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單純的腦子還有想事情的時候,楊複眸中瀉出一抹笑意,看她的眼裏多了幾分縱容,“在想什麽,不能同我說?”


    淼淼琢磨片刻,他和衛泠素來不對盤,若是讓他知道此事,必定會惹來更大的麻煩,索性選擇隱瞞,“不能跟你說。”


    殊不知眼前的人早知道了,衛泠對她的心思,早就在他麵前暴露無遺。


    楊複眸色轉深,不能跟他說的事,會是何事?


    聽下人迴稟言,她今天一早去了瑞灃院,也就是說她是見罷衛泠後才如此的。其中真相如何,找瑞豐院的丫鬟一問便知。


    ☆、第八十日


    今日散朝後聖人把他叫去殿後,扔了幾卷畫冊到他跟前,第一幅是位女子婀娜而立的場景,往後幾幅便不用看了,意思不言而喻。


    聖人和衛皇後催得緊,大有今年年底便為他置辦婚事的架勢。沒了薑阿蘭,還會有其他京城貴女,他總不能一個個去調查別人的底細。楊複頗有幾分頭疼,喜歡的姑娘尚未徹底拿下,卻還要應付這些瑣事。


    樂山從瑞灃院迴來,壓低聲音道:“綠竹說是她冒犯了淼淼女郎,願受懲罰,並無別事。”


    瑞灃院原本有兩個丫鬟當差,另一個不久前告假迴鄉了,是以隻剩下綠竹一人。聽這原因委實簡單了些,但這丫鬟守口如瓶,問不出別的什麽,隻得作罷。


    楊複正在翻看蘇州府貪汙案的卷宗,聞言抬起頭來,“如何冒犯?”


    樂山仔細迴想,“似是說了幾句不該說的話,當時沒別人在旁邊,具體不知是何情況。”


    楊複略一沉吟,“將她交給管事處置,另外調遣兩名丫鬟去瑞灃院。”


    樂山應是,行將退下時被喚住,“王爺還有何吩咐?”


    楊複舉起羊毫筆蘸了蘸墨汁,提筆寫字,“聽說成淮去隴州建了座花圃,可有此事?”


    “是有此事。”樂山道。


    四王與霍郎君多有來往,不過均是在避人耳目之處,兩人私下交情甚篤,臨行前霍川曾與楊複見過一麵。正因為如此樂山才會密切關注隴州之事,想到那個雙漂亮卻毫無光彩的眼睛,難免升起遺憾。


    一封信上寥寥幾句,不乏有蘇州府各路官員的名字,楊複疊好放入信封中,遞給樂山,“用火漆封好,送到成淮手中,不得有誤。”


    樂山頷首,“屬下領命。”


    說罷轉身離去,楊複揉了揉眉心,案上燭台照得他臉色更加疲憊。他重新喚來丫鬟,“淼淼睡了嗎?”


    自從下午迴來她便不大對勁,整個人心不在焉地,同她說什麽都像沒聽到一般。楊複便讓她留在房中休息,他到書房辦公,不知不覺夜幕降臨,也不知她這會兒是否還睡著。


    丫鬟應一聲,“稟王爺,淼淼女郎方才醒了,用過晚膳後一直沒睡。”


    楊複起身走出書房,“她在做什麽?”


    丫鬟實話實說,“發呆。”


    確實像她會做的事,楊複輕聲一笑,轉眼來到溶光院正室門口。室內燃著一盞昏昧的油燈,燈下的小姑娘托腮愣神,盯著燭火一眨不眨。烏黑眸中閃爍著光芒,然而卻驚不起她眼中半點波瀾。


    楊複行到跟前,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迴神,“王爺,你怎麽迴來了?”


    “公事辦完後,自然就迴來了。”他在一旁坐下,偏頭笑道。


    淼淼提壺倒了一杯茶水遞到他跟前,“你喝口茶。”然後便又坐迴原處發起呆來,琉璃般的大眼睛盯著前方,不知想些什麽。若是平常她會熱切地偎上來,笑吟吟地喋喋不休,並非眼下這種沉默。


    若是出了其他大事,她應當會焦慮著急,而不是魂不守舍。楊複斂眸,既然她今天去了瑞灃院,那必定見到了衛泠……同他有關?


    心中驀然不安,他卻冷靜地喝一口茶,“可是衛郎君出事了?”


