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個故事,也是《說難》中講的。


    這故事說,有一次鄭武公問群臣:寡人要用兵,哪個邦國可以討伐?某大夫說:胡國。鄭武公勃然大怒:胡說!胡國是兄弟,你說可以討伐,什麽意思?


    於是,鄭武公把那大夫殺了。


    胡國很高興,覺得鄭武公夠哥們。誰知道胡國剛一放鬆警惕,鄭武公就動手了,而且一舉拿下。原來他的憤怒和殺人,都是煙幕彈。3


    這就是所謂兄弟。


    看來,同學是靠不住的,兄弟是靠不住的,君臣也是靠不住的,哪怕那君臣是情人。


    那麽夫妻呢?


    也靠不住。韓非說,衛國有一對夫妻做禱告。老婆說,但願我們平安無事,有一百布幣。老公說,你這人也真是老實,怎麽才要這麽一點?老婆說,一百布幣就夠我們花的了。錢賺得多,你還不拿去討小老婆?4


    夫妻靠不住,父母呢?


    同樣靠不住。韓非說,老百姓生了男孩就慶賀,生了女孩就弄死,因為男孩是勞動力,女孩是賠錢貨。父母對子女,豈非也是“計算之心以相待”?5


    所以韓非說,千萬別相信人。


    韓非甚至還說:人主之患,在於信人。尤其是那些“萬乘之主,千乘之君”,絕不可以相信自己的王後和太子,因為他們都是盼望你早點死掉的。


    是這樣嗎?


    是。道理很簡單:男人“五十而好色未解”,女人“三十而美色衰矣”。所以王後過了三十,就會失寵。母後失寵,則太子難保。儲君之位,很可能歸於新寵。


    顯然,隻有君王駕崩,母為太後,子為新君,才能高枕無憂。如果老天爺不長眼,就隻好自己動手。王後和太子近在君側,要做點手腳,是很便當的。


    於是韓非感歎說──


    以妻之近與子之親而猶不可信,則其餘無可信者矣! 6


    好一個韓非!君臣、父子、兄弟、夫妻,這些儒家最為看重的人際關係,在他的眼裏和筆下,都變成了赤裸裸、血淋淋的利害和算計,沒有半點美麗和溫馨。溫情脈脈的麵紗被無情地撕開了,露出來的,是爾虞我詐,是巧取豪奪,是刀光劍影,是你死我活。


    這可真是直麵慘淡的人生!


    曆史上,似乎沒人這樣直白地說出了人性的惡,還說得那麽不動聲色,那麽理所當然,絲毫都不顧及聽到的人會有什麽樣的心理反應。


    這是一種來自真實的冷峻。


    真實是最有力量的。於是,在韓非這份沉甸甸的冷峻麵前,孔子的厚道,墨子的執著,莊子的浪漫,都一下子失去了分量。事實上,在讀過《韓非子》以後,你不覺得克己複禮有點迂腐嗎?不覺得兼愛天下有點矯情嗎?不覺得自在逍遙有點輕飄飄嗎?


    也許,隻有老子那句話還有點意思: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7


    芻狗的哲學,該是什麽?


    人性的善惡,何以知之?


    孟子:人性向善


    人性問題,是告子提出來的。8


    告子的態度很明朗,觀點也很鮮明:一、人性是存在的,也是天生的,它就是人的天性;二、人的天性就是飲食男女,即自然屬性,叫“食、色,性也”;三、作為自然屬性或人的天性,人性無善惡。9


    對此,孟子不能同意。


    於是,辯論在告子和孟子之間展開。


    告子說:天生的就叫作性。


    孟子反問:天生就叫性,好比白就叫白,是嗎?


    告子說:正是。


    孟子又問:因此,白羽的白就是白雪的白,白雪的白就是白玉的白,是嗎?


    告子又說:正是。


    孟子再問:那麽,狗性就是牛性,牛性就是人性嗎?


    告子怎麽迴答?


    不知道。


    從《墨子》開始,諸子講述的辯論案,都是以對方無話可說告終。像《論語》那樣如實記錄的,罕見。


    不過,孟子的意思卻很清楚。


    第一,不要抽象地談性質。抽象地談,羽毛、雪花和玉石,沒有區別,都是白的。由此及彼,白羽、白雪、白玉,跟白馬、白羊、白狗,也沒有區別,也都是白的。那麽請問,這樣的性質,有意義嗎?


    第二,也不要談什麽“人的天性”。論天性,人與動物並無區別。比如吃東西和生孩子,動物也會,也想,也能做,還不差。如果把這看作“人性”,豈非“犬之性猶牛之性,牛之性猶人之性”?


    所以,要麽別談人之性,要談就談社會性。


    那麽,人的社會性,有善惡嗎?


    孟子認為有,告子認為沒有。


    告子說,天生的人性就像水,東邊開了口子就往東流,西邊開了口子就往西流,哪有什麽善惡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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