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這麽多心力和金錢,不是為了慰藉閨中的寂寞,孤芳自賞也是一種寂寞;也不是怡情養性,我的性情,在我看著外物之時,就已經這樣了,不是畫幾張畫就能陶冶的。我想要,活得隻是我自己,沒有我的先輩,我的父母,或是,我將來可以也不會有丈夫孩子,如先生一般,閑雲野鶴,我也還能做我自己。”


    “可是被別人圈養,是沒有資格做我自己的,要做我自己,我得要有自己的立身資本。我想知道,靠我自己的一雙手,一支筆,我能不能養活我自己,這就是我開始學畫的初衷,如今初衷不變。我就是去給人畫個扇麵,一季一藏,用過了那一天或是哪一季,那個扇麵就被丟棄了,也是那個扇麵存在過的價值,而我的價值也依托在這之上,請先生成全我!”


    夏語澹麵色肅然,對著仇九州拜下。


    仇九州連忙扶起,道:“你這是……年裏的事,讓你傷心至此嗎?”


    馮四姑娘在段家說的話,仇九州也陪著遭受了攻擊,整件事的始末,他都知道。


    夏語澹笑著搖搖頭道:“不能全歸咎在那件事。是我出身不好,我一出身就……其實馮家的人說得也沒有錯。我若不是侯門的小姐,不是高恩侯的女兒,我還能是誰?夏爾凝,她是得住在侯府,夏語澹,她想過另一種生活!”


    “先生就成全了她吧。”仇九州還未答話,趙翊歆從屋外走進來。


    仇九州看見他,便問道:“你怎麽跑來了?還聽起了牆角。”


    趙翊歆絲毫沒有聽了牆角的自覺,道:“我聽你們聊得正酣,就不想出現打斷而已,她想像李二郎一樣,先生就成全她吧。”


    仇九州原來已經要同意了,這會兒卻道:“你鼓舞個什麽勁!”


    趙翊歆挑眉道:“我鼓舞不得嗎?她作為夏爾凝,筆墨隻能藏在深閨之中,有誰知道?那她作為夏語澹,筆墨流傳在市井之中,又有誰知道?深藏還是流傳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趙翊歆轉頭看夏語澹,嘴角微翹,目光滿含縱容:“……你開心!”


    夏語澹砰然心動,頭偏向先生,並不看他。


    趙翊歆作為太孫,他想鼓舞誰都可以,仇九州就事說事,道:“李二郎是我現在手裏的幾個學生中,最有才華的,也在我這裏學了五年,你雖然學的快,卻精進的慢,還沒有李二郎現在的水準,所以還不能出師。不過,讓你出去曆練一番也不是不可以,隻是,不能壞了仇記的招牌。”


    夏語澹嚴肅認真的道:“是,先生!”


    夏語澹以李二郎為目標,隻是想去外麵試一試,自己的畫能不能換錢來,能換多少錢。憋了這麽多年,就是想出去試試身手。


    如果自己這輩子有什麽值得別人多看一眼的話,除了臉之外,就是那一顆,想要保持獨立,而自我支配的強烈願望。至於一看之後,別人還願不願意再接著往下看,就隨便他了。


    我就是我,沒有人來看,我還是我。


    時間不早,夏語澹要收拾畫案迴去了,仇先生該是樂見其成的,最後一點點時間,就留給他們兩個人。


    趙翊歆手撐在畫案上,眼睛看著夏語澹帶著疤痕的半張臉,因為夏語澹擦了很多的脂粉,趙翊歆仔細看也看不見,不過,趙翊歆是知道她那張臉還沒有好的,看著看著,手就伸到夏語澹的臉上來。


    夏語澹臉往一邊躲,右手抓住他伸過來的手,左手緊緊抓著鎮尺,是她此時的心情,眼睛卻看著趙翊歆,清朗的聲音一字字清楚的問道:“你娶妻了嗎?”


    趙翊歆心裏甜甜蜜蜜,道:“沒有!”


    “你定親了嗎?”


    “沒有!”


    想起夏爾敏的丈夫,夏語澹不放心的三問:“你納妾了嗎?”


    “沒有!”