    聽到衛泠的名字,淼淼下意識一驚,險些從繡墩上跳起來,她神色慌亂地搖搖頭,“沒有,衛泠沒事。”


    然而這反應到底將她出賣了,怎麽看都不像是沒事的樣子。楊複烏瞳一沉,大約能猜到幾許,“淼淼,別在本王麵前想他。”


    他們以前的糾葛他無能為力,越介意越像一根毒針,深深地紮在心尖兒上,刺痛不甚明顯,毒液卻蔓延至每個角落。他至今都不能確信,在她心裏究竟誰的分量更重一些,這種不安生生將他折磨至此。


    淼淼嘴巴一扁,“明明是你問我的……”


    燈光下她的俏臉褪去兩分明豔,更添些許柔和,眉眼間皆是控訴。楊複忽地就心軟了,恨不得將她揉進懷裏,到哪兒都帶著,隻是他一個人的。而他確實這麽做了,伸手將她撈到跟前,困在雙腿之間,“今日聖人給了我幾幅畫卷,你可知其意?”


    淼淼身量不高,平常被他俯視慣了,這會兒卻比他高出一個頭,恰好能摟住他的脖子。她被成功轉移注意力,苦思冥想一番,“讓你作畫?”


    楊複壓下她的腦袋,額頭相抵低語:“不是,讓我挑選未來四王妃。”


    淼淼不動了,情緒忽地低落下來,“你不要娶別人。”


    她慢慢鬆開楊複,企圖從他懷裏逃開。明知這些事是躲避不了的,就算她變成了人,楊複也不能娶她。可她還是不想把他拱手讓人,她想起衛泠曾說過的話,抬起水眸商量道:“你不要娶別人好不好?”


    小心翼翼的口吻,惴惴不安地盯著他每個神情,這小姑娘總能輕易打動他的心弦,讓他的心融化成一片。楊複隨之起身,不發一語地握著她的手腕走出正室,沒給她掙脫的機會。


    淼淼不明所以,“王爺要帶我去哪?”


    廊下燈籠高懸,守夜的丫鬟本欲發問,但看清兩人氣氛後識趣地停住。楊複一直將她帶到書房,推開直欞門,用火折子點燃燭燈,牆上登時投出兩道長長的影子。


    楊複帶她來到短榻前,“坐著,別動。”


    淼淼正在困惑,他已來到翹頭案後,鋪開一張宣紙,提筆仔細觀察她的眉眼。淼淼總算明白他要做什麽,起身便要過去,“你要畫我?”


    楊複正色,語氣卻分外溫柔,“乖,坐迴去。”


    淼淼聽話地坐迴短榻上,盈盈妙目泛著希冀的光芒,唇角不由自主地彎起,“為什麽畫我?”


    楊複一派雲淡風輕,“日後皇後再問起,我便可以拿這幅畫給她。”


    她撐著塌沿,笑意垮了下去,“皇後會生氣的,她不喜歡我。”


    “怎麽會?”楊複坐於案後,在宣紙上落下一筆,其實不必多看,這張臉早已熟悉至極,閉上眼時她的每一個表情都生動地浮現在腦海中。“上迴留你在宮中,她曾誇過你。”


    淼淼驚喜地睜圓雙目,“誇我什麽?”


    楊複噙著笑意,“冥頑不靈。”


    上迴衛皇後讓她勸說楊複,無奈好話賴話說盡了,她就是不肯答應。事後衛皇後將此事告訴楊複,氣惱評價她“冥頑不靈”。這事楊複不曾跟淼淼說過,今日經她一問忽然想起,故意說來捉弄她。


    淼淼果然沒聽懂,她識文斷字是半吊子水平,更別提什麽深奧的成語了。“什麽意思?”


    紙上兩道黛眉輕掃,楊複眸色更行溫和,“說你靈巧懂事。”


    淼淼哦一聲,嘿嘿傻笑,算是把這個成語記住了。


    她本就是個閑不住的性子,老老實實地坐了半個時辰後便急了,時不時探著腦袋偷看他作的畫,可惜隻能看到宣紙一角,畫上如何根本看不見。她一動,便被楊複輕聲喚住,“你乖不乖?”


    起初淼淼還會點頭,“乖。”


    到後來實在著急得緊,撥浪鼓似地搖頭,“不乖不乖。讓我看一眼,隻看一眼好嗎?”


    楊複抬眸,無奈中夾雜著幾許寵溺,“畫好了再看。”


    “萬一你把我畫醜了怎麽辦?”淼淼撅嘴,但還是依言端坐著。


    她見楊複不說話,慧黠妙目一轉,故意軟聲問道:“王爺,我美嗎?”


    這姑娘鬧騰起來實在教人招架不住,楊複彎了彎唇,並未迴答這個問題。然而他不說,淼淼便不厭其煩地一直問,以至於偌大個書房迴蕩的都是她的軟糯的聲音。


    “王爺,我美不美?”


