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福被她一語擊中,鼻子突然覺得有點疼,為了逃避她的話語,徑直伸手拿過她手中的食盒,打開看了看,著實是色香誘人。


    他隨便挑了塊放進嘴裏,轉移話題道:“你剛才說這是誰做的?”


    衛朝夕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低低答道:“我的好朋友,阿瓷。”


    楊福被這個名字提醒,心中立刻警醒起來:“哦,對,沈瓷,你同我提過的,她和汪直關係不錯吧?”


    衛朝夕撅著小嘴,步子拖遝著坐了下來,沒說話。


    “怎麽了?”楊福問。


    衛朝夕剛剛借著食物傾訴了衷腸,卻見楊福半分迴應也無,懊惱道:“我來看你的時候也不多,怎麽總顧著轉移話題?”


    “我也不是無緣無故提起這位沈瓷姑娘。”楊福咬咬牙,朝她走近了兩步,借著剛下定不久的決心,開口道:“上次你被東廠的人抓走後時,我看她是真心關心你,所以如今她有了危險,也想著提醒一下你。”


    衛朝夕一驚,原本懊惱的心思刹那煙消雲散:“危險?阿瓷有什麽危險?”


    “我記得上次汪直專門到驛站把她帶走了吧?那可不是什麽好人,身為西廠提督,嗜殺成癮,恐怕沈姑娘會被他所牽連。”


    “哎,這事啊。”衛朝夕擺擺手:“阿瓷同我提過汪直,說這人挺好的。民間的風言風語不能全信,更何況人家受皇命辦案,也不一定是自己願意為之。”


    “我並非道聽途說。”楊福正了正神色,掩蓋發虛的內裏:“我講的是實情。”


    衛朝夕見他神色鄭重,轉念想到楊福既然能夠從東廠的監獄裏把她撈出來,必定也有能力接觸到一定內情,不由端正了表情,問道:“那你說說,實情如何?”


    楊福照著尚銘告訴他的話說了下去:“誠然他是受皇命辦案,但沾染的鮮血中難道沒有無辜的人?而且,汪直原本是萬貴妃的內侍,在西廠建立之前,他主要便是替這位貴妃娘娘做事。無論是宮中懷了孕的嬪妃,還是皇上臨幸的宮女,甚至是皇上稍有屬意的美貌女子,萬貴妃都不願輕易放過。而那時她派去了結對方性命的人,大多都是汪直。”


    衛朝夕倒吸一口涼氣:“這麽說,女人他也殺?”


    楊福點點頭:“若實在因為對方家中權勢沒法下手的,也得想辦法把龍嗣除去。”


    衛朝夕嘴唇白了白,沉默良久後,小心試探道:“或許……那是因為他在萬貴妃手下當差,被迫才如此的。他還救過阿瓷的命,聽阿瓷說起來也不像是壞人……”


    她的聲音越來越弱,到最後便像是蚊子哼哼,連帶著眼睫也垂了下來。


    楊福見她如此神色,語氣也放軟了些:“或許真像你說的,他如今不再殘害無辜的女子,待沈姑娘也是真誠。既然汪直於沈姑娘有救命之恩,她必定心中對他有所感念。我告訴你這些,隻是希望你最好還是能給沈姑娘提一個醒,哪怕並不能改變些什麽,也讓她心裏有個數。”


    衛朝夕連連點頭:“你說得對。恩情不能忘,但也不能讓阿瓷全然信任。我得去告訴她。”


    楊福得了她這句話,初步目標已是達成,就等著衛朝夕替沈瓷將這心理鋪墊做好。他稍稍鬆下半口氣,旋即又心虛地凝滯起來,伸手再拿了一塊梅花董糖,酥脆的香甜漾在舌尖,卻不知為何,竟品出了一絲澀的滋味。


    *****


    一周的強製幽閉結束後,汪直的身體亦差不多恢複無恙。


    他聽下屬匯報,說現下沈瓷正在瓷窯,點點頭,抽出佩劍在庭院中練了一陣,手還沒生,可這過程卻是索然無味。他精神不集中,練到一半,陡然沒了氣力,劍跌落在地,卻不願去撿,想了想,進屋更衣,還是決定去瓷窯看看。


    春日抽條新綠中,他又看見了沈瓷。她手握刻刀,坐在院裏的藤架之下。陽光照在她臉上,被藤架的陰影分割得支離破碎,一格暗一格亮地拚湊出她側臉的容顏。


    時光仿佛靜止下來,年華凝固,溫好無聲。


    他以前沒發現自己竟也會這般詩意地去欣賞一幀靜止的畫麵。


    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沈瓷的手微微一頓,轉過頭來,看見是他,眸中似有雲霧繚繞,一時錯愕,竟不知該以那句話起頭。


