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日


    夜風襲來,吹得樹葉颯颯作響,葉影婆娑,越發清寂。


    淼淼呆住,不知所措地望著岸上,剪水雙瞳閃過慌亂。待她反應過來,準備鑽進水裏逃跑時,已經晚了。


    “別動!”楊複喝道。


    淼淼被這一聲震住,下意識地停住,身後的魚尾在水麵一躍而過,旋即重新拍打進水中。銀白色的尾鰭在月光下閃著粼粼薄光,刺得楊複眼睛生疼。


    她保持著轉身的姿態,略垂著頭,長發從一側臉頰滑落,掩住了桃李般明豔的麵容。隻是這一幕,已足以馳魂奪魄。


    波光蕩漾的河水中,鮫人的魚尾在水下若隱若現,透明的薄帶像一層層綃紗,隨著魚尾擺動,飄渺虛幻。她似是察覺到了他的注視,悄悄地把尾巴藏在身後,殊不知此舉隻是掩耳盜鈴罷了,更因此將她曝露在他麵前。


    她穿著櫻粉繡纏枝蓮紋短衫,正是今日淼淼穿的那一件。此刻濕漉漉地貼在她身上,勾勒出窈窕玲瓏的身線,烏發如墨,靡顏膩理,月貌花容。她粉唇微抿,竟同淼淼如出一轍。


    楊複的視線滑落,看向她頸間的血色玉石,在月夜中泛著幽幽紅光。此刻,應當同他手中這塊一樣,正發出滾燙熱意。


    這塊玉石淼淼一直戴著,從未離身。


    種種疑點縈繞心頭,楊複眉心微蹙,對上水中一雙忐忑不安的眸子,“你是……淼淼?”


    這等事委實荒唐,若不是今日親眼所見,他大抵絕不會相信。


    水中人兒大驚失色,搖頭不迭,“不、我不是。”


    楊複攤開掌心,一塊血石掉落而出,被黑繩牽著上下跳動,“那這是什麽?你身上戴的,又是什麽?”


    那是衛泠的血石,怎麽會在他手上!想到衛泠剛才虛弱的聲音,淼淼頓時一陣焦急,卻又不敢質問他,明明現在處於下風的是她,有口難言的也是她。


    她不出聲,楊複繼續問:“為何穿著淼淼的衣裳?”


    她下意識低頭,果見今兒穿的衣裳還掛在身上,隻是下半身的綜裙早不知道沉哪兒去了。這一個小動作,更是確信了楊複的猜測。


    淼淼招架不住,轉身便往水裏逃去。


    隻見她身形一潛,旋即上半身紮入水中,尾鰭浮出水麵,水珠四濺,在瀅婷水光中劃處一條圓弧,轉瞬即逝。動作快得驚人。


    楊複烏瞳一沉,沒有細想,立即躍入河中。


    樂山樂水原本隱在暗處,見狀紛紛一驚,趕到跟前已然不見四王身影。二人對視一眼,沒有遲疑地下水。


    楊複不善鳧水,何況河流湍急,遠處那個靈活的身影又是逆流而行,追得很是吃力。


    他睜開雙目,在水中才看清她的全貌。


    鮫人。一隻銀白色的鮫人。


    古有傳說,魚尾而人身者,其名為鮫。


    他們貌美神秘,淚可凝珠,價值連城。


    淚可凝珠麽……楊複麵上閃過一絲複雜,逐漸被周身水流衝散了力氣,再難前行寸步。腦海中兩張麵孔交疊,重合在一起,是淼淼那雙澄澈幹淨的雙眸,她的麵目模糊了,聲音卻越發清晰。


    “以往過年你都吃什麽?”


    “水草和小蝦。”


    “水草?”


    “……”


    她怕雪甌;她從不在他麵前哭;她在福船落水的那夜,難怪沒有人找得到她,第二天卻平平安安地迴來了;還有上一次斷氣,他以為是上蒼憐憫他,讓她起死迴生,目下想來或許不是。


    這一切,隻跟她的身份有關。


    淼淼,你從一開始就在欺瞞本王……


    楊複的身體逐漸下沉,他沒有掙紮,慢慢向河底沉落。樂山樂水從身後趕來,正欲搭救,接觸到楊複深沉一眼後,雙雙停住,識相地退開很遠,然後轉身向岸上遊去。


    楊複收迴視線,看向遠處越遊越遠的身影。淼淼,你最好不要迴來,你若是迴頭,本王此生都不放過你。


    水流灌入耳孔,胸腔一陣強烈的擠壓,他低咳一聲,口中頓時灌滿了河水。意識逐漸昏沉,他闔上雙目,最後一眼似乎看到遠處的身影停住,慢吞吞地轉身,往這邊看來。


    他彎眸淺笑。


    *


    淼淼沒走多遠便察覺身後有人追她,不必看也知道是誰。她沒敢迴頭,一個勁兒地往上遊,心裏隻想著逃得再快點,最好他抓不住她。


    可是漸漸的,感受不到身後追逐的氣息,她忍不住迴頭,隻見楊複猶如一片殘葉,孤零零地漂浮在水底,沒有動靜。她驚愕地瞠圓雙眸,來不及多想,身體已經飛快地朝他遊去。


    直到將他抱在懷中,淼淼仍舊不能心安。她雙臂駕著他肩窩,吃力地朝岸邊遊去,秀眉緊緊地皺成個疙瘩,想不通他分明不會遊水,還追她做什麽。


    楊複的身軀死沉死沉,淼淼費盡力氣才把他推到岸上。兩人身上都濕透了,淼淼不打緊,可是楊複麵色蒼白,毫無反應。


    她擔心地拍了拍他的臉頰,“王爺?”


