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監悄悄來稟報的時候,容啟正坐在上首和崔成遠說話。他側著身子聽了一會兒話,忽然笑了笑,眼中殊無笑意,帶了點不動聲色的意味:“我那五皇兄倒是純孝。”他稍微停頓了一下,轉過頭來像是說笑似的和崔成遠說著話,“一入京就先去曲府,然後又跑到父皇榻前哭訴。不知道的還以為怎麽了呢......”


    其實,哭上麵倒還真有些學問。三國時,曹操帶兵出征,曹植、曹丕作為兒子一起送行。我們都知道曹植可是個七步成詩的大才子,他當場就出口成章,曹操和左右一時間都十分讚賞。曹丕文采不行,正不知道如何是好,正好旁邊有個叫吳質的謀臣說了一句:“王當行,流涕可也。”意思就是,魏王馬上就要出征,你隻要哭就行了。結果曹丕“泣而拜”,曹操和左右頓時覺得曹丕這才是真情流露,曹植的華麗辭藻反倒落了下乘。


    楚王如今的行為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雖然皇帝不曾出征但到底病重將去,與楚王的涕泣而下相比,太子平日裏的精心侍疾反倒顯得平常無奇了點。


    崔成遠知道,容啟這話已經算得上是推心置腹了。他沉吟片刻低著頭輕聲說道:“自來立長立嫡,楚王乃是殿下兄長,心中怕也多有不甘。”頓了頓,崔成遠大著膽子接著道,“自古以來都是子以母貴母以子貴。殿下今居東宮之位,尊貴非常,旁人莫能比也,理應追封恭妃才是。”


    容啟眼神微變,親自端起斟了一杯酒遞給崔成遠:“母妃乃是罪臣之女,若要追封。方、文兩家的舊案必要推翻不成。”酒水澄澈如同水邊的一抹碧色,連酒香都罪人的很,仿佛帶著一把鉤子勾著人。


    雖然容啟垂著眼,但是崔成遠卻知道隱藏在他眼底下的團炙熱的火焰。容啟一輩子真心相對的女人估計也就隻有恭妃和周涵華。他為了周涵華冷落六宮,為了恭妃則是心心念念為方、文兩家翻案。容啟在其他方麵堪稱是殺伐決斷、能狠能忍,具備了一個君主該有的一切。偏偏在感情上卻可以稱得上的頗為固執,前世周涵華離世後他就過得如同民間鰥夫一般,日常生活也就隻有兩位皇子說得上話。


    崔成遠會意地點了點頭:“此事還是應該從東都方麵入手,當年陛下公布的那些罪名裏麵最要緊的就是‘通敵謀反’一項,要翻案就該從此處出發。”他沉默片刻又加了一句,“至於陛下那邊,還是應當從故去的方皇後入手。”


    從先前皇帝暈倒到他執意要選成陵為寢陵,眾人大約都清楚了那位方皇後在他心上的地位。不過,如今知道這位方皇後的事情的人不多,


    聞言,容啟唇邊綻開一絲類似於譏誚的笑意,清俊的麵上帶著一種類似於不屑冷嘲的顏色,他仿佛想要說些什麽但到底沒再開口。隻是舉起酒杯朝崔成遠示意道:“來,先喝酒。我們今日隻喝酒,不談其他。”


    一盞酒後,容啟又問起了坊間是否有神醫——太子妃近來身子孱弱,宮中上下都查不出原因,太醫院也隻是開些藥膳和藥來溫補療養。容啟該有的疑心一點也不缺,雖然哪裏都查不出問題卻還是別出心裁的想著要去民間尋些醫士才好。


    崔成遠接過話音,兩人重新又說起了話,頗是融洽的樣子。


    另一邊,周清華倒是興盡而歸,頗有所得——如果說沒來書院之前她還猶豫著自己所為是否正確,那麽這一次親眼所見,她就真的覺得自己做對了。


    她真心有些感激袁煥,她的想法隻能稱得上是幼稚、簡單,育人書院能有今日大半都是袁煥的功勞。


    臨去之前,周清華忍不住和袁煥說話:“我知道你心裏難過,因為你父親的事情,愧疚懊悔的不能自已。可是你想想,因為你,這裏這麽多的孩子的人生都有了改變的機會。他們現在還小,等他們長大了,重新想起你,他們心底會多麽感動啊——他們的一生,都因為了你而有了更多的選擇,更多的色彩。”她輕輕的笑了笑,眉目裏麵帶著一種耀人的光華,容光煥發,“命運不過如此,你強它弱,你弱它強。哪怕經曆的事情再痛苦也別向它低頭,人活一世,不過是為了掌握自己的命運,過自己想要的日子。”


    袁煥的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他眉心劇烈的顫動了一下,仿佛有烈火的火舌在那上麵舔過一般。過了許久,他低著頭輕輕地道:“真的嗎?我做的都有意義?”他本是自信之人,可自從經曆了父親過世的打擊之後便忍不住開始懷疑起自己過去所做的事情,原先跳脫的性子都開始沉穩下來。有時候,他會想,要是當初他接受曲元榮的善意,那麽曲家下手的時候可會稍稍鬆手,留父親一命?這樣的想法時刻折磨著他,使他幾乎夜不能寐,一日日的消瘦憔悴。


    “是啊。”周清華點點頭,她真心實意的說道,“袁煥,你真的是個很好的人。你有這樣的天資、這樣的心性,百折不撓,不忘初心,總有一日,你能得到你想要的。”


    “我想要的?”袁煥苦笑了一聲——他所想要的不過是父親尚在,一家和樂,悠閑度日的過往時間。除了這個,如今的他又有什麽想要的?


