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這妖怪天真無邪,心生憐憫,存心想保他性命,便道:“天道有章可循,如果他真沒做過壞事,我殺死他會造成殺孽。而且你家女兒……還是可以迴來嫁給周韶的。今天這事鬧出來,劉婉姑娘和周韶都很難說親了,不如就此作罷,兩人繼續成親。我來好好管教此妖,讓他將功折過。”


    除周韶外,大家都不依,就連白琯也不讚同。


    我隻好說:“我怕胡亂殺了他,惹西山眾妖動怒,若一起找上門來,群蟻噬象,我怕自己無能為力。”


    周老爺子立刻依了,劉老爺雖不願,卻無可奈何。


    月瞳鬆了口氣,撲入我懷裏歡喜叫恩公。我從小到大,喜歡動物到發癡,一直都試圖讓師父給我養仙寵,或者收個有皮毛的可愛師弟師妹,可是,我沒動物緣,無論是嫦娥家月兔,楊戩家哮天,南極仙翁家神鹿,元始天尊的白鷺,觀音娘娘的金魚,就連福壽老人的烏龜都討厭我,隻要略微靠近,他們就逃。樂青待我雖好,卻也保持距離,不肯讓我摸他皮毛。


    這頭傻乎乎的貓妖是有生以來肯親近我的第一頭動物。


    我好感動。


    我讓月瞳帶路去西山,將劉婉姑娘放出來,了結此事。


    月瞳的家在隱蔽陰暗的懸崖地下,幽暗無光。


    濃濃血腥味迎麵而來。


    我心生不妙,點起三味真火,率先衝進洞內。


    恐怖的景象映入眼簾,讓我們震驚了。


    鮮血四濺,已經凝固發黑,劉婉被砍成幾截,慘死在地上,美麗的容顏變得扭曲,腹上腸穿肚爛,露出的腸子和鮮肉還被野獸噬咬,吃去幾塊。


    ==


    凡人似乎都害怕妖怪。


    自進入暗無天日的西山初始,劉老爺就一直瑟瑟縮縮躲在周老爺子背後,兩個腳都快抖成篩子,待見到洞內慘狀,嚇得兩眼一白,暈死過去,他帶來的三十多個仆役立刻連滾帶爬,慘叫著逃了大半,剩下幾個膽大的給他掐人中。就連周老爺子也臉色發青,很不好看。


    大部分天界仙女為矜持,平常見了血都要暈一下。但關鍵時刻,持刀仗劍上戰場麵不改色,我也曾在仙魔大戰時去戰場幫忙補魂救人,死人見過不少,這種情形雖覺惡心,卻不害怕,很快鎮靜下來。


    “喵嗚!”月瞳他慘叫一聲,尾巴上的毛根根炸起,飛快撲向屍塊,傷心難過地問:“怎麽會這樣?!”


    我質問月瞳:“究竟是怎麽迴事?”


    劉婉姑娘才貌雙全,應是月老千挑萬選,給周韶命安排的姻緣,不應如此短壽,此事大有蹊蹺。


    我湊上前,捏著鼻子,用帕子隔著,細細翻看屍身傷口,見已完全僵硬,大塊屍斑也已凝固。若《洗冤錄》中記載無誤,應是死了十個時辰以上,傷口是一擊斃命,被砍下頭顱,空氣中還隱隱藏著魔氣。


    月瞳還在“喵嗚喵嗚”哀嚎不已,活像上個月在大街上為自家愛妾出殯的大情聖一般,聽得讓人耳朵難受。他從血泊翻出一個破碎的黃金碎片,可憐兮兮地捧著問我:“不知哪裏來的賊人,把我鎮在門口的琉璃八寶黃金塔給弄破了,這讓我如何向幹娘交代?她會打我的。”


    我這才發現,他從頭到尾,對劉婉屍身都漠不關心,仿佛隻當家裏宰了頭豬,把豬血弄倒滿地,肮髒屋子,惹得不喜罷了。他唯獨擔心的是自己家遭賊了,東翻西找,從魚幹翻到寶石、骨頭等等,見寶貝安然無恙,又抱著黃金塔發愁。


