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玉忽的提起了警惕……這裏麵,似乎有什麽不同尋常。


    宮人亦是笑了,聲音輕而動人:“金四爺真是說笑了,偌大的王宮,還怕找不到一條金四奶奶能穿的裙子?恰好榮貴妃年前剛做了兩條蜀錦的拖泥裙,金四奶奶這腰段穿上去定然好看極了!”


    話已至此,便再無推脫的餘地。


    阮玉起身謝了,便隨那宮人去了。


    臨走時,她下意識的看了金玦焱一眼,他正緊蹙著眉在望她,眸底是說不清的情緒,見她迴頭,又垂下目光,繼續享受美味。


    阮玉便低眉順眼的跟著宮人走了,腳步剛剛邁出高高的門檻,就聽見皇上似乎說了什麽,然後滿殿的人都笑起來。


    ——————————


    現在,阮玉可以無所顧忌的觀察周圍的一切了。


    在她心目中,皇宮便是北京的故宮,但是即便如此,她也沒有去過,因為那時她隻埋頭賺錢,想著賺夠了錢,再把天下遊覽遍,隻可惜……


    所以,她觀賞著周圍的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帶著一種複雜的情緒。


    此際,雖然百木凋零,冰雪覆蓋,然而皇宮固有的輝煌卻在這等肅穆中更顯莊重,讓人不得不心生敬畏。


    阮玉的目光劃過浮雪淺鋪的太湖石假山,掃過沐風而立的紅頂亭子,再轉向屈曲蜿蜒的畫廊,圓融精巧的鑲福連環窗,又眺望瑞獸靜默的殿宇,龍鳳雲紋的樓台……


    她忽的停住腳步。


    前方的宮人如有所感的轉了身子,但見她正對著兩扇被煙火熏得半麵焦黑的殿門發呆,便含笑道:“這是明露宮。當年聖上入京時,百姓夾道而迎,聲可震天。昏君羞愧難當,就跟寵妃自焚於明露宮……”


    昏君?


    夾道而迎?


    據阮玉所知,聖宗是個文武全才,又酷愛書畫遊獵的人物,且不說那無一絲損傷的白虎皮,單說丹青,至今還在民間偷偷流傳,價值不菲,然他卻非一個合適的帝王。可雖不合適,倒也沒有做出半分有害民生之事,頂多算是個守成之君,怎麽倒成了昏君了?


    而若說啟帝,直到今天,人們尚在談論他是如何謀得的皇位,卻說什麽“夾道而迎”,難道以十萬眾之性命相挾乃是空穴來風?


    不能不說,曆史總是為勝利者服務的,而經了多番的改寫,書寫,若幹年後,是不是聖宗真的成了桀紂,而啟帝逼宮倒成了正義之舉?


    冷笑。


    卻聽宮人又笑了聲:“那時靈妃剛剛生下小皇子,也一並燒死在火中,若是活到今日,怕也是個荒誕不堪的人物呢……”


    阮玉努力壓下心中厭惡,冷冷道:“斯人已逝,還是不要妄自談論吧……”


    宮人自是會審時度勢,很快轉了話題:“若說阮丞相,倒是個識時務的俊傑,陛下常常誇獎他呢,說……”


    “不是說要去見貴妃娘娘麽?怎麽還不走?”


    宮人四處一看,笑了笑:“前方就是仙都苑,貴妃娘娘正在裏麵等著您呢……”


    阮玉往前麵望了望,但見兩道紅牆像一隻銀鐲般彎在一起,開口便是雕飾著福祿壽喜圖案的垂花門,從這個角度,隱約可見裏麵紅梅綻放,甚至有一兩枝探出碧瓦牆頭,吐露芬芳,細細一嗅,空氣中還飄著梅花的清香。


    見她遲疑,宮人上前微施一禮:“貴妃娘娘想著梅花開得正好,要折兩枝獻給皇上,順便邀金四奶奶逛逛園子,稍後再去幼月宮飲茶。”


    阮玉再看了看那園子。


    方才她一直擔心這裏麵有什麽陰謀,到時門一關,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她要怎麽辦?仙都苑雖然僻靜,好歹還是露天地,若是喊一嗓子,當是會有人聽到吧。


