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琯臉色難看,沮喪地低著頭不敢看我:“師父姐姐,對不起,昨晚……”


    我揉亂他細膩的長發,在臉上擠出一個微笑:“昨天沒事,他隻是來和我說些話,並沒做什麽。”


    這話說得連我自己都不信。


    幸好白琯沒追問,他呆滯地看著天花板問:“以後怎麽辦?”


    我也沒有線索。


    可有人可以商量,總是好的。


    宵朗出現時 ,白琯在我身邊,月瞳肩傷雖然不算很重,但單手是用不了的,周韶肋骨斷了,還在養傷。我對三個徒弟的疑心盡下,確認他們沒有作奸犯科,算是黑暗中的一絲安慰。我衡量白琯素來聰明,便隱去腿上刺青之事,將和宵朗的遊戲賭約告訴了他,希望多個人多分力量,可以幫忙想辦法。


    白琯說:“師父姐姐,你覺得現在最壞的情況是什麽?”


    我說:“夜裏來的惡魔確實是宵朗,天雷劈的人卻不是宵朗,所以宵朗有幫兇。”


    “錯了,”白琯沉思許久後開口,“最壞的情況是整個鎮子都被宵朗控製住,所有妖怪,連帶許多凡人,都是幫兇。其實我一直覺得很奇怪,你說逆天改命是重罪,為何那麽多日,天界都沒有派人下來捉拿你?”


    “這……”我也有些奇怪,按理來說,我犯了那麽大的事,天界應該派人下來抓我迴去問話,可是遲遲未有動靜,“莫非是他們有事耽擱了,要過些日子才來?”


    若他們來了,倒是好事,我寧可被火燒,也不要麵對宵朗。


    白琯又問:“師父姐姐,南天星君平日是個糊塗蟲嗎?你寫完下凡文書後放在哪裏?”


    “不,”我繼續搖頭,“南天星君是個精明的仙人,可那日他醉得厲害,筆都拿不穩,有些失態,我寫完文書後放在他麵前,用硯台壓住,他都沒醒。”


    白琯:“平日仙人有下凡那麽久的嗎?”


    我說:“極少。”


    白琯道:“他掌管仙凡往來,若是酒醒後,看見這份時間有問題的下凡文書,怎會不派人來追問你下凡之事?”


    我認為下凡錯誤是由自己糊塗造成,一直都在自責,隻當後果無法挽迴,沒有多想。如今細細思來,天界下凡規章製度極嚴,所有人都知元青天君剛補完魂,天妃很器重我,我卻為收徒弟下凡三十年,時間之長,前所未有,南天星君又不是昏庸之輩,酒醒後,總該派個使者來向我確認詳情。


    “確實不對……修仙苦悶,有點小動靜都會被拿來說閑話。三百多年前丁香仙子思凡,自願墮入紅塵二十年,在天界半天就傳得紛紛揚揚。我下凡前曾告訴藤花仙子隻去幾日,在天界不過轉瞬,以她的性子應該早早去解憂峰等著看我新收的徒兒,或者看我熱鬧。若是見不著我,總該去南天星君那兒看看我是不是又犯迷糊了……”我覺得此事越發古怪,心裏很是懊悔,直罵自己是笨蛋。


    白琯苦笑著安慰我:“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怪不得你,我也是剛剛想起。”


    話至此,兩人都沉默了。


    烏雲緩緩移過,遮住日頭,整個洛水鎮陰沉沉得可怕。


    宵朗是用什麽手段讓天界失去我的消息?又花費多少魔界力量在洛水鎮布下這個局?他到底有什麽陰謀?更大的恐懼將我們籠罩,就連白琯都臉色發青,蠕動著嘴唇道:“宵朗又不是傻子,勞師動眾隻為和你打個賭?這不可能,大概是我猜錯了。”


    “是啊。”我也跟著點頭,不確定地說,“可能是天界一時半會沒空找我……”


    月瞳從籃子裏爬起來,猶豫道:“師父姐姐,你還是快逃吧。幾年前,我見過一次魔族的人來西山,我幹娘就立刻把我趕走了……而且,他們肯定有很壞的居心,不是讓你陪他睡覺就成事了。”


    我覺得月瞳好像知道什麽,白琯暴性子,直接扯著它脖子追問。


    “我天天被關起來挨打!你們都欺負我!”月瞳傷口被觸動,哇哇大哭起來。


    白琯怒道:“你那麽蠢,有消息也不知打聽,被打死也活該!”


    月瞳辯道:“是幹娘不待見我,什麽消息都不讓我知道。我……我隻是害怕,師父主人,我們不要呆在這裏,快點離開吧。”


    白琯給氣得沒辦法,咬牙道:“師父主人,我們裝作采藥,試著逃離洛水鎮,如果成功,就證明宵朗並沒有控製全鎮,如果不成功……”


    我接下他的話頭:“身為城隍,樂青必定有問題。”


    月瞳同仇敵愾:“我就知道狗不是好東西!”


