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爸爸已經醒了很久了,他是在發愁。他已經抽完了一袋煙,把煙灰往炕牆上磕了兩下,又裝上一袋,劃火點著,吱吱地抽起來。爸爸發愁的時候就是這麽一袋一袋的吸,他一邊抽煙,一邊想心事。如今誌國工作了,雖掙不多少錢,也用不著他養活了;舒琴沒別的生活出路,出嫁了,有夫有主也不用他負擔了;舒範好了病,在農村累點,多少也能掙點工分,添補點也添補不多少了;還有誌強、誌民、誌富三個沒出飛的孩子,加上一個老婆得他負擔。負擔雖然還很重,可總比前幾年要強了一些。誰知道剛見好轉,又搞什麽家屬下放,把一個好端端的家分成兩半,一把火分成了兩把火,無形中增加了開支,增加了負擔。這不是折騰窮呢?他想不明白這樣折騰的意義。入社的時候他想不明白,他害怕減少收入,事實上真的減少了收入。說這是潮流,這是運動,他沒違抗了,被潮流卷了進來,後來逐漸的順應了。入社就入社唄,又折騰家屬下哪門子鄉?!家屬也不能種地,種地的又不少這些家屬孩子,究竟去幹啥呢?要依他,非和領導掰扯掰扯。誌國不讓,他怕影響兒子進步,就咽了這口氣。如今就要搬家了,是老婆堅持要進城的,又把老婆整到農村去,從感情上有點說不過!老婆知道不是他的事,並不怪他。可他卻不能原諒自己,怨恨自己無能,連老婆孩子都養不起,護不住。這還叫什麽男子大丈夫?!他越想心裏越不得勁,越想越窩囊,恨不得偷著掣自己幾個嘴巴子,噘幾聲祖宗。他想來想去,把煙袋裏還未抽完的半鍋煙磕到地上,猛的從炕上坐起來,用手推了一下亭玉,亭玉也是半宿沒有睡好,方才她才有點迷迷糊糊的睡過去,正在做一個夢:她到了老宅,看到了許多老親少友,有蓬頭垢麵的,有麵容憔悴的,有駝背彎腰的,有衣衫襤褸的,惟有她衣冠楚楚,精神煥發,大有衣錦還鄉的味道!鄉親們有和她敘離別之情的,有和她了解城裏生活情況的,有和她訴家鄉苦衷的,還有的說要讓她給找點出路,和她一樣離開這片貪脊土地的……正在這時庶民把她推醒了,她一看屋裏亂七八糟的樣子,方才想起早晨就要離開這壘了好幾年的窩,去另一個陌生的新窩了。她埋怨丈夫不該推醒她:“推我幹什麽?”

    “不走了!要走,咱們一塊走!”

    “你這是怎麽啦?生產隊把車都派來了,你怎麽又反複了呢?”

    “我原來就不同意,怎麽叫反複呢?”

    “到如今再不走,恐怕說不過去了吧?”

    “有什麽說過說不過的,就是不去了!他不能要腦袋吧?”

    “爸,你們這是吵吵啥呀?”

    “你說吵吵啥?你媽不走了!”

    “到現在再說不去,社裏都報捷了,可怎麽和社裏說呀?!”

    “不去就是不去了!願怎麽說怎麽說!”

    “爸,下鄉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咱們還都在城裏,她們願迴來就迴來,還至於這樣嗎?你怎麽這麽沒主意呢?”

    “你他媽積極你去!別讓你媽去呀!”

    爸爸這句話說得誌國吃不住勁了,他再一句話也沒說,氣得蒙被哭了起來。媽媽見把兒子氣哭了,埋怨起庶民來:“又不是誌國定的讓咱們下放,你和孩子發什麽脾氣?孩子積極不好?你讓他當落後分子呀!我還不幹哪!都已經定了的事,還說三道四地幹什麽?像誌國說的,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怕什麽?我去!去定了!屯子也不是沒呆過,有啥怕的?別說他不讓咱除田抱壟,就是除田抱壟,我也頂他一陣子。”

    庶民見沒人支持他,他又沒咒念了。

    還沒等吃早飯,陳嬸、趙嬸、霍嬸就都過來了。有送包子的,送餃子的,送油餅的,陳嬸還特為做了一悶罐豬肉燉粉條。飯是不用做了,連趕車老板的飯都夠了。謝娘光顧和陳嬸他們嘮嗑了,一口飯也沒吃。孩子們不管那一套,見好吃的,照樣大口小口地吃,比往天吃的還飽。誌強吃是吃了,可沒有以往吃的那麽多。他邊吃邊往外邊瞅,好像在盼望誰來送他。吃過飯,家裏家外的人又開始裝車了,忙亂起來。裝車的,收拾自己東西的,與鄰居話別的,一時間有點亂了套。唯有誌民、誌富把下鄉當成了新鮮事,搶著先上了馬車。忙亂過後,該上車的人都上了車,誌強是最後一個上車的,臨上車他還在往院外瞅,那眼神好像越來越迫切。老板的鞭聲響了,車輪啟動了,車上車下的人揮動手臂開始告別了,誌強才悵然若失地收迴了他的目光。他雖然也在揮手,卻有點心不在焉。

    她不會來了。哦,她一定是見他下鄉了,不理他了。哼!你不理我,我還不理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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