    ☆、第一百零五章 情畫


    夏語澹記得錢夥計兒子的滿月禮。


    在和慶府的鄉間,送禮都送實惠的米麵和雞蛋,滿月禮送兩斤米,再去他家吃一頓,也能把兩斤米吃迴來,這樣有來有往,人情做了,誰也不吃虧。


    在京城的普通人家,送禮已經送茶送糖送肉了?夏語澹想著對方是個滿月的孩子,孩子有奶吃,孩子一天一個樣,衣服就消耗快了,所以,送了一整匹白絹棉,夠孩子做一整年的貼身衣物了。


    一整匹白絹棉中間紮著一條紅綢繩,錢夥計倒不好意思立馬收下了,擺手道:“這禮太重了,太重了。”雙方不是一類人,他收了這份禮,也沒有禮還給夏語澹。


    夏語澹笑道:“禮我已經送出手了,哪兒有讓我收迴去的道理,你收好,我們低頭抬頭都要碰見的人。以後呢,我也有少不得麻煩你的時候。”


    常言道:三分畫,七分裱。一個畫師後麵,必得緊跟著一個裱畫師才能成行。


    錢夥計會意,心安理得的收下了布。


    夏語澹還想和夥計們再套套交情,看見趙翊歆站在裏麵門邊,就和夥計們笑笑再會,往店裏走,道:“你今天來得真早。”


    “我特意早來了等你!”趙翊歆一點不掩飾他急切的心情。


    夏語澹對他微笑接受了。


    趙翊歆還是眼睛看著夏語澹帶疤痕的半張臉,夏語澹被他看得毛毛的,用手捂住半張臉。


    夏語澹的臉還是被層層脂粉捂得嚴嚴實實,趙翊歆皺眉道:“你的臉還沒有好吧?還沒有好,撲著層層脂粉對……”趙翊歆隱去‘疤痕’二字,道“……不好。”


    “你還知道的挺多?”夏語澹忍不住打趣道。


    “我有問過大夫,大夫說這樣不好。”


    夏語澹剛剛放下去的手又悟迴去,道:“你這般在意嗎?”


    “美人如玉,一塊玉有了瑕疵就不名貴了,美人也一樣,這瑕疵不僅僅在臉上,是你這般在意。”趙翊歆說著足以讓女人臉紅的話,卻麵色微沉。


    夏語澹為什麽留下了疤痕,從頭開始清算,馮家招惹的。崇安侯府,馮家這些年沒有出息,卻也沒有大的過失,但沒落到連嫡女都嫁不出去了,還真是愧對了朝廷的供養。


    三個月後,在段家納了馮五姑娘一個月後,馮家就因為向地方官員索要賄賂這樣不堪的理由,別奪爵抄家了。


    趙翊歆知道怎麽收拾馮家,卻不知道該這樣收拾夏家,才能痛快的發泄掉心中的氣悶。


    趙翊歆的表情讓夏語澹一愣,然而就輕鬆的笑著:“棍棒底下出孝子,有幾個兒子沒有被老子用棍棒招唿我。我這兒,也隻是不小心被飛瓷碰傷的。”


    以前在溫神念溫持念麵前,現在在虞氏仇先生麵前,將來在趙翊歆麵前,夏語澹都不打算說夏家的事,明眼人看得見就看見,自己身為夏家人,多說隻是向外宣揚了家裏的醜事。家醜不可外揚,自己也是家醜的組成部分,說出來除了增加自己的怨氣,賺取一些沒有用的同情和憐憫,還能改變什麽?


    一個祥林嫂已經死了,眾人唏噓過她的遭遇後,誰來幫她?除了同情和憐憫之外,你和我無關,還期待著,從別人那裏拿到什麽嗎?


    父母再有不是,也不容別人說長道短的。不是護短,是世情如此。


    趙翊歆從袖子裏拿出一盒鴨蛋形的藥膏道:“這個也是我向大夫要來的,給你擦臉,比你現在用的強些。”


    夏語澹不會覺得,他拿出來的東西會比淇國公府的好,隻是也不拒絕他的心意,拿在手裏。


    “你把臉洗了吧,現在就擦上這個。”趙翊歆霸道的說。


    夏語澹不耐煩他,就依了他,去了廚房向孫伯要了熱水和幹淨的盆子,就在廚房裏洗臉,趙翊歆也跟著進來,讓孫伯愣了一下,還有更加呆愣的,趙翊歆絞好帕子親自給夏語澹擦臉。


    夏語澹也是愣住了,嘴往孫伯處嘟,接過趙翊歆絞好的手帕,自己擦了臉,心中卻甜蜜不少。


    洗完了臉出了廚房,夏語澹對著文具鏡用趙翊歆的藥膏擦臉,淡淡黃綠色的的一坨,聞著沒有氣味,擦著也辨不出成分,夏語澹擦完了才問一句:“你有問過大夫,這是怎麽製的嗎?”


