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持念告訴夏語澹喬氏把和慶府的宅子,望宿縣的莊子都賣掉了,一個姓王的商人出麵買的,不過宅子上的私塾依然辦著,莊子裏佃戶依然叫他們耕種。


    夏譯失職,夏家賠了四萬贖銀,而夏家日常開銷也很大,抽出這筆錢沒有緩過來,劉三樁一家被夏語澹要走了,喬氏又要給女兒置辦嫁妝,就把和慶府的這兩處產業賣了,在魯王封地山東原陽買了一個莊子給夏爾彤。


    其實那個小莊子買來買去,現在幕後主人就是夏語澹了,不過幕後隱在幕後就好了,溫家兄弟也不用知道。夏語澹從一個寄居者成為的真正的地主,會對那些佃戶很好的。


    說起農戶耕種的事,溫神念放下了茶杯坐直了身子道:“一個多月前皇上旨到江南三處織造局,命江南三處織造局進獻十萬匹絲綢給太孫妃。因為這道旨意,今年江南有許多的稻田要改為桑田了。”


    夏語澹不明其意,靜待溫神念說話。


    “江南各地總有貧家農戶過了一冬沒有了餘糧做種子而向官府租佃了糧種。可是現在有些地方糧種佃買不到隻能佃買到桑種,官府在強行要求農戶改稻田為桑田。”


    “這件事情不好嗎?種了桑樹,養了桑蠶,賣了繭子再買糧食也是一樣的。”夏語澹還不知道事態的嚴重。


    溫神念表情嚴肅道:“從本質上來說,整個華夏大地一年從田裏得到的物質有個定數,用於交易的物質也有定數,商人們的交易若是超過了這個定數,於國於家無益,所以我朝及曆代王朝都是重農抑商,其根源也在於此。江南是天下的糧倉,絲綢雖然有金帛之利,可是絲綢織得太多也比不上糧食飽肚子。對於一畝田,一年能種多少糧食,一年能養多少桑蠶得多少繭子換取多少糧食,也不相同的,若是前者大於後者,農民改稻田為桑田之後,就越種越窮了,無可選擇種上桑樹的,本就是貧民。”


    溫家的錦繡坊每年要向養蠶的散戶收購大量蠶繭,往年的收購價格及以後幾年價格的波動趨勢,估計官府都沒有溫家當家人有這個估算的能力。


    溫家兄弟小時候又在田間行走,知曉農事,那麽一塊地是適合中桑樹還是適合種糧食,種糧食和種桑樹的盈虧,一年看不出來,一年兩年三年,十年之後。


    溫持念算盤打得精,對江南中間牽扯到的各種物價也門清兒。當場就拿出算盤和筆墨當著夏語澹的麵算了這筆賬。


    貧農本是租佃糧種,現在租佃桑種,種桑樹的虧損一年年加起來,債台高築,少則五年,多則十年,那些貧農就要賣地還債了。


    夏語澹也不是太懂每一個數字為什麽是那樣的,現實的問題變成一道非常複雜的數學題,夏語澹數學不好,可是結果夏語澹看懂了。


    一點一點,可謂是潤物細無聲,把土地蠶食掉。


    土地兼並!


    千百年來農民都在爭一塊土地。


    漢唐周梁,王朝的交替也是因為一塊土地。


    “這是……”夏語澹看著溫神念和溫持念合力寫下的字跡,一張張墨跡未幹的紙,臉色氣得慘白,又怒得紅起來:“若五年,十年,二十年之後,那些貧苦的農民無田耕種,都是我的過失?若為此動搖了大梁的江山,我萬死難贖!”


    ☆、第一百六十八章 私心


    三歲到十歲,那些生活刻在夏語澹的骨子裏,也塑造了夏語澹對這個世界的認識。


    王銅鎖的姑姑姐姐出嫁都沒有給她們一副體麵的嫁妝,因為家裏的錢要攢下來買地,東家再好也沒有一戶農家願意世世代代當佃戶。王青竹的奶奶生病了,不吃不喝五天把自己餓死了,因為兒孫們要賣了地給她治病,王奶奶寧願死也要守住一塊地。


    連鄉連鎮,發生全村的毆鬥,不是爭水,就是爭一塊山頭。


    奪人田地,無意於取人性命,還要毀人祖墳。


    夏語澹第一次體會到了太孫妃的責任,不是讓趙翊歆高興,再給他生幾個孩子就夠了。那責任如海嘯一樣裹挾著狂風巨浪而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夏語澹已經是上位者,她尚且本分自守,還未露出喜好,隻是因為皇上一句話,才拿走了織造局的十萬匹布,就有人打著孝敬太孫妃的旗號,在江南壓迫貧農改稻為桑。