    我望著窗外悄然落下的雨,冰冷打在泥地上,揉碎一地殘花,將強繃著的精神略略放鬆,腦中留下半分空白。我伸出手,接過水滴,懷念地說:“你們師公最愛雨,下雨的時候,他總是會帶我坐在亭子裏,一邊喝最好的茶,一邊看被暴雨打落的梨花,他說這是解憂峰最美的景色,我總是不懂,他便敲著我腦袋說玉石也是石頭……”


    遇上宵朗那喪心病狂的惡魔,師父不知可好?


    隻盼萬萬別落入他手中。


    祈禱中,月瞳忽而輕聲問:“師父主人,你說自己原身是塊玉……可你這塊玉是做什麽用的?”


    玉,不是掛件便是首飾。


    我的原身略特別,形狀是一塊圓牌,約莫巴掌大,溫潤帶暖,上麵刻著不少奇特美麗的花紋,卻沒有鑽孔,不能掛,也不能裝飾,師父說是天帝做玉如意時多了一塊,便順著形狀,雕成個古怪的擺件放桌上玩,因為特別喜歡,才天天帶著,把我化作人形。後來我問過天妃,可是天帝有玉如意成千上萬,他也記不起我是那一塊玉石,於是作罷。


    無量仙翁感歎:“大概是這塊玉石什麽用處都沒有,所以你師父才把你變成徒弟玩吧?”


    我聽了很傷心。


    師父堅決否認,卻害怕我再遭笑話,禁止我變迴原形給人看。


    久而久之,我不在乎原形了。


    ==


    “橫豎就是塊好看點的石頭,你問這事做什麽?”我以為他隻是好奇,隨口迴答。


    “沒什麽。”月瞳猛地往後挪了一下身子,又撕裂傷口,沁出鮮血,染紅白色毛皮,他急忙彎腰低頭,自個兒舔個不停。我怕他弄壞傷口,便在藥物裏添加黃連,苦得他眼淚汪汪,再不敢亂碰了。


    接下來的日子裏,我生活照舊,每日上山去采藥,迴來煎藥換藥,照顧徒弟。時不時過周家看望周韶,待他傷好得差不多,逼著開始念書。可周韶最近似乎睡眠不足,眼角掛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寫字時哈欠連連,怎麽也提不起勁。


    我也沒心思去管他。


    約莫過了一個多月,三個徒弟的傷都好了,周老爺子去上任,留下幾句將孫子托付給我的話,離開洛水鎮,我的生活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早上,白琯衝進來告狀:“師父姐姐!月瞳又偷吃了!”


    門口,一個或幾個粗壯大嬸,手持擀麵杖,氣勢洶洶地指著爬牆頭的小白貓,七嘴八舌集體告狀,不是東家丟了魚就是西家少了雞,最過分的一次是偷吃了張富戶家的錦鯉,逼得我不停賠錢道歉。


    中午,月瞳衝進來告狀:“師父主人!周韶又在街邊調戲美人了!”


    隨後,一個或幾個粗壯大漢,手持釘耙鋤頭等各色農具,帶著哭啼啼的小美人(有男有女),氣勢洶洶地追著逃進我房子裏的周韶,一起在門口哭天搶地,威脅要上吊。逼得我不得不賠錢道歉。


    下午,周韶衝進來告狀:“美人師父!白琯又在外頭打架了!”


    然後一群大媽帶著自己被打哭的孩子或者少年,排著隊在門外告狀,鬧得我一個頭兩個大,繼續賠禮道歉。


    以上盛況,每天少則一兩迴,多則四五迴,整整持續了一個月,我用最快的速度修煉成道歉高手,晚上做夢都要嘮叨幾句“弟子不才,給大家添麻煩了。”


    算算時間,離宵朗的賭約之期還有不到半個月。我燒好魚和沒味道的肉粥,在餐桌上繼續開展第二十三次商討會。


    月瞳報告:“師父主人,我已經把附近人家都轉遍了,連米缸都翻了幾遍,沒有魔氣存在,應該都是凡人。但有些妖怪經常在附近出沒,其中有蝶妖碧珠和蝙蝠妖黑冥來得最頻繁,但碧珠是跟誰都可以睡覺的家夥,我覺得她純粹是對師父發情啦,黑冥是幹娘的手下,比較可疑。”


    我肯定了他的成績,又斥道:“你調查環境不需要順便偷吃吧?”


    “喵嗚……”月瞳痛苦地看著眼前燒焦的魚,不停對白琯使眼色求救。


    白琯目不斜視,答道:“我收攏了附近的不少孩子,有三個是最近隨父母從外鎮過來做生意的,其中一個來自素州,離這裏大概七百裏,另有兩個孩子去過附近的虎頭鎮探親,宵朗應該沒監管整個鎮子的出入,我們逃離的可能性還是很高的。”


    我也肯定了他的成績,並問道:“打聽消息不需要揍人吧?”