    這會兒倒顧不得身份不身份,一心將把他喚醒。奈何周圍一個人也無,淼淼想求救都沒辦法,她雙手交疊按壓在他的胸口,企圖擠出他肺裏的水。


    沒用,他還是一動不動的,臉色好像更加不好了。淼淼焦急地快哭了,她救不了他,或許隻有人類才能救,她想了想,唯有順著河水下山找郎中。要是時間夠快,說不定明早能趕迴來。


    打定主意後,淼淼鬆開他準備離開,行將轉身,便被一隻有力的手掌擒住皓腕。她尚未來得及吃驚,隻覺得臂上微微一驚,接著便被壓倒在岸邊,頭頂是楊複冷峻的麵容。


    他眸色清醒,力氣十足,哪有半點剛才虛弱的樣子。


    淼淼這才察覺受騙,掙了掙惱羞成怒,“你放開我!”可惜聲音太嬌糯,聽著更像撒嬌。


    她原本的聲音清靈悅耳,宛若空穀鶯啼,就連嬌聲叱喝,都聽得人渾身酥麻。


    楊複豈會放開她,好不容易逮到她,難道眼睜睜地放她走嗎?


    他一手製住她雙手,一手擒住她精致的下頷,仔細端詳。玉潤冰清一般的小臉,妙目娟娟,芳顏皎皎,端是人間絕世。偏偏這張小臉倔強地繃著,就是不肯看他。緊貼著他的嬌軀聘婷嫋娜,翩若驚鴻,唿吸之間,鼻端染香。


    粉嫩櫻唇一直緊緊咬著,楊複撫上她唇瓣,聲音陰沉不定,“還說你不是?”


    淼淼別開頭,就是不承認。


    他使計騙她,光是這點,就讓她氣惱得很。況且他害得衛泠下落不明,那塊血石,不知為何會在他手中。


    楊複低聲:“淼淼。”


    她矢口否認:“我不是。”


    “那方才為何救我?”楊複凝睇她,端是要問出個答案。


    淼淼啞口無言,想了又想,“吃飽了撐的。”


    “……”


    楊複撥開她的護領,捏住她從不離身的血石,“那這個如何解釋?此物本王隻送給了淼淼一人。”


    淼淼脫口而出,“這不是你送的,是衛泠的!”


    話才說完,便恨不得拔了自己舌頭,這不是不打自招麽。


    果見楊複不再言語,靜靜地盯著她。


    她被這眼神看得心虛,索性破罐子破摔,拚命掙開他禁錮自己的手,“你究竟把衛泠怎麽樣了?他現在在哪兒,他的血石為何會在你手中?”


    剛才衛泠跟她說話時雖平靜,但不難聽出虛乏,以至於她現在都不能放心。


    楊複不答反問,被她雙手推搡著,卻紋絲不動,“淼淼,你難道不覺得,本王有更多問題要問嗎?”


    淼淼察覺他臉色不對,語氣驀地軟了下來,“我隻是想知道衛泠怎麽了……”


    他有沒有受傷,現在在哪裏,隻要知道這些,她就能安心了。


    無論她怎麽懇求,楊複始終不說。她緊緊攢著他的袖子,又急又毫無辦法,“你……”


    楊複撐在她兩側,淡聲詢問:“迴答我的問題,我便告訴你。”


    淼淼抬眸,一臉懵懂。


    第一個問題,他緊盯著她,“你是不是淼淼?”


    淼淼抿唇,他不是都知道了,還問!卻不知楊複隻想讓她親口迴答。


    過了許久,她低聲:“嗯。”


    楊複眉峰低壓:“是不是?”


    淼淼被他逼得走投無路,“是,我就是!”


    月光透過密密麻麻的樹葉,星星點點的餘暉灑在他背上,頎長的身軀籠罩了淼淼一方天地。他背著光,是以淼淼沒有看到他眼裏一閃而過的放鬆。


    他繼續問:“今晚來此處做什麽?”


    淼淼這迴閉得嚴嚴實實,一個字都不肯透露。


    楊複眸色更深,她不說,他便替她迴答,“是想跟他一起離開?”


    這個他指誰,他們心知肚明。


    淼淼詫異地睜大眼,那眼神分明在說,你怎麽知道。


    楊複放在她身側的手掌青筋凸顯,麵上卻仍舊平靜,眉宇冷峻,山雨欲來。


    來時路上,她尚且在他耳邊說:“王爺,我喜歡你。”這一句言猶在耳,讓他的心軟得一塌糊塗,難道轉眼便不作數了嗎?


    如果今晚他沒有趕來,是否再也見不到她?


    這個小姑娘,可真狠心。


    楊複閉目,不欲多問,撐起身子麵無表情地喚:“樂山樂水。”


    淼淼揪住他衣擺,眼巴巴地追問:“你還沒告訴我衛泠的情況……”


    她話沒說完,便被樂山樂水出現的生意掩蓋。“屬下在,王爺請吩咐。”


    楊複順勢包住她的手,對二人道:“替本王掩路,路上不得驚擾任何人。”


    說著起身,將淼淼打橫抱起,手掌觸到她光滑鱗片時,微微一頓,旋即麵色如常。


    ☆、第五十九日


    第五十九日


    忽地離開了水,淼淼下意識抱緊他的脖子,“你帶我去哪?”


    尾巴被他觸碰,她不自在地動了動,察覺他正抱著自己往山莊裏走,樂山樂水在前頭開路,她吃驚地扭頭,立即掙紮起來,“你放我迴去,會被人看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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