    蝴蝶偶爾煽動幾下翅膀就可以引起一場龍卷風。夏語澹以前一直認為這句話太過誇張,現在夏語澹也要化蝶了。


    溫神念抽迴夏語澹手中的紙安慰道:“其實也沒有那麽嚴重,需要向官府或大戶租佃糧種的本是少數,借不到而隻能借桑種的又是少數中的少數。”


    夏語澹沉默低頭。


    狼撲羊群,都是叼走跑得最慢的一隻羊,然後一隻又一隻,永遠有一隻最慢的羊。


    溫持念剛才一直低頭撥算珠計算,鬆鬆的巾帽有些聳上去,他整理好了他的帽子才道:“三處織造局每一年向江南各地采買布匹,都是放權給每一地的紡織商人采買。今年蘇州織造局要在和慶府,吉州府兩地采購十二萬匹布料,實不相瞞,我們錦繡坊想接下這筆生意,正月裏父親就帶著我跑了兩次蘇州織造局……”


    說到這裏,溫持念壓下他的巾帽有些不好意思,過年跑去蘇州織造局,就是給那些織造局的官員送禮的意思。大家不是小孩子,有些暗地裏的交易需要意會,織造局的官員有權,一放手就是十二萬匹的生意,承辦這件差事的人,中間的差價能賺兩三萬,這兩三萬給誰不是賺,想要差事就要拿出誠意,誠意無非錢財二字。


    官員看不起商人,是官員握著生財的脈門,享受著商人們的巴結。


    溫持念苦笑道:“兩次去錢沒有少花,而且父親承諾十二萬匹布,絕對是去年今年新織的布匹而不是曆年的陳布。最後這個差事還是落到了吉州紫薇坊袁家的頭上。我倒是不信,相同質量和數量的布匹,紫薇坊能開出比錦繡坊更合理的總價。”


    “同行如仇敵。”溫神念向夏語澹解釋。


    “商場如戰場。”夏語澹表示理解。


    “袁家得了這件差事,在我們上京的那幾天,聯絡了五家織坊,以發展絲織業為目的要在五年之內,在和慶府和吉州府兩地增加十萬畝桑田。以後織出來的絲綢,由織造局收購,織造局不收,袁家還和福建的遠洋商隊聯係上了,兩地的絲綢可以遠銷南洋。”


    溫持念望著夏語澹,不知道她懂不懂其中的利害。


    若夏語澹真是隻有十五年生活閱曆的人,很可能不懂,可是兩世加起來,再加上溫家兄弟剛才那筆帳。


    袁家公開宣布要增加十萬畝桑田,你說他們壓迫貧民,他們是不會承認的。他們還會說是給了貧農們一條生路,有財大家一起發,發展了絲織業,繁榮了當地經濟,甚至於和慶府吉州府兩地的絲綢能遠銷南洋,離開海港還要向朝廷交納一筆賦稅。他們是在給朝廷賺錢。


    夏語澹表情凝重道:“好像我說這句話不太合適。財富集中在少數人的手裏,並不是一個國家的幸事,藏富於民,才是真正的國家之福。袁家的做法,隻是鼓了少數人的荷包,我也在少數人之列,可是我不會領這份情。”


    溫家兄弟的神情徹底放鬆了下來,溫持念還坦白了道:“在商場上錦繡坊對上紫薇坊,幾乎都是錦繡坊敗北而走,前年父親本要在杭州府仁和縣開一家綢緞莊,鋪麵過戶的文書拿不下來,生生被紫薇坊截了糊。袁家老爺生了四十六個女兒,個頂個的漂亮,真是氣得我吐血。”


    四十六個女兒想想也不可能是嫡女,都是庶女。是袁老爺和歌舞伎生下的,歌舞伎個個都是絕色的,根好生下來的女兒也漂亮。然後袁老爺做生意,金錢不能誘惑,就使美人計。溫家看上的鋪子袁家也看上了,兩家爭鋪,袁老爺把一個才十三歲的女兒送給了處理此事的杭州府仁和縣縣令,那位縣令就把鋪子判給了紫薇坊。