    盡管心中忐忑,還是在宮人的引領下進了園子。


    ☆、104英雄救美


    梅花四放,襯著皚皚白雪,仿佛是一個個在雪地中舞動的仙子。


    隨著腳步的移動,花影繞身,花瓣輕顫,花香、蕊粉、細雪紛紛飄落,如同行走於仙境,又偏偏在最繁盛處捧出一池溫泉,伴著泠泠的水聲,泉水打著旋的在白玉池子裏躍動,攪碎了滿池的落紅。


    水麵霧氣漂浮,熱與冷交織成一幅幅移動的起伏,融化了飄入的碎雪,又凝成細碎的冰粒,於氤氳中飄動,如繽紛雪霰。更將梅香卷入其中,再揮灑其外,於是霧氣亦好像帶了瑰麗的曼妙,觀之,嗅之,皆是心曠神怡。


    阮玉出神之際,宮人已經悄然退去,待她迴了頭,正見一株綠萼斜倚池邊,臨水照影。


    不由想起相府的梅園,那日阮洵隻是一提,她滿懷心事也沒有在意,卻不想臨走時,金玦焱真的折了兩枝綠萼梅花,不過沒有種到她的窗下,而是放到了花房,說是待長得好了再移出來。


    她對此不置可否,心裏卻道,八成是要拿了這稀有的物什去討那溫姑娘的歡心吧。


    她不覺歎了口氣,望向迷霧聚散的天空,任清雪落入眼中,亦恍若不覺,隻感到這無限的蒼茫,飄飛的水霧,就好像她的命運,飄忽而不可捉摸。


    冷風吹過,在眼裏積攢的雪花終於化作一點清露,緩緩劃出眼角。


    眼波顫了顫,依舊執著的向上望著。


    頭一迴,這般鄭重,又這般無望的想,她的未來,會在何方……


    “小玉,小玉玉……”


    靜寂中,忽傳來一聲唿喚,沙啞又帶著調笑,但絕不是榮貴妃,因為,這是個男聲!


    她立即迴了頭。


    一個男人,從假山後轉了出來。


    身材高大,氣勢宏偉,雖麵容略顯蒼老陰鷙,但依舊不改狂戾霸悍,尤其此刻麵帶喜色,更透出幾分睥睨天下的雄渾。


    阮玉眯起眼睛,這個人,是……


    偏偏他又喚了聲:“玉玉……”


    這個聲音……


    心中頓時一驚……


    隻因九龍彩繡黃袍換成了妝花緞襯褶袍,除了擋住容顏的十二旒冕冠而改了紫金冠,導致她一時沒有認出這個人居然是……皇上。


    他怎麽跑這來了?


    “玉玉……”


    震驚間,啟帝已是走至麵前。


    阮玉不是不想避開,而是她的身後就是溫泉池,雖然水流湍急,但是池子並不深,然而她跳進去又有何用,豈非更落入了籠子?


    情急之際,她急忙屈了膝,垂下眸子:“給皇上請安……”


    她的聲音還很鎮定,因為她知道,此刻絕不能慌亂,越亂越沒有法子,而且女人若亂了,作為男人,已有的心思便會由三分升至七分,即便沒有也要生出幾分,然而她已經看到,自己搭在牙色湘裙上的手抖得有多厲害。


    “玉玉,何必行此大禮?”


    啟帝就要伸手相扶,阮玉往後退了退,再施一禮,便起身,打量四圍……並無可以防身的物件。


    心中一涼。


    目光又落到池沿……


    這上麵差互如犬牙的石頭也不知能不能摳下一塊……


    “玉玉,小玉玉……”


    啟帝竟好似看不出她的抗拒,又湊了過來,酒氣伴著一股裹了龍涎香的體味逼至麵前:“你對朕何至於此?倒顯得生疏了……”


    “皇上……”阮玉大急,避至一邊,手痙攣的抓住虯曲的梅枝,才使自己沒有因絆到樹根而跌倒。


    花瓣並清雪簌簌而下,一同飄落的還有她的戰栗:“請自重!”