    白琯撓撓腦袋,訕訕解釋:“師父姐姐,他們欺負我是外地人,老想捉弄我,我揍那些混小子一頓,做孩子王行事會容易得多……”


    事有從權,我覺得自己心態都很暴躁,實在沒資格要求他們不為非作歹,於是放棄追究,打開從周老爺子處偷來的地圖道:“三千裏外普陀山仙霧彌漫處,是觀世音菩薩清修的居所,我們隻要能逃到那裏,便能用破靈法打開仙霧屏障,請出菩薩,求他施無上大法,鋪天路,讓我們迴去天界,天界守衛深嚴,魔族難以入侵,宵朗便無計可施了。”


    月瞳猶豫問:“周韶怎麽辦?他是好人。”


    白琯也問:“若宵朗見你失蹤,遷怒所有人,血洗洛水鎮怎麽辦?”


    我看著茫茫夜色,想起那個變態男人,苦笑著反問:“他要殺人,難道是我的錯嗎?我不逃,難道他會放過洛水鎮,放過你們?當年蒼瓊女神因白象部族的公主對她頂了兩句嘴,便屠盡白象部三萬人,滅了全族。宵朗魔君喜歡夜郎國的國寶夜明珠,因國王拒交,擊潰夜郎國八萬大軍,用屍骨填滿滇河……”


    世人譴責公主不識大體,怪罪國王小氣吝嗇,遭致滅頂之災。


    普通人被偷了東西,大多數人隻會責怪他行事不夠小心,鮮有人去責備小偷。


    可是,這樣真是對的嗎?


    我恨宵朗入骨,能妥協他一時,卻很難妥協他一世,遲早他還是會動手的。


    師父說,要保住自己,再去救別人。


    顧前顧後的結果是所有人一起死。


    我決定先迴天界,將此事上報天庭,讓天庭派大軍來拯救洛水鎮,成功率應該比我用賣身把全部希望托付給宵朗那個變態的心情好壞要可靠得多。


    兩個多月的修養,我法力迴複了三成。派白琯將碧珠引入屋內,用捆妖法將她綁住,再設流沙陣,讓月瞳施展小伎倆,引黑冥進去,將他困在裏麵。然後我變化成老婦模樣,讓月瞳變成癡呆老頭,帶著白琯,所有財產都拋下,坐上早已雇好的馬車,匆匆逃走。


    馬車到不顯眼處,我展開遁地符,攜二徒飛速前進。


    逃跑很順利,過了官道是森林,過了森林是官道,過了官道還是森林,重重複複四五次,幾棵同樣歪脖子的鬆樹出現眼前,我終於覺得不對勁了。


    “為什麽出不去?”我不解。


    白琯也很莫名:“別人都能出去。”


    月瞳也證明:“我前天還試過跑出去一次。”


    “玉瑤仙子,別費勁了。”溫潤和藹的聲音,從旁邊大石上傳來,“妄圖不守賭約,還帶著賭資跑路,是會惹我家魔君動怒的。”


    蒼瓊


    我抬起頭,歎了口氣道:“果然是你。”


    “自然是我。”樂青緩緩站起身,漆黑如墨的雙眼化作烈火紅瞳,往日的溫柔木訥的神色被無情取代,他穿著黑色皮甲,上麵雕刻著魔焰暗紋,指尖處伸出五根堅硬爪子,嘴角露出獠牙,笑起來猙獰可怕,“奉宵朗殿下之命,看守玉瑤仙子,請仙子萬萬莫讓在下難做。”


    我問:“你不是土地,原來的土地呢?”


    樂青道:“那老不死的家夥早殺了。”


    “原來如此,”我微微扶額,再次歎氣,問道,“宵朗派你鎮守在此,能攔得住我嗎?”


    樂青道:“若仙子實力無損,自然是攔不住的。但如今你被天雷散盡功力,就無妨了。”


    我丟下籃子,彈了彈手指,吩咐:“月瞳,開始。”


    月瞳迅速變迴原形,跳進籃中,閉上眼,蜷縮成一個毛團,白琯抱著他匆匆躲去我身後,樂青察覺不對,正欲動手,我掌心天雷已動,擊落地麵,厚厚落葉中放出雷光,縱橫交錯,漸漸顯出一個長寬約五十米的無極伏魔陣,將樂青困入其中。


    樂青臉色大變。


    “雷起!”我合掌結印,伏魔陣中雷光四起,閃電組成九條蛟龍,盤旋著向惡犬卷去,炸焦他的毛發,逼著顯出原形,然後燙傷肌膚,一點點深入骨髓。


    瘋狂的狗叫聲響徹雲天,驚起一林飛鳥,震得人耳朵發疼。樂青身形暴漲,化做三丈餘高,奮力向伏魔陣邊緣衝擊,我終究法力不足,被震得心神一蕩,後退三步,咬牙堅持繼續削弱他的實力。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寸寸銷魂(玉鎖瑤台)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橘花散裏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橘花散裏並收藏寸寸銷魂(玉鎖瑤台)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