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敗仗,野心膨脹,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可惜曹操並不是隻講道理的人。或者說,他有他的道理。他的道理就是:戰場上沒拿到的,得在官場上撈迴來。當然,官場上步步高升,得靠戰場上節節勝利。所以曹操又有了三次軍事行動,每次都在官場上另有收獲。


    三次的收獲是:西征馬超、韓遂歸來,讚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如蕭何故事;南征孫權歸來,封為魏公,建立魏國;征張魯歸來,由魏公晉升為魏王。


    到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四月,曹操的政治待遇登峰造極,禮節和儀仗已跟皇帝平起平坐。


    於是,代漢的唿聲高漲起來。


    帶頭勸進的是陳群和夏侯惇(讀如敦)。陳群說,漢朝早已名存實亡,取而代之有何不可?夏侯惇則說,為民除害就是萬民之主,魏王稱帝何必猶豫?


    曹操斷然拒絕。


    他說:如果天命在我,那我就做周文王。1


    這話曹丕聽進去了。曹操去世幾個月後,他就逼漢獻帝禪位。隻不過,他給曹操上的諡號是武帝。


    那麽,曹操為什麽隻稱王,不稱帝?


    原因可能很多,有大道理也有小道理。大道理是:世受漢恩,報答之心猶存;信誓旦旦,總不能自食其言。小道理是:出身不好,形象欠佳,怕人笑話。


    曹操形象不好嗎?


    可能。在《三國誌》一書中,袁紹、劉表、周瑜、諸葛亮都是一表人才,曹操的身高和容貌卻隻字不提,可見不敢恭維。匈奴使節來朝,曹操讓崔琰做替身,也可見自慚形穢。東漢風氣以貌取人,曹操不能不有所顧忌。2


    劉備和孫權也是障礙。曹操很清楚,隻要自己公然稱帝,這兩個人馬上就會跟著上來,“篡漢”的罪名卻得由他曹某來背。何況都稱帝,就沒有了“中央”,劉備和孫權也就從“地方”變成了“對方”,豈非便宜了他們?


    因此,當孫權在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上表稱臣極力勸進時,曹操便拿著孫權的信對大家說:這小子是要放肆地把老夫擱在爐子上烤呀!3


    但,封公,建國,稱王,一個不能少。


    轉折點是封魏公。表麵上看,從侯爵到公爵,不過是爵位高了一等。但,封侯隻是賜爵,封公卻是建國,可以有自己的社稷和宗廟。曹操封為魏公,就意味著他能名正言順地在魏郡建立一個獨立公國。


    以後稱王,也順理成章。


    後來曹丕稱帝,更是水到渠成。


    那麽,如此重要的一步,是誰幫曹操邁出的?


    董昭。此人總是在關鍵時刻出場。當年幫助曹操迎奉天子的是他,現在策劃封魏公稱魏王的也是他。為此,董昭東奔西走,上躥下跳,造足了輿論,做足了文章,終於形成議案,並得到皇帝的批準。4


    但,董昭也在一個人的麵前碰了釘子。


    這個人就是荀彧。


    荀彧出身名門,祖父當過縣令,父親當過國相,叔父位至三公。他本人既是名士,又是重臣,在士林中威望甚高,好評如潮,在朝廷官居尚書令(宮廷秘書長),在曹操集團中的地位則相當於蕭何兼張良。


    顯然,如果由荀彧領銜提出封公建國的議案,較之董昭等人,分量要重得多,身份也合適得多。


    所以,董昭要以秘密征求意見的方式去見荀彧。


    荀彧卻潑了一瓢冷水。他對董昭說,曹公興義兵,除暴亂,平天下,原本為的是匡扶朝廷,安定國家。他秉持的是忠誠,堅守的是謙讓。君子愛人以德。你們如果真愛曹公,就該幫他保持晚節。封魏公,怕不合適。


