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猗蘇呢?”


    伏晏的這個問題難倒了一片。


    陰差們麵麵相覷,半晌才嚅囁著答:“君上……是在詢問哪位?”


    又是一記重錘,敲在心頭,已經痛得沒法知覺了。


    自己又迴答了什麽,伏晏記不清了。他一張張臉看過去,愕然的,憂慮的,恐懼的,茫然的,他尋不到一個可以迴應他疑問的人。


    謝猗蘇,三個簡單的音節,於他們而言無意義。


    伏晏幾近要被眾人態度裏的驚愕壓倒,要相信莫名其妙的是他自己。


    可他怎麽可能錯。他一閉眼就看得見她黑袍舒展,發如烏藻,矛尖當胸穿過,血色的花成串,在激流中遠去,如寒冬裏羸弱扇翅的蝶,可他救不了她。


    陰差見伏晏麵如金紙似乎隨時要倒下,想上前卻被他寒霜樣的一眼逼迴去,那裏頭有天外飛來的、讓人莫名的絕望,濃得像要滴出來。


    還是夜遊膽大,這時從人群裏穿出來,伸手扶住他:“你這是怎麽了?”


    伏晏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忽地勾唇一笑,慘然道:“竟然連你也不記得了。”


    夜遊就覺得有些頭痛,好像腦海某處被紮了一記。


    也就這麽一晃神,夜遊竟然就被伏晏甩開了好幾步。玄衣青年架起雲來,直向著上裏疾行,未幹的衣袍在風中劈裏作響。


    夜遊皺眉跟上去,看見伏晏踉踉蹌蹌一路衝進梁父後殿,驀地像被釘住了一般,在門口僵住了。


    掀飛的門簾落下來,啪地拍了一下伏晏的肩背,他晃了晃,仍舊立得直挺挺。


    夜遊悄聲站到伏晏身側,順著他的眼光望去,矮屏風上搭著一件女式大氅。他不解地複轉頭去審視伏晏的神情,心裏悚然一驚。


    伏晏從來沒有露出過這樣的神情。


    他一直是克製的,冷靜的,自律的。可這些審慎的東西現在全都被他親手毀得幹幹淨淨,取而代之的是隨時會越過界線、落入癲狂的悲慟。更可怕的卻在於,當事人對此絲毫不覺得惋惜或恐懼。


    伏晏的眼神微微發直,卻亮得駭人,心火熊熊在眸底燃起來,熠熠生輝;仿佛這火焰燃盡之時,他也行將就木。他便這麽僵硬地立在門檻外,好像害怕再近一步便會把房中什麽脆弱得不堪觸碰的物件打破。


    他一言不發地看了很久,毫無征兆地一嗆,吐出口血來。


    夜遊要伸手扶他,伏晏卻緩緩矮身,又是數聲咳,指縫間的血流下來,襯得手指慘白而無活氣。他垂下頭低低地笑了,笑著笑著幹脆坐倒在地,背靠著門框,衣襟上黑褐的血汙上再次覆上點滴新紅。


    他仰頭看向麵色凝重的夜遊,覺得荒謬。


    明明衣服還在那裏,人卻像是從未存在過。


    他想放聲大笑,卻隻有更多的血從喉頭湧出來,猩紅點點弄汙了鎏金的地磚。


    之後他好像病了很久,具體的根本記不清了。事後聽侍者說,他一直在反反複複地喚同一個人的名字。


    痊愈之後,梁父的當班,西廂的守衛,胡中天,夜遊,蘭馥,忘川幸存的住民,甚至還有母親,還有已經失心瘋的如意,伏晏一一問過去,得到的卻永遠是相近的答案;謝猗蘇的存在和封印的事,便這麽輕而易舉地隨著她的離開,在所有人心頭消失了。