    汪直眼角微挑,也看著她,由遠及近。


    他十分不喜這般欲言又止的氛圍,走了過去,看見她在手中的素瓷杯盞上,鏤刻出一個個有規則的小米孔,兩壁洞透,如同扇扇小窗。


    “這杯盞,連水都盛不了吧?”汪直問她。


    這樣自然的開場,似乎已經忘記上次兩人見麵時說過的話。沈瓷鬆了一口氣,手裏心裏都更自在了些許,展開一抹春陽笑意,答道:“汪大人在宮中,應當是見過玲瓏瓷的,隻是眼下僅是半成品,一時沒認出罷了。”


    她指了指素胎上的一個個米粒狀的“玲瓏眼”:“現在雖然看起來盛不下水,但上釉燒窯後,便不是這般模樣了。雕刻完成後,先如同窗戶糊紙一般,給這些小孔上一層特製的透明釉,然後再通體施釉。燒製出來後,這些洞眼便成了半透明的亮孔,明徹透亮,不洞不漏。”


    汪直想了想,的確有些印象。宮中萬貴妃日常用的碟碗,似乎的確有一部分,上沿有些半透明的小孔。他所見的玲瓏瓷器多為青花,既有鏤雕藝術,又顯青花特色,既呈古樸、又顯清新。水盛在碗中,陽光便透過小孔照射在桌麵,粼粼還帶著水的細紋,煞是精妙。


    “這是給我做的?”汪直不由問。


    沈瓷微笑,點了點頭。


    小孔剛好鏤刻了一半杯盞,還剩下一側並未雕出。汪直從她手中拿過素胎,轉一圈玩賞了半晌,笑道:“剩下的一半我來雕吧。”


    沈瓷猶豫了一下,玲瓏瓷,隻要一個孔雕刻失敗,便是前功盡棄。不過,既然這禮物原本就是送給汪直的,加一些他自己製造的成分也無妨。她把手中刻刀遞給了汪直:“你若覺得好玩,試試也無妨。”


    大不了她重新再挑個素胎雕一次。


    汪直接過刻刀,真的坐下來開始動手,拿刀在素胎上比劃了兩下:“握刻刀的手法對嗎?這樣,還是這樣?”


    “這樣。”沈瓷的手搭在他的手指上,飛快地矯正了他的動作。


    觸感,清涼如玉,纖細如瓷。


    汪直不自覺握住了她正欲抽離的手腕。


    下一個瞬間,卻又陡然鬆開了。


    他並沒有再被拒絕一次的願望。


    偏過頭,似乎剛才隻是一場錯覺一般,重新將目光凝在素胎的小孔上。沈瓷也沒再提,順勢抽迴了手,便這樣就此揭過了。


    “不過是挖個洞而已,有什麽可難的。”他輕嗤一聲,不知嗤的是自己還是素胎,不再詢問,隻將手腕轉動,在素瓷上緩緩雕刻,終於成功刻出了第一個孔。


    與先前沈瓷雕刻得勻稱流暢的小孔相比,汪直手下的雕刻,果然,奇醜無比。


    汪直眉頭蹙起,眼角是一個不開心的弧度:“我不刻了。”


    沈瓷從他手中抽出素胎,仔細看了看:“難看是難看了點,但還難看得挺有特色的。”


    汪直:“……”


    她抬眼看了看汪直:“汪大人隻刻一個孔的話,倒也有修正的法子,隻不過,您是想繼續要這件,還是我再雕一個新的給您?”


    汪直想也沒想:“我第一次雕刻,自然是要用我親自刻過的。”


    他早知自己雕刻出來必定不是什麽精美模樣,可依然堅持要如此。他不在意她送他的瓷器要多麽名貴珍稀,隻希望這瓷器能融匯他和沈瓷各自的痕跡。縱然今後,沈瓷可能製瓷無數,但唯有這一件,是屬於他和她的。


    這才是獨一無二。


    【附圖】


    在百科上找了一件玲瓏瓷的圖片,可以感受下。手機不方便看到圖片的親們,搜索一下玲瓏瓷也就知道這長什麽樣了。不過,這是青花玲瓏瓷。和文中要做的鬥彩玲瓏瓷,還是不一樣的。


    玲瓏瓷,是景德鎮四大傳統名瓷之一。其餘三大分別是粉彩、青花、顏色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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