    曹操深感失望並大為光火,竟以勞軍的名義把荀彧調往東征孫權的軍中。荀彧走到壽春(今安徽壽縣)就一病不起,不久神秘地去世,享年五十歲。5


    荀彧的死因有兩種說法:憂鬱而死,被逼自殺。據說曹操派人給他送去了一個食盒。荀彧打開一看,裏麵空空如也。於是荀彧服毒。這事當時就鬧得沸沸揚揚,朝野謠言四起,至今仍是無法破解的懸案和疑案。6


    其實,荀彧是死於理想的破滅。


    荀彧、魯肅和諸葛亮,可能是曹操、孫權、劉備三大集團中最重要的人物。他們都有自己的政治理念、行動綱領和戰略方針,也都影響了各自的君主。因此他們不能以“謀士”名之,而應該稱為政治家。


    但,三人的情況卻不相同。


    魯肅最簡單。他不是名士,孫權也不是士族,沒那麽多負擔。所以魯肅可以直言“漢室不可複興”,孫權也可以一會兒反曹,一會兒降曹。因為在孫權那裏,反曹與擁漢不矛盾,降曹與擁漢也不矛盾。要對付劉備,就說曹操是漢相;要聯合劉備,就說曹操是漢賊。


    這是典型的實用主義。然而以東吳之弱小、生存之艱難,恐怕也隻能如此。要孫權為理想而獻身,那是辦不到的,何況他本來就沒有理想。


    諸葛亮就麻煩一些。他自己有理想,劉備沒有。所以赤壁之戰以後,諸葛亮便被束之高閣,真正被重用的是功利主義者龐統和法正。但諸葛亮的最大悲劇,卻是他的蜀國治理得最好,滅亡得最早,這是後麵要說的。


    比較而言,荀彧更悲哀。


    荀彧是在官渡之戰的九年之前,就離開了眾人看好的袁紹,追隨並輔佐了曹操的。因為他看穿了袁紹“終不能成大事”,隻有曹操才能實現他的願望:興複漢室。


    這是跟諸葛亮一樣的想法。


    不能說荀彧看走了眼。他來到曹操身邊時,三十七歲的東郡太守曹操確實是熱血沸騰的愛國將領。在他主張迎奉天子時,四十二歲的兗州牧曹操也還是心係王室的一方諸侯。以後,曹操征袁術,殺呂布,降張繡,滅袁紹,平定北方,在荀彧看來也是應該和必須的。


    然而十幾年過去,曹操已經不再“乃心無不在王室”,也不是“奉天子以令不臣”,而是“挾天子以令諸侯”,要自己封公建國了。這實在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下一步的發展,必將背離荀彧的理想和初衷。


    所以,荀彧不能不阻攔,也知道不會有效果。曹操已經上了自己的賊船,隻能一條道走到黑。荀彧也隻能與曹操分道揚鑣,並選擇死亡。也許,他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殉自己的理想,對曹操做最後一次勸諫。


    何況荀彧也別無選擇,他總不能去投奔劉備吧?更何況對於一個有理想的人來說,沒有什麽比理想的破滅更為痛苦。進退失據的他隻有死路一條,盡管他死不瞑目。


    曹操則最終沒有代漢自立。很可能,他實在無法麵對天國之中荀彧那雙憂鬱的眼睛。


    那也是睿智和堅定的眼睛。


    當然,這雙眼睛劉備是看不見的。


    劉備入蜀


    劉備的野心也在膨脹。7


    原本一無所有的劉備,是赤壁之戰的最大受益者。他占有了現在湖南境內的江南四郡,以及現在湖北境內南郡的一半。於是,劉備一方麵保留豫州牧的空頭支票,另一方麵則一本正經地做起了荊州牧。


    然而江南四郡卻是荊州最窮的地方,劉備的目光便盯住了天府之國益州。建安十九年(公元214年)夏,也就是曹操封為魏公的第二年,劉備軍進成都,益州牧劉璋開門投降。結果,豫州牧和荊州牧劉備,又成了益州牧。


    消息傳來,曹操震驚,孫權憤怒。


    孫權早就在打益州的主意了。周瑜攻下江陵後,孫權控製了西起夷陵(今湖北宜昌)東至尋陽(今湖北黃梅)的長江防線,並占有荊州的江夏郡,便開始覬覦益州。他的麻煩在於,走北路經安康進漢中,曹操不答應;走南路沿長江而西進,要過劉備的地盤。


