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輕涵嗎?”


    這句話一出口,就感覺身後一陣疾風吹來,房中那一盞微弱的燭火在努力的掙紮了一下之後,撲的一聲熄滅了。


    整個禪房頓時陷入了一片黑暗。


    我站在房門口,暗淡的天光幾乎已經照不亮任何東西,隻能隱隱看到房中那個消瘦而孤獨的身形,仿佛完全枯槁,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了一聲淡淡的歎息。


    “你迴去吧。”


    那蒼老而枯槁的聲音說完,就連一點聲息都沒有了。


    我慢慢的退出去,關上了門。


    轉過身的時候,眼前隻剩下了這個靜謐而空曠的禪院,風吹過樹梢傳來的沙沙的聲音,襯得這個小小的院子越發的安靜,在四周灰牆的包圍下,好像一座毫無聲息的古墓。


    我站在台階上,那種屬於夜晚的涼意又一次襲來,吹拂著裙角微微的揚起,我下意識的抱緊了雙臂。


    |


    我原以為這一晚一定會失眠,可意外的是,這一夜我睡得很深。


    甚至還做了夢。


    我夢見了漫天雲霞,而高聳接天的雲赤峰上,一抹紅影出現在了視線中,風凜冽,吹得那紅紗不斷的飄揚,幾乎要飛到天上去了。


    忽的,那一抹紅紗拂過眼前,眼前的景致一下子變了,變成了一個喜堂。


    也是一片豔紅,紅的房梁,紅的柱子,紅的花燭,紅的蓋頭。


    可是,一個身影,卻在這片豔紅當中慢慢的消失,慢慢的遠去……


    “啊——!”


    我驚唿一聲,一下子坐了起來。


    眼前的紅慢慢的散去,映入眼簾的,卻是一間青灰簡樸的屋子,洗得發白的床帳隨著我猛然起身而微微輕擺,仿佛夢中尤未散去的雲霞。


    我恍惚了一陣,還有些迴不過神,就感覺一隻手慢慢的伸進我懷裏。


    “娘……”


    一個熟悉的,嬌憨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低頭一看,是睡在我身邊的離兒,正不舒服的把小臉在枕頭上摩擦著,一隻手抓著我的衣裳,嘟囔著:“娘……”


    “……”


    一看到她,頓時冷汗盡退,我終於清醒過來。


    是夢。


    我們現在,是在天目寺的廂房裏,女兒就睡在我的身邊。


    元修呢?


    我下意識的往另一邊看去,卻是空蕩蕩的,就在這時,門被推開了,裴元修穿著一身輕薄的長衫走了進來,一看見我坐在床頭,便微笑著道:“你醒了。”


    “嗯。”


    “我看你迴來得晚,想你多睡一會兒,就沒叫醒你,怎麽你自己還是這麽早就醒了。”


    “……”我沒說被噩夢驚醒的事,隻淡淡的一笑,又感覺到懷裏的那隻手沉了一下,低頭一看,離兒窩在被子裏,已經睜開了明亮的大眼睛看著我:“娘……”


    也許,是因為夫君,女兒在側,這種屬於親情的溫暖慢慢的驅散了我從噩夢中帶來的寒意,我微微的一笑,低頭在離兒肉嘟嘟的臉頰上一吻:“起了。”


    |


    等我們洗漱完畢,一出門,迎麵碰上了裴元豐他們,大家打了個招唿,便由一個小沙彌領著,一同往齋堂去了。


    這個時候,和尚們已經做完了早課,都紛紛過來用早膳。天目寺的齋堂很大,能同時容納百人,十幾條寬大的長桌列成兩排,中間是供人行走的過道,我們剛一進門,就看到靠門的那一張長桌上已經擺放了好了一大鍋熱氣騰騰的細粥,幾碟小菜。


    劉輕寒坐在靠牆角的位置上,正看著眼前的粥碗出神。


    離兒一看到他,立刻高興的走過去:“三叔!”


    劉輕寒抬起頭來看到我們,也微微一笑,對著大家點頭示意,看見離兒已經爬到他身邊的板凳上了,便微笑著道:“小心一點,不要摔了。”


    大家走過去,都紛紛落座。


    我一邊接過盛滿粥的碗,一邊看了劉輕寒一眼,說道:“劉大人起得這麽早。”


    “嗯,在寺裏逛了一圈。”


    “哦?看什麽呢?”


    劉輕寒又展眼望了一下四周,道:“這裏是我過去曾經呆過的地方,想四處看看,看能不能想起什麽。”


    旁邊伸過一雙筷子,將一片嫩筍夾到我的碟子裏,迴頭一看,是裴元修,他微笑著看著劉輕寒道:“那劉大人想起什麽來沒有?”