    這番沒心沒肺的做派,能把人活活氣死。


    周韶見美人逝世,哀嚎了一場。白琯是好奇寶寶,到處東摸西看。我覺得這場合兒童不宜,便一手抓一個踹出洞外,繼續審問月瞳,嚴厲告誡他:“若不說實話,此女之死,與你脫不了幹係,你若再說謊,會被天雷劈死。”


    月瞳迷惘地抬起頭,異色雙瞳在暗處擴大,變成滾圓,更加媚人。他問:“幹娘說,妖怪修道不能殺人,殺人過多會被雷劈,我除了偷東西外,從未殺人,還被人弄髒房子,為什麽要被劈?”


    我說:“她死在你家裏,你憑什麽說和你沒幹係?”


    月瞳抓抓腦袋,哀怨看一眼黃金塔說:“我抓這女人迴來後,用鎖鏈綁在牆角,好言好語吩咐她老實呆著,過兩天就放迴去,還放了能吃好幾天的水果和清水,連裝滿幹淨沙子的夜壺都準備好了,體貼得不能再體貼了吧?她卻不太聽話,哭哭啼啼要迴去,我沒辦法,便問幹娘借了琉璃八寶塔,運風雷陣封住整個洞窟。”


    “風雷陣?”我吃驚了,這是妖族的高等法術,風為陷阱,雷是壁障,建成錯綜複雜的迷宮,是專門用來封閉重要場所的利器。就算我天界的力量全部恢複,強破也要花上一天一夜,可是劉婉被抓到現在,不過十七八個時辰……


    月瞳不明所以,繼續道:“幹娘很寶貝這個八寶塔,我鬧了很久才借到手。本打算用完就還迴去,沒想到……”


    劉老爺躺地上還沒醒,周老爺子怒道:“和他廢話那麽多做什麽?人肯定就是他殺的!”


    月瞳怒目而視:“胡說!我又不是傻瓜,沒事弄髒自己屋子幹什麽?!”


    我認為月瞳沒撒謊。這屋子裏充斥著貓味,定是他住所無誤,貓妖天性喜潔,很難想象他會在自家住所殺人,而且不清理現場,更不可能故意弄壞自己的貴重法寶來設騙局。而且他帶我們來的路上神情坦蕩,毫不心虛,見到屍體後雖無憐憫,卻也吃驚。


    可是,若不是他殺的,還能是誰?


    周老爺子和月瞳對罵得很歡快:“就算人不是你親手殺的,可若不是你將婉兒姑娘抓走,她怎會慘死?!宇道長!你速速將此妖孽用殺死,為萬民除害。”


    月瞳氣急,眼淚汪汪道:“幹娘讓我背過天規,我沒殺人,就算強搶民女,頂多就算挨打挨罰關禁閉,罪不至死,憑什麽要殺我?你們人類太不講理了!道士哥哥,你知道人不是我殺的,你要幫幫我啊。”


    周老爺子道:“她因你而死,必須算你殺的!”


    月瞳蠻橫伸出四根長爪,怒氣衝衝道:“不管!我沒殺就沒殺!”


    周老爺子抽出大刀,擺出馬步:“妖孽,還想動手!”


    他管家在旁邊憂心忡忡勸道:“老爺啊,你可千萬別胡來,小心你的腰。”


    我怕周老爺子吃虧,纏出五縷銀絲,綁住月瞳,攔在二人中間,思量解決辦法。


    忽而,屋外留守眾人發出恐怖尖叫:“妖怪!來了很多妖怪!道長救命!”


    有傲慢清脆的女聲傳來:“哪裏來的牛鼻子,竟敢動我幹兒子?!”