    於是孫權提出,與劉備聯合取蜀。


    這顯然是如意算盤。孫權在東,劉備在西,兩軍聯合作戰,隻能劉軍先行,吳軍殿後。拿得下益州,劉軍已成炮灰;拿不下益州,也能把劉備擠出荊州。


    劉備當然不會上當。他很清楚,益州的軍隊在前,東吳的軍隊在後,自己豈非變成夾在當中的肉餡?何況就算聯合取蜀成功,劉備也不願意,他要的是獨吞。


    孫權終於未能得逞。


    那麽,曹操呢?


    戰後的曹操占有了荊州的南陽郡和南郡的另一半(包括襄陽),當然也想要益州。可惜,他不但未能如願,反倒給劉備送去了一個機會。


    建安十六年(公元211年)春,曹操為了逼反馬超和韓遂,揚言要西征張魯。張魯在漢中,馬超和韓遂在關中。攻擊張魯,必經馬超和韓遂的防地。這就逼得兩人揭竿而起公開反曹,曹操也就師出有名地滅了他們。


    曹操本是陰謀詭計,劉璋卻信以為真。劉璋是益州牧劉焉的兒子,靠著父親的餘蔭割據一方。他當然清楚漢中是益州的門戶,也很清楚曹操一旦擁有了張魯的軍需和軍隊,將更加無敵於天下,自己完全不是對手。


    劉璋一籌莫展。


    這時,一個名叫張鬆的人便為他出謀劃策,建議他請劉備去打張魯。張鬆說,劉豫州跟將軍是一家子,跟曹操是死對頭。有劉豫州在漢中,曹操來了也不怕。


    張鬆這主意吃裏扒外,劉璋卻另有小算盤。實際上他既怕外敵也怕內亂,正希望有個劉家人幫他看家護院。於是采納張鬆的建議,派法正將兵四千,去迎劉備。8


    可惜劉璋機關算盡,卻沒想到張鬆和法正並不是什麽忠臣,他們早就策劃好了要把益州獻給劉備。因此,劉璋的特使法正一到荊州,就向劉備獻計奪取益州。


    劉備卻猶豫。


    猶豫是有道理的。畢竟,人家請他去幫忙,他卻趁機把人家滅了,確實講不過去。劉備還說,我能成功,就因為事事都跟曹操相反。他急切,我就寬和;他殘暴,我就仁慈;他奸詐,我就忠厚。這迴又豈能失信於人?


    這時,龐統又來進言。


    號稱“鳳雛”的龐統在曆史上似乎與諸葛亮齊名,其實與“臥龍”不可同日而語,他幫劉備打消顧慮的那番說辭更是強盜邏輯。據一條未必可靠的史料,龐統說,兼並弱小,攻擊愚昧,天經地義。將來封劉璋一個大官,不也對得起他了嗎?咱們現在不下手,遲早便宜了別人。9


    這可真是強詞奪理,好在劉備要的隻是一個說法。建安十六年(公元211年)十二月,劉備留諸葛亮、關羽和張飛守荊州,趙雲為後備,自己與龐統率軍溯流西上向益州進發,而且入境如歸,一路綠燈。


    劉璋也從成都趕到涪城(涪讀如扶,今四川綿陽)親迎,還給了劉備大量的資助。此時,劉備“並軍三萬餘人,車甲器械資貨甚盛”,足以對付張魯。


    那麽,他去了嗎?