    這種幕後肮髒的交易,溫家把柄都抓不到。因為縣令沒有納袁家的女兒為妾,隻是睡一晚,就扭轉了整個事態。袁老爺在商場上又狠又毒,不擇手段的名聲讓一般的商家避其鋒芒。


    其實大戶人家圈養歌舞伎就是陪客用的,俗稱家伎。高恩侯府最早的一批家伎還是封侯賞的,這都是慣例了。溫家也沒有那麽幹淨,家裏買過幾匹揚州瘦馬就是幹這種事情。


    才色雙絕的揚州瘦馬老貴了,動輒數千上萬兩,而且六七年就過氣了。袁老爺不虧是商人,嫌揚州瘦馬貴就自己生,這一筆開銷省下多少,然後女兒們長大了又給他賺一大筆。


    商場官場上很多人都知道,袁家是個沒掛牌子的私窠子。可是袁老爺把投其所好做到了爐火純青,又至賤無敵,誰會去管袁老爺怎麽待親生女兒呢。


    這個時代,做妓和招妓,是合法的。


    同行如仇敵,溫家在這個事情上也存了私心。近二十年商場上溫家處處被袁家壓製,袁家能不擇手段,溫家做不到不擇手段,就走了另外一條路。溫神念用心讀書考進士也有這個原因在裏麵。溫家供出一個進士,溫神念就是不做官擺在溫家也是一尊大神。


    現在嘛,溫家認識的夏六姑娘成了太孫妃,就是溫家手裏的利器了,還是一把暗器。


    通過聶家大夫人和二夫人,夏語澹明白了‘有所求’並不是一件壞事。目標一致,人和人才有相處的必要。


    所以夏語澹笑著和溫家兄弟道:“我也不是養在天上的仙人兒,不受煙熏火燎的。你們把改稻為桑不合理的主張寫下來,我拿給能做主的人看。”


    溫神念沒有授官,根本就沒有上奏的權利,即使他授了官職,他的奏章也未必能送到禦前。他的政治主張,也沒有人用心一聽,從而得到足夠的重視。


    “那我們現在就重新寫,也不是寫,整理一下很快的。”到了現在,溫神念也有點緊張了,這是他作為士人的通病。能做主的人是誰?溫神念讀了十五年的書,就是為了走到君王的麵前,獻上自己的一片忠心。


    君臣猶似夫妻,溫神念這位新婦能不緊張嗎。


    夏語澹眨了一下眼睛,想到她所看過的錦衣衛的密奏,含笑道:“你們寫吧。不需要贅述旁的一個字,怎麽簡潔怎麽寫。他看奏章都沒有多大的耐心。也別寫成科舉文章似的,他也不愛看。”


    溫神念懂了,摒棄了所有的格式,隻是就著改稻為桑這件事,寫下自己的看法。


    這中間也看出溫持念的才華了,夏語澹看著幫忙算計的溫持念,點著腦袋道:“你不需要臥床休息一下嗎?”


    溫持念捋著他的帽子道:“沒事,我早好了,就是沒有頭發不能見人。還要躲個把月吧,我天天困在屋子也很無聊的。”


    “也是哦。”夏語澹笑道,除了和尚尼姑之外,光了頭就像沒穿外衣出門一樣。


    兩位堪堪整理完,甄氏帶了兩個婆子提著食盒來來,甄氏人也爽利,問道:“沈娘子用飯嗎?”


    家裏來客,留客吃飯是禮節。雖然夏語澹有點特別,可是現在將近午時,該吃飯了又不說一聲,就是失禮了。


    “好呀。”夏語澹麵對甄氏笑著開口道:“也不知道伯母知不知道,我小時候蹭了你們家很多飯,蹭完了打包帶走,還要帶上一夥人來蹭。”


    甄氏尚顯拘束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道:“隻是家常小菜,依著和慶府的口味做的,但願你吃得習慣。”


    兩個婆子放下食盒,一個拿盆,一個拿水先伺候夏語澹洗手,再伺候溫神念和溫持念。


    夏語澹洗了手,看到甄氏在擺菜擺碗,上前接過一碗菜。甄氏的手明顯縮了一下,對上夏語澹自然的眼神舉止,才跟著恢複自然,輕笑著放手給夏語澹。甄氏也和他們一起吃飯的。


    分食製,餐盤精巧,一碗家常鹵牛肉,一盤炒菜心,一盤菌菇炒粉絲,一碗豆腐魚籽湯。和夏語澹以前在望宿縣蹭飯的菜色差不多。


    魚籽就是夏語澹來探望溫持念送來的兩包鱘魚籽。


    甄氏謙辭道:“家裏雖然有幾個錢,可是鱘魚籽是稀罕物,家裏廚娘不會做這道菜,我掌勺煲了湯,依著豆腐蝦籽湯的方法做的。”


    豆腐滾透,魚籽黃亮,湯色奶白,夏語澹先喝了一口湯道:“好喝,伯母的手藝比我強了十萬八千裏了。我的手藝止在素菜上,河鮮在我手裏去不了腥味。”