    “你說話呀。”


    “為什麽不理我……”


    她氣唿唿地鼓起臉頰,瞪著前方不動聲色的人,差點就撂挑子不幹了。在淼淼又問了一聲後,大抵是被她的毅力折服了,楊複歎息般低聲道:“美。”


    淼淼心滿意足地彎起雙目,小模樣別提多麽得意,“我知道。”


    以前她不覺得自己長得多麽出眾,自打變成人後,整日在王府裏晃悠,黏在她身上的視線越來越多。甚至她有時一笑,丫鬟便臉蛋紅紅地別開頭,“女郎生得極美,我若是男子,必定要被您迷死了。”


    這時候淼淼才知道,哦,原來她生得這麽好看。


    兩個時辰後,她的畫像終於畫好了。淼淼迫不及待地跳到跟前,眼巴巴地瞅著楊複手裏的畫像,“讓我看看!”


    畫上的小姑娘坐在彌勒榻上,雙手撐著塌沿,水眸含笑,靜靜地凝視著前方。眉如遠黛,唇似櫻桃,麵若桃花,躍然浮動在畫卷之上,栩栩如生。淼淼在跟前認真端詳著,猶如在鏡中看另一個自己,“好像。”


    夜已至深,楊複用鎮紙壓著,“明日找人裱起來,不早了,先迴去睡吧。”


    坐了兩個時辰,饒是睡了一整個下午也扛不住,淼淼依依不舍地迴頭,“那你以後得掛起來。”


    楊複頷首,“好。”


    她不放心,“就掛在書房裏,你每天看書疲憊了看一看我,心情就會變好了!”


    倒真會往自個兒臉上貼金,楊複含笑刮了刮她的鼻子,“看畫不如看人,倒不如直接把你叫來。”


    淼淼捂著鼻子咪嗚一聲,“萬一我不在呢?”


    楊複一頓,“不會的。”


    他不會讓她離開,這一輩子她都隻能在他身邊。


    *


    逃避兩天之後,淼淼覺得不能再這麽下去了,她得著衛泠好好說說,否則以後她都不知該如何麵對他。有些話她在心裏醞釀了許多遍,反反複複地糾結,這天終於下定決心要去瑞灃院一趟。


    才踏入門口,便覺院內不大對勁,好似跟前天來時不大相同。院裏不見那個名叫綠竹的丫鬟,隻有兩個粉藍色長衫的丫鬟在提水,她快步來到跟前,望了望正室問道:“衛泠在嗎?”


    那兩個丫鬟麵麵相覷,大約認得她,其中一個搓了搓手道:“女郎莫非不知,衛郎君昨日便離開了。”


    淼淼腦中一翁,“離開了?”


    她不過多猶豫了一天,他便走了麽?可是為什麽走之前卻沒跟她說一聲?淼淼不相信,沒等兩人迴答便衝入屋中,室內窗明幾淨,內室收拾得整齊幹淨,並無人居住痕跡。


    連丁點兒衛泠的影子都沒有,淼淼忽而想起什麽,來到榻前掀起軟枕,果然沒有那枚香囊。衛泠走了,他什麽都帶走了,唯獨不跟她說。


    心裏湧起一股說不出的難受,對衛泠的愧疚又多了幾分。她走出室內,那兩個丫鬟還在院外杵著,她不依不饒地詢問:“衛泠去哪兒了?”


    兩人均是茫然,“衛郎君走前並未告訴婢子行程,婢子也不知曉。”


    她見兩人麵生,不知想起什麽,“怎麽是你們?她呢……”半天才想起那丫鬟的名字,“綠竹在哪?”


    這個很好迴答,她二人道:“綠竹被管事調往後院雜役了,女郎要見她?”


    淼淼點點頭,“帶我見她。”


    經由兩人引路,她來到後院浣洗衣服的地方,在一排排衣服前找到綠竹的身影。淼淼迫切地上前,開門見山,“你知不知道衛泠的去處?”


    綠竹正在擰衣裳,見她到來頗為意外,“衛郎君?”


    聽清淼淼話後,她表情黯淡地垂頭,“婢子不知……”


    怎麽可能知道呢,她隻是一個丫鬟而已,他的行蹤怎麽可能告訴她。連衛泠已經離開了,她都是現在才知道。淼淼實在是病急亂投醫了,見她模樣不像作假,便沒繼續糾纏,一溜煙跑出後罩房。


    路過一方池塘前恍然徹悟,直罵自己蠢笨,掏出胸口的血石緊緊握在手心,挑了個不甚明顯的地方躲藏。她比以往都要緊張,醞釀半天才輕輕開口,“衛泠,你為什麽走了?”


    血石在她手中變熱,可惜等了許久都沒得到迴應,淼淼試著又叫了一聲,“衛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九十日春光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風荷遊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風荷遊月並收藏九十日春光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