密,隻是要如何讓他們反目,還要讓金顯的上峰對他棄之不用,就要費心布局了。


    何況,張銘現在算是有家室的人,不同於秦遊仍舊是單身一人,他既然要跟著秦遊麵對那金四,就要考慮家裏的安全,不能本末倒置,幫著秦遊費盡千辛萬苦扳倒了金顯,卻把自己家的人賠進去。


    想到這裏,張銘突然想起今天沒和琳娘報備過會晚歸,她恐怕要擔心,就坐不住了。秦遊看他神思不屬,就問道:“你怎麽了?看起來憂心忡忡的。”


    張銘也不瞞他,就說:“我和你吃這頓飯,家裏人不知道,現在時間晚了,所以……”


    秦遊聽他這樣說,恍然大悟,忙道:“那你快迴去吧。”他耷拉了臉,又道:“我反正沒人等,縣衙又有金顯的眼線,再坐會兒。”


    張銘笑笑,安慰他道:“那你快成婚吧,將夫人帶在身邊,就不是孤身一人了。我先告辭了。”


    秦遊不耐煩道:“去吧去吧。”


    張銘出了知味樓,看了看上麵古意盎然的牌匾,心道等張萍述職歸來,他得跟這人好好談一番了。然後就轉身往不遠處自家跑去。


    春寒料峭,他隻穿著兩層衣服,凍的瑟瑟發抖,跑到自家店門口,琳娘果然在等。


    最近因為店裏的事情,他們都忙碌,張銘偶爾還能偷閑,琳娘卻有許多事務要做,反而瘦了些,此時她正站在門口搓手跺腳,四處張望,見到張銘人迴來,反而一呆,待認清是他,也顧不上和上迴那樣責怪他,就自顧自哭了。


    張銘也顧不得在街邊,將她抱在自己懷裏,帶著她進屋,一邊連連認錯:“是我不好,今天晚迴來又沒告訴你,下次不了。”


    琳娘哭了兩聲就止住了,她紅著眼睛,將張銘一推,含糊說道:“你上迴和我說你不小心惹了地痞流氓,讓我出門小心,自己晚迴來卻半句話都沒有,真是本事見長。”


    她總跟著張銘讀書習字,平時又有極大的自由,漸漸顯出些本性來,單看她平時棋風就能略知一二,這下牙尖嘴利,張銘有苦說不出,隻能扮起可憐,連連道歉。


    嚴氏和青青等早就躲在一邊,不去打擾。


    隻聽得砰一聲,孫琢衝進了門,氣喘籲籲的說道:“我找了許多地方也沒找到,咦,姐夫迴來了。”隻見張銘對著他擠眉弄眼,他也算敏感,立馬覺出不對來,噤了聲一溜煙竄進了自己房裏。


    張銘見道歉沒用,索性一橫心,一步上前將琳娘扛上了自己肩膀,上樓往自己房裏去了。琳娘隻在張銘麵前潑辣,平時斯文的很,她怕丟臉,就抿住了嘴唇沒喊出聲,心底倒有些怕了。


    另一邊,嚴氏拽住想要出去幫姐姐的青青,還捂住了她眼睛,低聲道:“這你管不了。”她守寡多年,見到這一幕不免想起自己新婚燕爾時,老臉也是一紅。


    ☆、第39章 婚事


    作者有話要說:  我賣關子的本事不咋的 感覺包袱都抖了 =口= 不小心戳進來的gn們要是覺得還行請收藏吧


    張銘扛著琳娘,一開始不覺得重,跑到自己房裏才覺得沉,他顧不上說話,隻怕失手將琳娘摔了,氣喘籲籲的將她放到床上,尷尬的笑了笑:“我喝口水。”


    “呸。”琳娘輕輕啐了他一口,忍不住就笑了。


    張銘見她氣消,就安心的喝了口水,慢慢解釋起晚歸的緣由。


    琳娘聽了他一席話,沉默了半晌。


    張銘見她許久不說話,用手撥了撥燭燈上蠟淚,將凝固的燭油掃到一處,開口道:“怎麽了?”


    琳娘歎了口氣,“你既然答應了別人就一定能做到吧。”


    張銘以為她生怕自己難以做到,就安慰道:“嗯,我既然會答應了,就有把握做到。”


    “那就好。”琳娘衝他笑了笑,從自己針線箱子裏拿出一件玄色單衣,她做了一半,肩膀腰圍那裏卻吃不準,最近張銘長的極快,一個月就能長一寸。


    張銘會意,就站起身來,立到她跟前,由她在自己身上比劃。他好奇這衣服,就問道:“這衣服什麽時候穿。”


    “我準備讓你到三月三踏青時候穿,你不是說喜歡暗紋不喜歡明紋麽,這衣服裏麵就做了。”琳


    娘一邊量他腰圍一邊埋怨道:“你長的太快了些。”


    她以往隻需稍稍抬抬下巴就能看到張銘眼睛,如今卻要完全仰視才能看見他眼睛。


    張銘卻很滿意自己現在的長勢,他還以為古代人發育早成熟早,自己大概這輩子就是那副蒼白弱雞樣了,沒想到這身體的身高仍舊在長,最近更是突飛猛進,先前枯樵的臉色也慢慢轉好,。