    天譴


    粉紅色,略帶甜味的迷煙滾滾來,守候洞外的仆役一一倒下,在門口偷看白琯見勢不妙,衝入洞內,我急念風決,驅散侵入洞內的迷煙,帶眾人走出門,卻見漫山遍野,約莫數百妖怪,長相奇形怪狀,皆持各自武器,來勢洶洶。


    妖群正中,有紅發紅眸的狐妖,挽慵懶髻,披九層黑紗,媚眼如飛,盼顧生姿,露出半截白皙胸脯,手腕帶著七八個金環,走動起來鈴鐺作響,長長的指甲被鳳仙花汁染得通紅。正站在滿天迷霧正中間,似笑非笑地問我:“好俊俏的小美人,為何來欺負我家小月瞳?”


    我有些呆,但不傻。知道自己身邊帶著那麽多無自保能力的徒弟和凡人,和群妖動武,絕對討不到便宜,便將事情簡單明了地從頭到尾說了一次。


    還未說完,狐妖打了個哈欠,將幾絲垂落的長發撩去耳後,不耐煩打斷道:“知道了,不過死了區區一個凡人,不算什麽大事。我家月瞳腦子笨,做事欠思量,惹仙子不高興了,待我抓他迴去好好管教管教。”


    聽她口氣,是仗著妖多勢眾,不打算給我麵子,要強行解決此事。


    周老爺子見形勢不妙,壯著膽子問:“劉婉姑娘的事就這樣算了?”


    狐妖微微抬眼,腕上環佩叮當,忽而笑起來,問:“你們不想這樣算了?”


    劉老爺剛被掐人中救醒,看見無數妖怪對他的肥胖身軀虎視眈眈,還流口水,當機立斷,做出決定:“算了!就這樣算了!我……我女兒是自己死的,和妖怪沒半點關係!”


    周老爺子不甘問:“親家,那可是你親女兒。”


    劉老爺見他不上道,趕緊抱著他,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說:“親家,你別說了,女兒死都死了,動手的可是妖怪,咱們惹不起。我們還要為君盡忠,為父母盡孝,家有妻兒,總不好再把自己的命賠進去吧?”


    周老爺子見他都不管自家女兒,歎了口氣,不再開口。


    狐妖一個勁笑。


    我衡量再三,覺得妖怪作惡是由天道負責,劉婉姑娘雖死得可憐,但我不是執法天神,沒有強出頭的義務,迴頭讓樂青將此事上呈,百年後自有月瞳的報應。無論他是死也好,活也好,都不是我的責任。


    “月瞳呢?”我問。


    周韶在群妖中,色迷迷盯著狐妖的曼妙身材,壓根沒聽見我問話。


    白琯找了一圈,指著牆角的箱子道:“他在那。”


    月瞳不知何時變迴原形,縮在箱內,露出半截尾巴尖尖,抖得厲害。直到我把他拖出來,才變迴人形,低頭垂耳離狐妖遠遠站著,聲音抖得變了形:“幹娘,我……”


    狐妖看著滿地殘骸,嫵媚臉上閃過一絲怒氣,笑得越發燦爛:“小月瞳有出息了,不但到處亂跑,還偷我的琉璃八寶塔玩?你這雙貓爪子,越來越可愛了。”


    月瞳結結巴巴解釋道:“喵嗚,我……我沒偷。我隻是怕那些欺負我的妖怪來欺負婉兒姑娘,想借風雷陣用一下,然後放迴去,可是……”


    狐妖問:“你是想偷偷借來用用,再偷偷還迴去吧?你這孩子,愛偷東西的壞毛病怎麽就是改不了呢?”


    月瞳被嚇得眼淚都出來了,不停哀求:“幹娘,我再不敢了,你饒了我吧。以後我會乖乖的,保證再不隨便出門玩,你讓我和誰睡覺,我就和誰睡覺,怎麽睡都行。”


    我聽著不對味:“什麽意思?”