    劉輕寒輕輕的搖了搖頭。


    他沒有再說話,隻是低下了頭,長長的睫毛覆在漆黑的眼上,顯得有幾分落寞。


    這時,坐在他對麵的薛慕華看到他黯然的眸子,柔聲道:“不要擔心,總會想起來的。”


    這話一出口,周圍的人都靜了一下。


    若是別的人說這話,或許隻是簡單的安慰,可薛慕華說這話,顯然和常人的安慰不同,畢竟,她也是失去了所有的記憶,更能明白那種腦海中一片空白,對自己從何處來,將要去向何處都完全無從把握的空虛感。


    裴元豐不動聲色的也夾了一塊兩麵都煎得金黃的豆腐放到她碗裏,道:“多吃一點。”


    “嗯。”


    他又轉過頭去看著劉輕寒,微微笑道:“難怪早上都沒在南廂看到劉大人,原來劉大人是四處看風景去了。”


    劉輕寒也抬起頭來,臉上做出些笑容,道:“本官昨夜也不是睡在南廂。”


    “哦?那劉大人是住在——”


    “在家師過去的住處。”


    ……!


    我的心裏咯噔了一聲,轉過頭去看著他。


    卻見他反倒無話了,默默的低下頭看著粥碗上麵浮起的一層乳白的米湯,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得他的輪廓格外清晰,尤其那安靜垂下的長睫,此刻仿佛凝固了一般,一動不動。


    我看了他一會兒,也沒有說話,隻是迴過頭夾起那片嫩筍吃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大家都用完了早膳,紛紛離桌。劉輕寒剛起身,離兒立刻從板凳上蹦了下來:“三叔,你去哪裏?”


    劉輕寒微笑道:“三叔想去山上走走。”


    “我也去!”


    “啊?”


    劉輕寒看了我們一眼,我想了想,迴頭看了裴元修一眼。


    他立刻就會過意來,便笑道:“劉大人這麽好的興致啊?”


    “難得來這裏,看看這邊的風景,也長長見識。”


    “那,不介意的話,我與劉大人同行。”


    “這是再好不過了。”


    裴元修微笑著,又低頭看著離兒:“離兒,阿爹和你們一起去,好麽?”


    “當然好啦!”離兒幾乎是迫不及待的,一隻手牽著劉輕寒,另一隻手過來撈過裴元修,剛走了兩步,又想起什麽,迴頭看著我:“娘不去嗎?”


    我坐在原處,微笑著搖搖頭:“娘想休息一會兒。”


    “哦,我看娘昨晚也睡得不好。那娘要好好休息哦。”


    “知道了。”


    得到我的保證之後,她才又蹦蹦跳跳的牽著兩個大男人的手一起出了門。


    不知怎麽的,看到這一幕,我有些感慨。


    我的女兒,再是貼心,再是乖巧,也終究,不會永遠留在我的身邊的。


    就在我的思緒有一些模糊混亂的時候,洞開的大門外又走進來一個高大如山的身影,一下子將陽光都擋住了,定睛一看,卻是無畏和尚,他一見我,立刻高興的走過來:“大小姐!”


    “無畏叔,早。你都沒來用早膳。”


    “灑家到山下去看了看你們帶來的人,放心,送下去的米麵都夠用。”


    “無畏叔費心了。”


    “大小姐,跟灑家還客氣這個?”


    我笑了笑,道:“我倒是不客氣,還想問無畏叔討好茶吃呢。昨天沒有來得及。”


    “那好,那太好了!”


    他一聽我這麽說,又立刻站起來,轉頭便叫兩個小沙彌立刻去準備,然後便帶著我往他的禪院走去。


    |


    比起正覺的禪院,他的住處就沒那麽深幽了,這個小小的院子倒是收拾得蠻幹淨的,不過我想也不是他自己的功勞,院牆角還有一個鐵架,上麵放置著月牙鏟、鐵棍等鈍兵器,看得出來,他平時也是勤於練武的。


    院子的另一角種著一顆楓樹,樹下立了一張石桌,幾個圓石凳。


    兩個小沙彌端著茶盤過來,將杯子和小爐都一一布好,然後退了出去。


    “大小姐來,坐。”


    他招唿著,我們兩便坐到了石桌的兩邊,各倒了一杯香茗。


    喝著茶的時候,感覺到熱氣隨輕煙嫋嫋升起,熏得人眼睛一熱,而我的心裏還在掂量著許許多多想要說的話,想要問的問題,不過還沒來得及開口,無畏和尚已經先看著我,說道:“這麽多年不見大小姐,大小姐變漂亮了。”


    聽著他這麽一句憨憨的讚美,倒讓我有些不好意思,淡淡的笑了一下:“無畏叔不要取笑我。”


    “沒有。灑家雖然不守清規,但還是不打誑語的。”


    我笑道:“我也奇怪。無畏叔這樣的人,為什麽會出家呢?出了家,還不肯守清規。”


    他伸手摸了摸光禿禿的頭頂,有些不好意思,也帶著幾分懷念的口吻,說道:“還能為什麽,還不是——因為夫人麽。”


    “因為我娘?”


    “對。”


    我一愣,看著他:“因為我娘?你是為我娘出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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