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直到瓷窯的時候,原本便不算太早。沒過多久,日光稍暗,沈瓷看了看天色,說道:“我得早些迴去了。”


    “好。”汪直無奈應聲,喉嚨發幹。


    彼時,太陽還未落下,縱然兩人都盡力維持平日的愉悅氛圍,終歸還是有那麽點不同。


    汪直看著她將雕刻完的瓷器放置妥帖,仍覺依依不舍。


    自從她被皇上授命為督陶官以來,兩人說話的機會便越來越少。每一次見麵,不是有事相議,就是時間緊迫,話說不上幾句,麵目還沒能看清,便又匆匆告別。他有時想起來,萬分懷念她初來京城的那段時光,甚至後悔將她所製的瓷器送呈給萬貴妃,若她能一直都是那個呆在畫院的小宦官,隻在宮中受到自己的庇佑,該有多好。


    可事態已是如此,迴溯不得,若是再來一次,也未必就能比現在更好。


    但也不會比現在更糟了。


    他就這樣想著,卻不知,更糟的一切,尚在以後。


    *****


    沈瓷在馬寧等人的護送下迴到驛站。


    “今日迴來得這麽早?”朱見濂牽過她的手,又聽馬寧在他耳邊輕輕附了一語,登時便明白了。


    因為汪直去了,所以迴來早了。


    此番不尋常背後,是怎樣一番曲折心思?


    上次沈瓷同汪直道謝迴來後,朱見濂便覺得她有些不對勁,今日如此推演,已隱隱猜到事由。


    他一句也沒有多問她。


    隻彎下身,輕輕將她冰涼的手捧在掌心,待捂得暖了,才開口道:“衛朝夕讓你迴來後去她房間找她,有事要同你說。”


    沈瓷感覺心也好似被他溫暖的手捧著,渾身上下一片紓解,不由笑著點頭道:“好,我這就去。一會兒再過來找你。”


    朝夕的性子,她是知道的。不說則已,一旦想說,便卯著一股衝動隨時準備出口。若再讓她繼續等下去,該得著急了。


    沈瓷同小王爺屈膝為禮,轉身離開。待她走遠了,朱見濂才將目光移向馬寧:“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近日跟著沈姑娘的暗衛,除了我們的人之外,還有汪直的人。平素裏並無任何風吹草動,應當也是為了保護沈姑娘。”


    朱見濂冷冷一笑:“汪直還真是管得挺周到。”


    馬寧頭皮一陣發麻,問道:“那您看怎麽辦?”


    “能多一些暗衛保護,我自然放心些。”朱見濂背過手,沉吟片刻後說道:“不過,說來也奇怪,自從那日在街上馬匹失控後,她便再也沒有遭到過任何威脅。不知對方是已經偃旗息鼓,還是看她周邊護衛過多無法下手?”


    馬寧答不上來,隻說道:“無論他們放沒放棄,照眼下這情勢,想要劫走沈姑娘,都不是易事。”


    “她不出門時,汪直派來的暗衛在何處?”


    “一半仍在驛站附近,還有一半散去休息,大抵是輪著班的。”


    朱見濂眸中泛起一絲淩冽冷光:“我之前還真是小瞧了汪直對她的心意。”


    馬寧是武人心思,搖首道:“我不懂,汪直既然是宦臣,您又何必有這般擔心……”


    朱見濂看了他一眼,從牙齒縫裏慢慢蹦出幾個字:“你知道對食嗎?”


    “……”馬寧悚然一驚,支支吾吾道:“的確,的確聽說過……”


    朱見濂歎息一聲:“我相信小瓷片兒,但我不相信汪直。看她今日的避嫌舉動,想必她已覺出汪直對她的心意。她能當上督陶官,重迴禦器廠,是有汪直的舉薦,但不一定是汪直的本意。既然我們料不準汪直之後還會做些什麽,便要讓行動需盡快。這幾日她呆在瓷窯的時候,恰是絕好的進攻時機,你明白嗎?”