    月瞳不敢答話,狐妖無所謂地說:“妖怪在凡間混飯吃也不容易。這孩子從小就笨,文不成武不就,嘴巴也不夠甜,所幸長得還有幾分姿色,身子骨柔軟,附近幾座山喜歡他服侍的男女妖怪都不少,還算能幫得上我忙。仙子你要試試嗎?滋味很不錯。”


    我遲疑半響,才明白她話中含義,氣得臉都紅了:“怎可以這樣作踐他?”


    狐妖笑問:“是作踐嗎?”


    月瞳怕極,拚命搖頭否認:“我沒有被作踐。幹娘是為了我安全,才把我關起來的,怕我沒飯吃,才拜托人和我睡覺,讓我有機會發揮唯一優點。”


    他可憐得連周老爺子都直搖頭。


    就連素來討厭和人接觸的白琯,都輕輕拉著我衣角問:“這貓妖偷風雷陣不是為防劉婉姑娘逃跑,而是保護她安全,可本性不壞。那狐妖不是善類,迴去不知要怎麽糟蹋他,師父,既然你喜歡他,不如救救他吧。”


    月瞳聞言,如落水之人拿著最後一根稻草,祈求看著我。


    我竭力克製滿得快溢出的同情心,拒絕道:“妖族的事,我們不便插手。”


    月瞳的雙眼變成死水般幽暗,絕望沉入地底。


    天空劃過閃電,平地驟起雷鳴。


    不知在發呆想什麽的周韶,抬起頭,驚訝地說:“怎麽,天暗了?”


    我這才發現不是月瞳的眼睛顏色變了,而是天變了。


    無數烏雲帶著紅色霞光,如漩渦般在西山匯聚,群鳥瘋狂啼叫,百獸奔騰,恍若兇獸降臨。妖怪們驚慌失措,抱頭鼠竄,剛剛傲慢無比的狐妖花顏失色,連連後退了幾步,不敢置信地呢喃道:“不……不可能……”


    山那頭,樂青衝過來,在懸崖上對我大吼:“要天譴了!仙子快逃!否則來不及了。”


    我苦笑:“這是九雷誅魔,逃不掉的。”


    天譴發動的地方,必有罪大惡極的妖魔存在。我忽然想起劉婉姑娘的死狀和找到白琯那天,梨園裏的血腥屠殺極為相似。這道九雷誅魔,八成是衝著此魔而來。可月瞳住的幽穀構造奇特,若雷電劈下,會引起山崩,然後溪水牽引雷電,威力翻番,在場眾妖和凡人,一個也跑不了。


    惡魔該死,我一個人脫身也不難,可白琯、周韶和眾多凡人,又該怎麽辦呢?


    白琯說:“師父姐姐,你快走吧。”


    周韶也附和:“美人是萬萬死不得的。”


    月瞳猶在傻乎乎地問:“喵嗚,這雷……是要劈我嗎?我知錯了行嗎?”


    鄰居家掃灑大娘曾說:“雷公是不長眼的。”


    我對她知道天界機密納悶了很久。


    雷神確實沒長眼,他看不見世間景象。天譴是天道判定,隻有他有能力將雷電引下凡間,劈向惡人所在。絕大部分時候,他憑著感應力是不會劈錯人,但天譴範圍太大,速度太急,他不能確認周圍環境,偶爾會誤傷無辜。曾試過劈死一隻躲在水裏專門吃小孩的烏龜精,雷電被水牽引,竟把旁邊玩水的七八個幼童一同電死,又或者是劈死作惡多端的大官,把他家房子劈得燃起大火,不但丫鬟仆役同死,還牽連鄰街,燒去了大半個鎮子。


    天界也沒辦法,隻能盡力善後,給冤魂彌補。


    我想到天譴下的慘事,呆呆站在原地,一時不知所措。


    周韶護著我說:“美人師父別怕,你不是說我十世善人,滿天神佛庇佑的嗎?雷公不會劈我的。”


    群妖聞言,眼睛一亮,迅速往他身上撲去。疊羅漢似地將這十世善人壓了個結結實實,差點砸得他一命嗚唿,當場去做十一世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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