    除了伏晏一人。倒如同瘋的人是他。


    他知道自己在別人眼中就是失心瘋了。


    他不難猜想謝猗蘇是同那些惡意一起去了九魘;可九魘的入口也如同從未存在過一般消失了,任他一次次尋找,都隻有更深的徒勞。


    一年複一年,改製成功推行,一切如他很久前所想般推行。


    愛短而命長,可那短短的數月光景,綿延霸占了此後的每一刻。


    伏晏有時候甚至會懷疑,謝猗蘇的存在是否隻是個稍縱即逝的美夢。執迷不悟、不願醒來的人是他。可他知道自己沒有瘋。西廂的守衛支支吾吾說不出原本居住的人是誰,胡中天看到謝猗蘇曾經碰過的玩意會有片刻的不自在,更不要說那些她遺留下的東西,雖然看一眼便會覺得痛,但痛也意味著他還醒著。


    更多時候他又寧可不要醒著。


    伏晏表麵上與從前無異。但常侍奉身邊的人卻多少感覺得到,君上與往昔不同了。那是種令人不是滋味的、蕭索卻成熟內斂的改變。


    夜遊發覺伏晏也開始偶爾喝酒;從前他分明滴酒不沾。


    某一年祓禊,夜遊夜巡歸來,正巧看見尊貴的君上獨自坐在梁父宮西廂的廊下,身邊漆盤上擺了兩隻瓷盅一壺酒。


    伏晏已經有幾分醉意了。即便微醺,他仍然不多話,隻是把玩著酒盅,定定地朝某處看一會兒,仰頭將酒水一飲而盡。見夜遊在旁邊坐下,伏晏隻瞥了他一眼,隨後視若無睹地繼續喝悶酒。


    夜遊忍不住給自己斟了一杯,凝視著酒漿盈盈的顏色,不十分確定地道:“西廂究竟住過什麽人?”


    伏晏便徐徐側目,沒什麽表情地看著紺青衣裳的青年。半晌,他終於開口,嗓音微微沙啞:“謝猗蘇。”


    這是個夜遊聽到過多次,卻自己半點印象都無、什麽情報都查不到的名字。


    他知道伏晏一直在等這個謝姓的姑娘,也猜得到當年那一口血、那一場大病,都是因為這個沒有半點痕跡留下的人。


    這事太過蹊蹺。


    夜遊甚至隱約覺得,自己以前是認識這謝姑娘的,卻因為什麽緣故,與其他人一樣將她忘得幹淨,隻剩下伏晏一個人苦苦與迴憶掙紮。


    於是夜遊問:“她是個什麽樣的人?”


    朦朧的月光斜斜地灑下來,伏晏的唇邊帶了三分笑,聲音很輕柔:“驕傲,脾氣倔,喜歡自作主張,好勝心強,麵皮卻薄,”他頓了頓,唿氣般地吐出最後兩個字,“心狠。”


    見夜遊不說話,伏晏又一勾唇,輕描淡寫地道:“你也喜歡過她。”


    夜遊難得一臉難以掩飾的驚愕,伏晏瞧在眼裏覺得好玩卻也淒涼,便轉頭又是一杯酒下肚。


    醉生夢死,伏晏從前覺得這四字匪夷所思,可笑而愚蠢。可如今,他對此倒是食髓知味。


    他也會做夢。


    夢裏謝猗蘇還是從前的模樣,狡黠囂張卻又靦腆,可不管夢到什麽樣的情狀,他再怎麽觸碰、擁抱、親吻、傾吐言語,最後她總是會換迴那一身帶血的黑衣,散著發流著血淚飛走。


    她和他說的最後一句是:“我會在九魘等你。”可他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真的還在等他。


    無數次他從夢中醒來,玉簟錦衾冷而空蕩。


    伏晏不知道自己還能這樣過多久。改製推行得太過順利,他反而害怕自己等不到謝猗蘇,便已經要退位離開。


    在他最絕望的時候,忘川有了動靜。


    沒有人見過的、猩紅的氣息出現了,來自於茫然居住與其中的人。


    太久沒有出現的戾氣,忘川之惡。


    世間不可能存在隻有惡沒有善的世界,輪迴圈轉,惡意與善行兩相積累,惡的消失終究隻是暫時。即便知道這不過是個開始,即便明白他未必等得到那一日,伏晏仍然興奮得難以自抑:所有人終於開始從這場噩夢裏醒來,迴憶起關於惡意、關於動亂的細枝末節。


    隻要九魘的入口能再次打開,隻要……伏晏沒敢想下去。


    有一天,胡中天突然扯住了他的袖子,舉起某個魯班鎖問:“我是不是把這個送給誰過?”