    “自重?”啟帝好像聽到了天底下最有趣的事,哈哈大笑,摸著胡子,陰鷙的眸子上下打量她:“多日不見,玉玉好像又漂亮了……”


    阮玉無暇跟他廢話,隻急忙屈膝一禮:“貴妃娘娘招民婦有事,民婦告退……”


    她方轉了身,便聽啟帝大笑:“貴妃娘娘?難道玉玉不知,將你約至此處的正是朕麽?”


    什麽?


    阮玉驀地迴了頭。


    其實在看到啟帝的那一瞬,她已猜到是這個結果,但是她沒有料到的,是啟帝接下來的得意。


    “他們都知道了,單單你不知……”


    他們?


    他們是誰?


    見她迷糊,啟帝再次大笑:“金家人。他們個個都知道是朕要找你,難道朕宣了一家子低賤的商人進宮,隻為了賞他們口飯吃?”


    什麽?


    阮玉隻覺眼前一黑,然而待她感覺到手上傳來的痛意,發覺自己還好好的立在那。


    什麽,他們,都知道了……


    刹那間,薑氏的“賠個禮”,盧氏的“大生意”,秦道韞的擔憂,金玦淼的推拒,金成舉的“速去速迴”,還有金玦焱的……


    是霧氣更重了嗎?她怎麽覺得一切都在轉?


    是了,早在榮貴妃蓄意挑釁,啟帝寵溺縱容,他們就已經知道了,不是嗎?所以薑氏會“懇求”她,懇求她以“一己之力”來換得金家上下的平安無恙,更或者,還有富貴榮華麽?


    她忽然覺得好像有什麽空了,空得她仿佛變成這裏的一縷水霧,一粒冰晶,就要飄散在寒冷的空氣之中……


    “……朕喜歡你好久了。可是阮洵,什麽都很聽話,卻偏偏不肯把你給朕,又急急的把你嫁了出去。金玦焱……”啟帝不滿的冷哼一聲,踱到仿若呆滯的阮玉麵前:“他怎麽配得上你?不過有個好皮囊,又怎及得上……”


    骨節粗大的手指挑起她的下頜,對上一雙空洞但足以動人心魄的眸子,氣息曖昧的落在她的腮邊,唇畔:“一個青澀的毛頭小子,怎比得上朕……”


    人已經貼了上來,身下堅挺頂住了阮玉,令那雙眸子內的水波頓時一顫。


    指愛惜的摩挲著她柔嫩的肌膚,鷹眸浮出愈發熾熱的情欲,一寸一寸的灼燒著眼前的人:“能叫你欲仙欲死,欲罷不能……”


    手緩緩滑向她的頸間,唇也挨到了她的耳珠:“小玉玉,朕日裏夜裏,都在想你。因為夢裏都是你的名字,朕的妃子們都吃醋了……”


    “皇上!”阮玉用力推開他,人亦狠狠撞到了樹上,但她顧不得疼痛,很快繞到樹後:“皇上喝醉了酒,還請快快迴宮!”


    她的聲音比方才提高了不少,還帶著淒厲,啟帝倒笑得更加開心。


    “想喊人過來?你也不想想,朕怎會安排人守在這?就算有,見了朕與佳人,又怎好唐突?也不怕掉了腦袋?”


    阮玉的臉一分分的白下去,與雪無異,襯得一雙水眸分外大,分外黑,如同養在白雪中的墨玉,甫一打眼,便是觸目驚心。


    卻令得啟帝愈加興奮。


    他一步步的逼近:“小玉玉,不要白費力了。過了今天,朕就將你留在宮中,然後讓金家給阮相報個喪,看你那爹要怎麽說?”


    笑容一點點的在眼前放大:“放心,小玉玉,朕不會讓你為難的。封號朕都想好了,就叫……”


    一道綠光忽然劃過。


    啟帝警醒的往後一退,看著阮玉手中的碧玉簪,冷了眸,又帶一絲戲謔,上下打量她,不無輕蔑:“想行刺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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