    他捏捏琳娘的嫩臉,笑道:“長高了以後才能抱得動你,將衣服放寬些吧,省的到時候穿不了。”


    琳娘一邊躲開他的涼手,一邊迴道:“嗯,我也是這樣想的。”


    琳娘改起了衣服,張銘本想和她下棋也不能了,隻能默默看起書,他想到今天白天寫不出策論的窘境,一時沉了進去,揣摩起古人書寫的習慣來。


    等到打更聲起,琳娘打了個哈欠,她想到什麽,對猶在書寫的張銘說道:“對了,今天後麵那兩進屋子的主人家娘子來找我,說咱們可以搬過去了。”


    張銘抬頭,“那好,先將咱們的被褥衣服搬過去,人先住過去,其餘家什到可以慢慢來,我找了時間就去牙子那看人,到時候讓她們住在這樓上。”


    租後麵人家的房子,是張銘之前就相看好的,他租了三間房,正好一進,不打擾別人的生活,還有半間院子,正好前店後坊,比住在這樓上束手束腳的好多了。倒不是他不想買,而是人家不肯賣,一時間也沒有別的合適地方可買。古代置業不比現代,中間不光有登記手續,還需四鄰簽字同意,張銘才作罷。


    近日兩人都忙,也不再多說什麽,早早的就睡下了。


    之後又上了幾天學,因為那薑先生批改策論要許久,張銘倒沒被刁難,日子算是風平浪靜,不過,他終於得了張萍的信兒,這迴他長了心眼,和琳娘報備了之後才去赴約。


    張萍約見張銘的地方是他本人在清河縣的住處,不再是知味樓。是一間小四合院,張萍的妻兒仍在燕京,尚未迴來,此時隻有他一個人,還帶著幾個張家的下等仆人,整個小院子空落落的。


    張銘跟著張萍在書房坐下,才得了機會細細打量起他。這一趟燕京迴家述職,看來張萍費了不少心力,整個人都憔悴了不少。


    他替張銘沏了茶水,倒不像以往那樣愛兜圈子,反而說起正事來。


    “聽說銘少爺你開了食肆?”


    張銘被“銘少爺”三個字嚇的抖了抖,但怕他多心,就解釋道:“我的食肆說是食肆,其實叫酒肆和堅果鋪子差不多,與你家的店不衝突。”


    “倒不是為了這個,你既然開食肆,我少不得要幫扶你一把。”


    張銘笑道:“那就多謝張叔了,啊,我將最近的賬簿也帶來了,當初說好要和你家大小姐分賬的。”


    他拿出複製的賬冊遞給張萍。張萍卻不接,反而擺手說道:“不用了。”說著,他又露出了個笑容。


    “如今大小姐快要成婚了,許多生意上的事情都暫時放下了,過的一段時間再提吧。”


    張銘奇道:“是哪家的公子這樣好的福氣?”


    張萍對著北麵拜了拜,才答道:“該是我們大小姐的福氣才對,那一位是什麽身份我不便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張銘是遠親,按禮不會被邀去參加婚禮,至多因為如今和本家又有了聯係才應送上薄禮,若是到時候就會知道,那一定是舉國歡騰的盛事了,張萍故意透露這樣多的訊息,張銘稍微一想就大致猜到了新郎的身份。


    他也不再追問新郎是誰,反而問起時間,“不知會是什麽時候?我也好準備賀禮。”


    “已經看好了日子,五月初六,今年頂好的黃道吉日。”


    張銘自然連連道賀,心裏卻歎了口氣,自己的“同鄉”就要嫁人,並且少不了會在三妻四妾的夾縫中生存,看她的樣子這幾年過的風生水起,不知道往後會如何。他和這個“同鄉”的接觸雖少,但她卻是在這世上對自己前世生活的那個世界的唯一證據了,免不了生出些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感。


    張銘又問了問張萍有關金顯和金四的事情,張萍頗不以為然,直道:“這二人和我所經營的不同,但初來時亦打過交道,都是蠅營狗苟之輩,我雖然幫不了你什麽,但城南這片卻算的上我們張家的地盤,你家食肆的安全,盡可放心。”


    張銘拜別張萍,走出他家院子,迴想著張萍說話時的臉色,覺出些不對來。


    他提到張挽楠的婚事時,雖然滿麵喜意,眉宇裏卻有隱隱的焦灼之感,說到她成婚之日時更是好似恨不得再早些的樣子。須知大戶人家成婚,沒有半年一年準備不下來,何況張挽楠要嫁的十有八九和姓徐的人沾邊,禮部層層報批,再一連串的禮儀修習,這樣緊趕慢趕是為了什麽,要打一個極大的問號。難道是怕男方反悔?不太可能吧。


    倒不是張銘愛管閑事,而是他隱隱覺得,要是張挽楠的婚事不幸有變,自己一直以來不好的預感或許就會成真。


    他一路思索著往家走,忽視了身後不緊不慢的跟著的兩個影子。


    其中一個在他出了張萍家的門後隻跟了一小段就往東麵去了。


    他走到自己主子跟前,急道:“那混秀才和知味樓的張老板有關係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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