    沒有。


    劉備不是來打張魯,而是來奪益州的。因此,他走到涪城(劉璋地盤)與陽平關(張魯地盤)之間的葭萌(葭讀如加,今四川廣元)就停了下來,然後廣樹恩德,收買人心,等待機會。


    機會說來就來。


    建安十七年(公元212年)十月,曹操南征孫權。十二月,孫權向劉備求救。劉備便裝模作樣給劉璋寫信,說孫權與自己唇齒相依,關羽在荊州也勢單力薄,張魯則不過自守之賊,不足為慮。因此請劉璋再給一萬人馬和軍需物質,讓自己迴荊州救援。


    劉璋對劉備在葭萌的動作本有懷疑,聽說他“欲以東行”更有疑惑,便隻肯給兵四千,其餘減半。張鬆聞訊大吃一驚,寫信給法正說:咱們的事眼看就要弄成了,怎麽可以功虧一簣?結果,張鬆被自己的哥哥、廣漢太守張肅告發,劉璋便將他收監斬首。


    張鬆的猴急和劉璋的狐疑,給了劉備伐蜀的口實。當時龐統提出上中下三策,上策是挑選精兵,日夜兼程,奇襲成都;下策是退迴白帝,鞏固荊州,從長計議。劉備則采納了龐統的中策,殺白水關(在今四川青川)守將楊懷和高沛,然後反戈一擊,攻克涪城。


    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五月,劉備從涪城向成都進軍。第二年五月,劉備命關羽守荊州,諸葛亮、張飛和趙雲率軍入蜀,分兵多路,攻城略地。


    這年夏天,劉備攻克雒城(雒讀如洛,在今四川廣漢北),與諸葛亮、張飛、趙雲會師,進圍成都。這時,馬超也帶兵前來投奔,劉璋已成甕中之鱉。


    於是劉璋仰天長歎說:我們父子在益州二十多年,對人民無恩無德,現在又害得百姓吃了三年戰爭之苦,於心何忍啊!便打開城門,向劉備投降。10


    這大約是曹操沒有想到的。否則,他不會在兩年半的時間內都毫無警覺和動作,反倒向孫權耀武揚威。


    實際上劉備的機會都是曹操給的。他揚言征張魯,劉璋才引狼入室;他當真征孫權,劉備才趁機鬧事;他跟孫權鷸蚌相爭,劉備才乘虛而入漁翁得利。


    據說,劉備攻下涪城後,曾大設酒宴慶功。對此,龐統表示不以為然。也許,他良心發現。也許,他想提醒劉備不要得意忘形。反正,龐統在宴會上大煞風景地說:占了人家的地盤還興高采烈,恐怕不是仁者之兵。


    這時劉備已有醉意,便勃然大怒說:武王伐紂,前歌後舞,難道也不是仁者?你給我滾出去!


    稍後,劉備覺得不妥,又把龐統召了迴來。


    龐統也不道歉,一屁股坐下來照吃照喝。


    劉備問:剛才誰不對?


    龐統說:君臣都不對。


    劉備哈哈大笑,照舊飲酒作樂。11


    沒錯,劉備可以笑也應該笑。此前,他五易其主,四失妻子,半生顛沛,一路坎坷,現在總算熬出頭了。


    孫權卻笑不起來。


    討荊州


    劉備進入成都後,孫權就來討還荊州。


    荊州是在魯肅的建議下“借”給劉備的,可惜這個說法卻大有問題。劉備本是荊州牧,怎麽還要借?荊州一部分在劉備治下,一部分在曹操手中,孫權如何出借?12


    劉備“借”的,其實隻是江陵。


    然而這對於周瑜,卻無異於與虎謀皮。江陵是周瑜花了一年工夫才打下來的,豈能拱手讓人?因此,周瑜不但不同意,還密謀幹掉劉備。


    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十二月,也就是赤壁之戰兩年後,孫權嫁妹一年後,劉備從公安到京口(在今江蘇鎮江)來見孫權,希望孫權讓出江陵給他做荊州牧的治所,官方說法叫“求都督荊州”。13


    於是周瑜向孫權建議:趁機將劉備軟禁在吳縣(在今江蘇蘇州)。周瑜說,劉備有梟雄之姿,關、張乃熊虎之將,豈肯長久屈身受製於人?如果得到江陵,隻怕是蛟龍得到了雲雨,不會再是池中之物。14


    周瑜這一招夠狠,可惜並不現實。軟禁劉備不難,關羽和張飛卻多半會殺上門來。即便奪不迴劉備,也會結為死仇,給曹操可乘之機。所以孫權並未同意。


    不過,此事還是讓劉備感到後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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