    溫神念和溫持念疑惑的眼神瞄來。


    甄氏會意笑了。


    兩個兒子沒有媳婦,還不知道吃媳婦煮的東西,是什麽滋味。


    ☆、第一百六十九章 姐弟


    吃完了飯,甄氏送夏語澹出門,兩人轉身之際,溫持念神情失落。


    溫神念看在眼裏,等甄氏和夏語澹走遠了,才拍著溫持念,無聲安慰。


    有些話不能說出來,說出來揭開了溫持念的傷疤,溫持念更加痛苦。這次意外,郭家又是打點下處,又是延請太醫,又是厚禮致歉,甚至那郭二姑娘留下來和溫家在驛站住了七日,等溫持念傷無大礙挪到京城,才在入城門的時候分別。


    七天,溫持念和郭二姑娘雖未見麵,可是一牆之隔,江麵上驚鴻一瞥在溫持念的腦海裏反複迴放,竟然讓溫持念看到了落花有情的錯覺。


    溫持念現在身體消瘦,大部分是在那七天裏瘦下去的,倒不是因為相思成疾什麽的,因為頭顱內傷,溫持念反複的惡心,嘔吐,頭疼和暈眩,吃了東西嘔吐了出來,睡了下去又因為頭疼醒過來,那幾天溫持念哪兒哪兒都不舒服,但是有一處舒服,心舒服。


    可是到了今天卻是自作多情。


    是的,自作多情!


    溫持念隻是一介草民。草民是什麽,民見了官需要跪在地上說話。


    溫家有錢,溫持念從小跟著溫老爺做生意,和那些知府,縣令打交道,也是他們坐著,溫家父子站著,好一點坐在下手說話。直到去年溫老爺能和那些官員們平起平坐了,因為溫老爺是進士老爺的爹爹。


    溫神念考中了進士,溫持念倒也不是嫉妒溫神念的功名。溫持念自問有經濟之才,可是四書五經,八股文章,除非是出類拔萃的天賦,否則三年又三年,考不出頭的。人貴有自知之明,一人的才華在何處,溫持念懂得。


    人家是黔國公之女,昆明城的明珠,她誌在宮廷,溫持念隻能愴然失落了。


    甄氏這廂送夏語澹,卻是不急,一步一步閑庭散步。甄氏目光轉向前方的春曉新綠,笑道:“沈娘子可否移步,與我去亭子裏坐坐。”


    亭子就在庭院中間,已經沏好了茶水,擺好了糕點水果,夏語澹知甄氏有話說,如此正式應該也不是虛套的話,因而點了點頭。


    主賓分坐,甄氏先給夏語澹倒茶,夏語澹敬甄氏是長輩,捧著茶盞接茶水。甄氏再給自己倒了八分滿,才緩緩道:“溫家三月二十九去何家下定。沈娘子或許知道,我前麵夭折了三個孩子,我已是近五十的年紀,別家的婦人到我這樣的年紀,孫子都快要娶親了,我的兒子還沒有娶上媳婦。是我著急喝媳婦茶,就把大日子定在了五月初九。”


    何大姑娘今年十八了,何家也著急把姑娘嫁出去。隻是女家趕著男家不好看。甄氏就出口說到自己身上,夏語澹頷首。


    近五十的甄氏保養得宜,不過微笑起來,臉上也見到了清晰的魚尾紋。甄氏的笑意直達眼角,道:“何氏那個媳婦,淡泊清靜,舉止有度,柔中帶剛,明理守分。我們闔家都很滿意,依我們的家世,再也找不出那麽滿意的媳婦。沈娘子的提點之情,溫家不敢相忘。”


    夏語澹心裏受用甄氏對何大姑娘的讚詞,對何大姑娘的稱讚,也證明了自己做了一次好媒,嘴上卻是謙虛道:“也是溫家和何家有緣,才能一合既成。”


    “是,是!”甄氏連聲笑應,說起另一件大事:“九郎大事一定,我心放下一半。還有一半在十郎身上,十郎今年十七了。這一次我們的船和黔國公府郭家的船相撞,郭家有虧,十郎治病用藥都是他家所出,又有郭家的二姑娘,和我們隔牆住在驛站裏,直到十郎傷情大愈,才告辭離去。”


    這些事情夏語澹知道一半,不知道一半,用心聽著。


    “我兒子的心思我看的出來,至於對方郭二姑娘……”甄氏真誠的道:“兒子是自己的,母親看兒子都是千好萬好,誰也配得。還京那一天,我就出去打探了郭二姑娘的品行。我們這樣的人家也沒處打聽,我就厚著臉皮問了問親家。”


    溫家的親家是何家,何家的人際總比溫家要廣闊許多,尤其何夫人,是武定侯長女。


    “黔國公手握重兵,執掌西南。與京城的仕宦之家就少了一層往來。何夫人為我留意,幾天後卻是與我說……”說到此處,甄氏看著夏語澹麵有憂色,道:“郭家這個女兒,似乎有青雲之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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