    以天下之力,供養一人,大內的密藥自然比淇國公府的好,趙翊歆一直站在旁邊,仔細端詳她的臉,道:“這膏藥也有脂粉的遮掩效果,好東西呢,大夫怎麽會告訴我。你今天做什麽?”


    趙翊歆不說,夏語澹也不揪著膏藥不放,道:“先生許了我了,我今天要出去賣畫。”


    趙翊歆終於露出一點笑,道:“你交給我吧,我幫你買個好價錢。”


    夏語澹睜大眼睛,直言道:“給你?給你和你直接給我銀子有什麽區別?我要‘親自出去’賣畫,我知道,哪裏可能會要我的畫。”


    夏語澹盒上文具鏡,把頭上的耳環,珠花,發簪全部娶下來,一頭及腰的長發散開來,夏語澹以手當梳子,梳籠幾次就理直了。夏語澹的頭發柔軟纖密,一點點的散開,發梢輕晃的擺動,趙翊歆的心似也隨著輕晃了,趙翊歆情不自禁的勾起夏語澹的一縷長發。


    夏語澹把所有頭發都抓在一起,梳成一個發髻在頭頂,趙翊歆手裏的一縷頭發就這樣被流走了。


    夏語澹起身背過趙翊歆,邊走向屏風,邊解著腰上的絡子,趙翊歆又黏上來,夏語澹好笑的道:“我要脫衣服。”


    趙翊歆才清醒過來,夏語澹梳了一個男人的發髻,身上穿著桃紅色的軟襖和水綠色的綢裙,‘要脫衣服了!’趙翊歆這樣想就想入非非了,微紅了臉道:“我看你隻帶了畫筒,也沒有帶衣裳過來。”


    夏語澹一掌頂在趙翊歆的額頭,再轉身藏到屏風後麵,一息之後就閃出來,對著趙翊歆轉了一圈,大笑道:“哈哈,衣服我都穿在身上了!”一身男式淺藍色素淨長袍,寬寬的下擺也看不出少女婀娜的身形。


    “這麽樣,我這樣出去沒有問題吧?”夏語澹又轉了一圈,捋著她的長發得意的道。


    這一下,趙翊歆是確定夏語澹真要‘親自出去’賣畫了,從最底下坐起,笑著後退看她道:“你要讓我先看了,你的畫。”


    夏語澹搶前一步,把畫筒抓在手上,閉著眼睛抱著畫筒癡癡地笑,然後把畫筒一手遞給趙翊歆,道:“看吧看吧。”


    因為夏語澹還沒有出師,所以隻是一張沒有署名的畫稿,不過,一張沒有署名的畫稿都賣得出去的話,那她就有在這一行做下去的資質。


    一張一尺長的俗畫,畫中一男一女在山道行走,男子走在前麵,背著手,邊走邊迴頭看,女子跟在後麵,側麵嬌羞的對著男子投來的,炙熱的眼神,一隻手緊緊的拽著她的裙擺。他們正一前一後的經過一個榕樹,一株地棉沿著榕樹的枝幹攀爬,葉子挨著葉子,莖幹纏著莖幹,兩者再也分不清彼此。


    右上方有一首打油詩:入山見得藤纏樹,出山見得樹纏藤,藤生樹死纏到死,樹死藤生死也纏。


    生死相纏,可見那位女子雖然嬌羞,卻愛得濃烈,而且大膽和奔放!


    夏語澹在趙翊歆探究的目光下,心境超然而顯得意蘊,道:“過來的老人們說: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紗,她心悅他,不可以嗎?”