    “絕好的時機?”馬寧細細想了想,汪直剛解除幽閉一天,皇上不會派給他太多事務,多半仍會住在他宮外的私宅,因而有跡可循;汪直抽調了一部分人去護著沈瓷,性格又是疏狂,自身的防範必定有所疏漏;汪直時常會去看望沈瓷,而瓷窯地處偏僻,隻要在這條指定的線路上設下埋伏,未嚐沒有成功的可能……


    馬寧將這般條條縷縷理順,眸中霎時一亮,抱拳恍然道:“明白!”


    *****


    那一頭,沈瓷剛推開房門,便看見衛朝夕雙手互相揣在衣袖中,皺著眉在房間裏踱來踱去,步子裏透著焦灼。


    “朝夕?”沈瓷輕喚了她一聲。


    衛朝夕踩著小碎步迎了上去:“阿瓷,你可迴來了。”


    沈瓷見她語氣急促,先拉著她坐了下來:“慢慢說,怎麽了?小王爺說你有事找我。”


    “是,是……我這正想著這事呢,就是不知道該怎樣同你說。”


    沈瓷輕聲問:“和我有關?”


    衛朝夕點頭。


    沈瓷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語氣溫柔:“想到什麽便說什麽,我聽著的。”


    “就是……就是你上次同我說過那位西廠提督,你說他生得身姿挺拔,風流俊美那個。”


    沈瓷聽著她此番形容,不由苦笑:“你的重點在哪裏?”


    衛朝夕手捶了一下大腿:“總之就是那個西廠廠公,阿瓷你得提防著點。”


    她一股腦地把楊福的話原封不動地倒給沈瓷,又道:“縱然他辦案時難免沾些鮮血,但若真的如此戕害無辜女子,實在不讓人放心。”


    沈瓷聽完,嘴唇白了白,良久沒有說話,半晌才問衛朝夕:“誰告訴你的?”


    衛朝夕之前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喉嚨一下子像被堵住了,磕磕絆絆地解釋道:“我……我是出去閑逛時,不小心聽幾個當官模樣的人說的。”她有意迴避此問,將音調拔高了一截,慌忙道:“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我隻想把這事告訴你。也沒任何目的,你該如何相處還如何相處,就是心裏多一層提防罷了。”


    沈瓷早知萬貴妃飛揚跋扈,在宮中亦聽說過她殘害女子之事,卻並不知這裏麵許多都是汪直去做的。她想起自己曾經問汪直,萬貴妃殘害皇上子嗣是否是真,卻沒料到他原本怡然的神情陡然沉下,良久才輕輕吐出了一個“是”字。


    那時並未在意,如今想起,方才拚接無誤。


    可她仍覺難以置信。


    民間的風言風語再多,終歸不在她真實的認知裏。可如今,她最好的朋友特意來同她說了這番話,又恰與一段迴憶不謀而合,著實令她打了個寒顫。


    汪直是怎樣的人,重要嗎?她從不擔心他會加害於她,也願意對他報以信任,可若是……


    沈瓷思緒混亂,隻覺腦中的線繞成了一團,理不清晰。


    *****


    翌日,沈瓷照舊去了瓷窯,與此同時,朱見濂的計劃亦開始蠢蠢欲動。從汪府到瓷窯,有一條偏僻的必經之路,他們便蟄伏於此,伺機而動。


    汪直來看沈瓷時,總是隨性而為,毫無規律,且往往是一人獨行。即便上次在京郊受傷後,平日裏會多帶那麽兩三個人,但在尋她時,也總習慣性地把其餘人撇下。


    今日亦是如此。


    念及沈瓷十餘日後便要離開京城,他的步子又不自覺地朝瓷窯邁去。昨日的話還沒說完,這人,是見一天少一天。一旦離開,今生還有機會再見嗎?


    他這般想著,隻覺胸中湧出一股悲涼,拉了拉馬的韁繩,雙腿一夾,馬兒便撒開腿跑了起來。


    一直跑到距離瓷窯不遠處的一條偏僻之路,汪直突然感到周圍異動。下一個瞬間,便見數十道黑影從房簷瓦礫後飛出,直朝他傾軋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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