    伏晏的眼裏時隔許久第一次有了笑意,他微微彎唇。


    他知道,總有一日九魘的入口會再次打開。


    那一日,他會迎心上人歸來。


    在那之前,他會一直等待。


    作者有話要說:


    ↑很有片尾曲感覺的bgm


    就這麽完結也不錯不是嗎?=、=


    今天開西幻新文,是個“病嬌魔王求愛不成黑化,少女躲避癡漢反被囚禁”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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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謝


    謝猗蘇隱約記得自己差點就迴不到九魘。


    隻是一步之遙,可她沒有了力氣。


    她的心疼得厲害,可越是痛,伏晏的表情就愈是刻進腦海裏,揮之不去,然後她便加倍地心痛欲死。


    這痛意刺得猗蘇打起精神,再次驅動著羽翼帶她前行,即使肌骨碎裂,血肉相纏也無所謂。她強撐著撲進九魘入口,湧上來的黑暗衝得她太陽穴突突地疼,眼前徹底模糊起來。


    後麵的事情一團混沌。猗蘇知道九魘驚訝又高興,很快封住了外界的口子,享用起這惡意的盛筵。戾氣化出的羽翼被一點點啃噬,這痛苦比方才更甚。


    蛇一般的黑暗棲近,要連同她一起吃進去。


    猗蘇發不出聲音,隻在心裏冷斥:“你要幹什麽?”


    不男不女的魅惑聲音低低的蠱惑而誘人:“就這樣成為我們的一部分不好麽?你也該累了。”


    她的確累極。


    捕捉到了這個念頭,冰冷冷的黑暗有實感地緊緊貼上來,愈纏愈緊。


    不可以。不能就這麽結束。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短促的念頭紛紛而過,猗蘇匍匐在虛無的黑暗裏,蜷起手指,感覺腕上的珠串沉甸甸的。她不能將這心意這般摞開。


    她想、卻也害怕他忘了她。若他沒忘掉她,她怎麽能死。


    前所未有的狠勁充溢胸腔,她不知從哪裏尋迴了力氣,將四周的黏膩一口氣揮開。那瞬她有將九魘也鬧得天翻地覆的勇氣。


    九魘便不再來擾她。


    時間的流動無關緊要,不知幾許年過去。


    謝猗蘇好像又迴到了生前白雲窟關禁閉的洞穴,隻要閉上眼便會在寂靜裏沉下去,如隨水的落葉,自有歸處。


    她感覺得到自己帶來的惡意正慢慢淡去,可不知與外界再通有無的那日何時會到來。


    她有多期盼那一天,就有多害怕。


    有時她覺得那日永遠不來也是好的,至少還有盼頭。


    最誘人卻也最令人恐懼的永遠是未至的現實。


    “你就這麽相信他還在等你?”


    猗蘇笑了笑:“等的人又不止他,我不也在等?”她頓了頓,微微偏頭,目光流轉,聲音清軟,“況且,究竟是等待心上人痛苦,還是令心上人等待痛苦?”


    九魘沉吟許久,才意味不明地道:“你還能等,也能被等。”


    猗蘇彎唇:“對,比你們好。”


    九魘就氣哼哼地沉默了很久很久。


    猗蘇記得還在忘川的時候,假如天寒結了一整冬的冰,破冰是毫無征兆的。不知是一陣風,還是水底的一股暖流,突然就摧枯拉朽地將封河的冰層刺啦啦地掀開,樹上的冰棱子也一個勁往水裏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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