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沉靜的發問:“二叔,我娘她,究竟是個什麽人?”


    正覺平靜的看著我,雖然燭火搖曳,可他的目光再沒有一絲閃爍,甚至連聲音也平靜得如同一潭深水,聽不出任何波瀾:“輕盈,你一定聽說過,你二叔在剛剃度時,就受了十重戒。”


    “知道。”


    “十重戒的第四戒是什麽?”


    “第四戒,不妄語。”


    “對,不妄語。”他平靜的微笑著道:“所以,你問的問題,貧僧不能迴答。”


    “為什麽?!”


    “因為,關於你母親的事,本就不是貧僧所能說明的。”


    “……”


    我隻覺得受到了無比的震撼,許久都迴不過神來。


    正覺說他受了十重戒,所以不能妄語,這也就意味著,剛剛的那句話,也是真的!


    關於我母親的事,連他,作為同齡的旁觀者,十丈紅塵中的清明者,也完全無法看清,說明!


    我突然覺得,我似乎更加明白了一些事情。


    我娘的過去,她和我爹之間發生的許多事,的確如我所猜想,並不簡單。


    隻是我不知道,我要到什麽時候,才能弄明白這些事了。


    抬起頭來看著這位近在咫尺的長輩,心中也不免有些無力感,我知道他這樣的高僧大德,如果做出了一個決定,就不會輕易的改變,那麽我要想從他最裏再掏出什麽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了。


    不過,未必完全不可能。


    我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雖然現在天氣炎熱,可這樣冰冷的茶水滑進喉管,還是激得我一個哆嗦,正覺立刻察覺到了,微笑道:“你不習慣的話,貧僧去給你燒點熱水來。”


    “不用!”我急忙阻止他,又趁著他開口的機會,說道:“二叔既然不願意說我娘的事,那願意說說自己的事麽?”


    他抬起花白的眉毛看向我,眼中浮動著笑意:“你想知道什麽呢?”


    “二叔是什麽時候成婚的?”


    “……”


    他也許想不到,我第一個問題就如此直麵,幾乎有些刺人,猝不及防的,那雙還浮動著笑意的眼睛忽閃了一下,可我明白的看到,他並沒有騰起怒火,隻是在那一刹那間,失神了。


    片刻,正覺道:“癸巳年。”


    癸巳年……


    我心裏咯噔了一聲,正想著,那居然是我爹在西山雲赤峰遇到我娘的時候,突然反應過來什麽:“二叔……比我爹先成親?”


    不對,他是庶子,而且年紀比我爹小,正常的家規,他不應該比我爹早成婚才是。


    正覺微笑著搖搖頭:“並不比他早。”


    “嗯?”


    “我們兩兄弟,是一同拜堂娶親的。”


    “什麽?!”


    我愕然大驚——他們是一起娶妻的?可是——


    “可是,那個時候,我娘——”


    “那個時候,你娘並不是你爹的新娘子,”他平靜的道:“那個時候的新娘子,是薛家二小姐。”


    “……!”


    我驚訝的睜大了眼睛:“您是說,我爹——曾經娶了薛——娶了他的未婚妻?”


    正覺的臉色微微的一黯,思慮了一刻,才慢慢道:“原本是該娶的。那個時候,父親大人想要雙喜臨門,所以讓我們兩兄弟一起拜堂成親,沒有與兄長商議便直接定下了婚期。可兄長他,從西山匆忙趕迴,卻不肯拜堂。”


    隻覺得頭腦又被重擊了一下似得,我半天都迴不過神,吃吃道:“父親他,是在喜堂上,拋下薛二小姐的?”


    “……”也許是因為不願出惡言的緣故,正覺又頓了一下,無聲的點了點頭。


    我下意識的想問為什麽,可話剛到嘴邊,卻止住了,改成了:“你們的婚期,是什麽時候?”


    “九月初九。”


    “……”


    我皺了一下眉頭。


    九月初九,也就是在父親於西山雲赤峰遇見母親的三天之後,他趕迴成都,拒絕了那門親事。


    僅僅三天的時間,而從西山趕迴成都,大概就需要三天的時間。


    我幾乎不敢去想象,他那時是怎樣的心情。


    在喜堂上,拋下了一身紅衣的新婦,而後,又撕裂了雲赤峰的那一抹霞影。


    可薛芊的這些年,心裏隻有對他的愛,和對母親的恨。


    想到這裏,不由苦笑。


    為人子女,不能議父母之過,可在人的心裏,又怎麽能沒有那一杆公平的,衡量是非對錯的稱?


    似乎是感覺到了我心中那一點隱隱的羞怒,正覺看了我一會兒,突然說道:“身曆十萬八千劫,而知皆是幻相。輕盈,你可明白?”


    我點點頭。


    “既然,兄長是薛二小姐的劫難,薛二小姐應此劫,完此緣,驗此證,方得娑婆世界,寶象莊嚴。”


    “二叔覺得,顏夫人如今得到的,是婆娑世界麽?”