    這張畫,男人看女人的眼神雖然炙熱,可是,他閑適的背著手在山道踱步,並沒有女子緊跟在男子身後,那種深陷愛情的,亦悲亦喜的,生死相隨的癡纏依戀。


    趙翊歆小心的卷起畫,卷起畫中女子濃厚的深情。


    夏語澹鬆了一口氣,她其實有點怕他借此說些什麽,把畫收在畫筒裏,就背著出去了,等到夏語澹走出店,走在棋盤街上,趙翊歆巴巴的又追上來,和夏語澹保持數米的距離,夏語澹走他也走,夏語澹停他也停,就是要跟著她的意思。


    夏語澹停在一處街拐口,那位惦記了很久的海棠美人前麵,轉身大方的對趙翊歆說:“你就在外麵等我,我要是能賣掉畫,我請你吃飯!”說完,不待趙翊歆說話,就大踏步的走進了店。


    “姑娘,本店不招待未婚的姑娘,請姑娘移步,抱歉了。”雖然夏語澹穿著男裝,梳著男子的發髻,但開門做生意的人,怎麽可能連人的男女都看不出來。站在海棠美人屏風架旁邊迎客的夥計,不僅看出夏語澹是女的,還估計她未婚,所以,不讓她入內。


    夏語澹停步,也不勉強,塞給夥計十文錢道:“那好吧,我就站在這裏,麻煩小哥兒把掌櫃的叫來,我不買東西,我賣東西。”夏語澹拍拍她的畫筒道:“我這裏有好貨,請掌櫃的掌掌眼。”


    夏語澹向虞氏問清楚了,這家店就是經營男人和女人的那點事,銷售關於情愛的任何東西,包括,給人捉刀,代寫情書。情書,其實很多人不識字,收了情書也不好意思讓別人念,所以,很多人以畫寄情。夏語澹就是要從情畫開始試煉她的畫技。


    夥計捏著他手裏的十文錢,上下打量夏語澹,本著寧可錯過,不可放過的精神,端出他職業的恭敬態度道:“姑娘稍後,我去請管事。”


    夏語澹腳尖踏著輕快的節奏,點頭微笑。


    ☆、第一百零六章 賣畫


    掌櫃是一個童顏鶴發的老人,看見一個女扮男裝,年紀尚幼,卻閑適的站在自家店門口的賣主,他一怔,本著與人和善的精神,上前一拱手道:“小娘子好!”


    “掌櫃好,掌櫃生意好。”夏語澹趕緊拱手還禮,一頓之後,掌櫃隻是和藹對人笑,夏語澹隻能自己道:“我家公子畫了一張畫,請掌櫃掌掌眼,估一估值多少錢?”


    很少有女子賣畫,賣男女之情的俗畫,還被人看出來,是未婚的女子在賣畫,為了避免可能的輕視和不必要的猜忌,夏語澹杜撰了一位‘公子’出來。夏語澹也不張口就說要賣給他,隻是估一估,第一次直接麵對,和人商談價格,姿態很重要。


    掌櫃笑笑,道:“我先仔細看看。”


    那位夥計站在掌櫃身旁,夏語澹先把畫交給夥計。


    掌櫃對夏語澹含笑,接過畫卷展開,大體看了一眼,深究了夏語澹一眼,再眯起眼睛,把畫的每一寸地方細細的觀賞了,賞了許久,才問:“你家公子預備多少錢出手?”


    夏語澹心裏不是很有底,怕叫價少了,道:“掌櫃看給多少合適?”


    掌櫃也不和夏語澹多話,簡潔道:“四錢銀子。”


    “這麽便宜?能不能再給多點?”夏語澹皺眉道:“我家公子畫這張畫,用了最好的紙,最好的磨,加上畫廢了的,筆墨也值百文錢了,還有這個功夫,畫了一整天,四錢銀子太少了。”


    掌櫃笑道:“若你家公子願意在這張畫上署上名號,我願意再出兩百文。”


    夏語澹還是學生,不能署名,因此不滿道:“我家公子的名號,就多值兩百文?”


    掌櫃順著夏語澹的意思說,道:“想你家公子在畫壇是默默無名之輩,也無意於此流戀,這畫才無名無章。因此,加了名號也不能讓畫身價倍增。你家公子畫作上的功力,能畫成這樣是值些錢,這畫立意也很新穎,然一個女子大膽而奔放的癡纏之情,卻也不值得讚頌,我收下轉賣,怕也賣不了太高的價格,所以它就值四錢銀子。”


    畫這種俗畫的有兩類人,一是學徒,屬於前者,二是正經讀書人,畫幾張畫賣賣貼補家用,屬於後者,兩類人都沒有,或是不想要這樣的名氣,沒有名號。沒有名氣,價格就高不上去,新穎的立意,並不代表能別世人接受和追捧,也就賣不到高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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