    “心安處既靈山。各人有各人的修羅場,自然,各人也有各人的婆娑世界。”


    各人有各人的修羅場,各人也有各人的婆娑世界。


    不知為什麽,這句話明明很淡,可聽在耳中,卻仿佛雷霆萬鈞,震得我一時間有些發聵。


    顏老夫人的愛恨,我所眼見於前,但實際身處千裏之外,未必真能見聞體驗。


    而我自己的酸甜苦辣,也絕不是別人的一言一語,所能說明的。


    我驀地明白過來。


    難怪,十重戒的第四重,是“不妄語”。


    想到這裏,我不由的淡然一笑,抬起頭來看著正覺和尚那清淨無波的雙眸時,突然想到了什麽,輕輕道:“那——二叔是誰的劫數呢?”


    我問這句話,其實是有些冒犯的。


    對於一個已經出家多年的高僧大德,或許出家在世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區別,如他所說,心安處既靈山,所以他也並不諱言稱唿自己的父親、兄長,可是,要問起他是誰的劫數,這顯然是在他的意料之外的。


    所以,他有了一時的怔忪。


    沉默了一晌,他慢慢的說道:“貧僧,大概就是阿嫻這一生的劫數吧。”


    阿嫻……?


    我幾乎是愣了一會兒,才茫茫然的想起來,這似乎是他的妻子,我的二嬸的閨名。


    阿嫻。


    不怪我對這個長輩沒有什麽印象,因為她在我記事之前就已經過世了。而二叔出家為僧,自然不會有人閑的去談論他在世時的妻子。


    雖然,我現在也突然很想知道,那是個什麽樣的女子,有這樣嫻靜的名字,嫁入顏家之後,卻幾乎沒有留下半點存在過的痕跡。


    我輕輕的問道:“二嬸她,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正覺淡淡道:“她是個浣紗女。”


    浣紗女?


    “她在染坊做工,那家染坊會染一種很特別的紅色的紗。那種紅——蜀人稱為‘柔胭’。”


    柔胭?好美的名字。


    我的腦海中幾乎浮現出了那樣一幅畫麵,清淩淩的河水中,一團柔柔的,仿佛胭脂落入水中漸漸化開一般的輕紗,被一隻白玉般的手輕拂著。那紗仿佛也有了生命,每一波,每一漾,都隨著柔軟的指尖流動。


    我下意識的輕歎了一聲。


    可坐在我對麵的正覺卻自始至終隻是淡淡的,仿佛夜來風涼一般,輕輕的攏了一下僧袍。


    連他的臉上,也透出了一絲倦色。


    我也知道不應該再繼續打擾了,可一迴想,發現今晚他都在跟我打禪機,又有些不甘,想了想,咬咬牙道:“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問二叔。”


    “何事?”


    我看著他的眼睛,鄭重的說道:“當年,我爹他是不是從海外引了一批洋貨入川?那個東西叫佛郎——”


    我的話沒說完,突然看到他的眼神變了。


    他瞪大眼睛看著我,仿佛突然看到了什麽兇神惡煞一般,那種驚恐的眼神讓我頓時心裏一悸,可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聽見他斷喝道:“住口!”


    “……”


    我嚇了一跳,驚呆了。


    怎麽也想不到,正覺會在聽到這件事的一瞬間,態度劇變,而且幾乎有些控製不住自己。


    一時間,我的聲音也哽在喉嚨口。


    火焰在我和他的視線中不斷的撲騰,好像這一刻各人的心緒,我也分明能感覺到,他所受到的驚嚇和震撼。


    “二叔,你——你知道?”


    他的眼睛都有些發紅了,幾乎是用力的瞪視著我,胸膛也急劇的起伏著,沉默了一下,他開口,聲音也低沉得幾不可聞,卻字字落在我的心上:“輕盈,你可知孔子刪述《六經》的目的?”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又說起這個,但還是很快答道:“正人心,存天理,去人欲。”


    “不錯,去人欲!”


    他又喘了一口氣,臉色微微的發白,道:“這天底下,有多少違背天理良心的事,孔子將其略去不詳,是恐時人較而法之。”


    “……”


    他抬起頭來看著我,一字一字的道:“人事如此,器物亦是如此!”


    “……”


    “此事,切莫再提!”


    我的心裏咯噔了一聲。


    他的意思是——如果這些器物還在,有可能……


    這時,正覺已經一揮手:“夜深了,你迴去吧。”


    我隻覺得胸口突突的跳得發疼,好像有什麽東西澎湃的湧動著,幾乎要崩裂我的身體一般,腦子裏一片潮湧,卻麻木得什麽都想不起來。


    正覺已經起身,慢慢的朝著石床走去。


    他的腳步,甚至還有些踉蹌。


    我也知道,今晚的他不會再開口,而他之前說的那些話,已足以讓我徹夜難眠。


    我起身的時候,人也有些踉蹌,扶著桌沿站了一會兒,才慢慢的走過去打開門,一陣夜風卷著涼意突然襲來,院落裏一片靜謐,一片晦暗,隻剩下周圍的灰牆默然矗立,不知為什麽,看得我心裏一驚。


    我突然迴過身去,看著正覺扶著床沿慢慢坐下,那蒼白的臉龐在搖曳的燭火映照下,顯得更加的晦暗難明。


    我突然道:“二叔,你說沒有無憾的人生,您的一生,抱憾為誰?”


    “……”


    他一言不發,隻低著頭,坐在那裏。


    風已經吹透了我的衣衫,明明隻是微微的涼,卻讓我有一種徹骨的寒意,我慢慢的說道:“是輕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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