    他到底心智堅定,隻是消沉了一會兒便重新振作起精神來,笑著答話:“你的好話從來都是不值錢,要多少有多少......你放心吧,我會好好經營這座書院的。我少年時常想謀一任外放,照顧一方百姓。如今想來,不如靜下心來做學問,教育孩童,等他們長大了,說不定還能實現我的想法,惠及天下。”說到末尾,他已經恢複了少許少年的朝氣,麵上微微帶了點對未來的期待。


    周清華心悅誠服的向著他深深一禮:“那我就先代那些孩子謝過你。”她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譬如朝露 去日苦多’,請君珍重自身才是。”


    別了袁煥,周清華先是把李初晴送了迴去,給外祖母等人請了安、問了好,這才帶著周雅華迴去。


    周雅華看上去也有些累了,但精神還好。她抬頭瞧著周清華,忍不住說道:“五姐姐,你說,那些女孩兒們長大了該怎麽辦?”她心裏頗有些擔憂,“懂的多,想的也多。如今女子多有艱難,我怕她們生活更是不易。”


    “能夠點頭把孩子送來的都是開明的父母,雖做不到對兒子、女兒一視同仁,但想必也會好好對待女兒。女兒讀了書懂了事,想必能把日子過得更好。我曾聽人一言‘有聖母即有聖子,有賢婦始有賢夫’,她們不僅可以扶助夫君還能更好的教育孩子。至於那些純粹貪圖節約一頓午飯錢的人家,”周清華頓了頓,她神色有些複雜,她像是當初周涵華撫摸自己頭發一樣摸了摸周雅華的長發,柔聲道,“她們的日子本來就要比旁人過得更加辛苦、艱難,更要知道自強自立。她們該知道,便是女子也不能自輕自賤。然後,再把這個道理教給她們的孩子。”


    周雅華秀氣的、長的有些假的睫毛輕輕的顫了顫,她仿佛有些冷,縮了縮身子:“五姐姐,其實這樣想想,我們的運氣也挺好的。”光線照進來,她慘白的麵色微微帶了點光亮,嬌嫩的仿佛一片飄在風裏的薄薄的花瓣,連那一點光線都能將她灼傷,美得叫人憐惜。


    她們生在權貴之家,自幼嬌生慣養,出入皆是婢仆成群。即便是周雅華這般自憐自傷、身不由己的庶女卻也知道自己日常過的日子可算是安閑自在——最多不過是想著如何如何幫助自家姨娘過好日子,如何躲過周芳華的嫉妒,如何討得父親、嫡母等人的歡心......


    周清華慢悠悠的笑了一聲,她看上去也有些感慨,神色複雜的說道:“是啊。其實我們的運氣很好。”人總是要知道知足常樂的。


    作者有話要說:這是補的,我馬上去碼今天這章。等會兒來發紅包,不多,隻是一點心意,大家別介意。我是真心感謝每一個支持正版的人。你們讓我覺得自己寫的東西得到了肯定,非常有動力。


    第72章 閑話


    周清華這一日起了個大早,特特去給小李氏請安。


    小李氏身子已經養好了大半,穿著一身大紅百蝶穿花的滾金線妝花褙子,頭上帶了一支金托底紅寶石牡丹花樣子的珠釵,看上去明豔動人,如同一朵牡丹花一樣光華照人。她身邊站了個看上去白胖的奶媽,抱著一個大紅的錦繡繈褓,裏麵乃是周家八小姐。


    周清華請了安,便笑著湊上前去看看妹妹。隻見那嬰兒白胖可愛,雖然閉著眼睛睡覺,小嘴兒仿佛嬌嫩的花瓣兒正吐著奶泡泡,一個一個,叫人看軟了心腸。


    周清華忍不住伸手逗了逗那孩子:“妹妹長得真好。”她笑著和小李氏說話,小心翼翼的指了指,“瞧她這鼻子和嘴巴,長得和夫人一般。眼睛長得也像父親。”


    小李氏笑了笑,帶了點為人母的慈愛,很是溫和。她從奶媽手裏接過孩子,一邊哄著一邊柔聲道:“唉,隻盼著這孩子長大了也要像清姐兒你這樣懂事乖巧才好。”她本來一直以為是兒子,不知做了多少準備,隻可惜臨到頭來卻生了個女兒,別說周正聲心裏頭有些不喜,便是小李氏自己也有些灰心。


    但是,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小李氏日日瞧著,心腸早就軟了,恨不得把自己有的都給了這孩子。因擔心這孩子以後沒有長兄依靠,小李氏對周禮樂的態度都好了許多,即便是對著周芳華都多了幾分耐心。


    “你若得空,就去瞧瞧你四姐姐。”小李氏輕輕的抬了抬眼,語重心長的道,“過幾日她就要出嫁了,心裏頭總有些情緒。這些日子又常常都是一個人呆在院子裏不出門,你父親雖然不說,但心裏頭也很有幾分擔憂。你們到底是一脈相連的親姐妹,還是要多些往來,日後裏還要互相依持呢。”


    周清華知道:周芳華這是心理不平衡——如今周涵華為太子妃,周家女都身價大漲,便是周雅華都有不少人家前來探聽。偏偏周芳華早已訂下親事,反悔不得。如今臨到出嫁,她心裏怕是更加不喜了。


    周芳華從小被周正聲、孟姨娘寵著長大又有一母同胞的親弟作為依靠,心氣兒最高,結果臨到頭了婚事怕是連從來瞧不起的庶妹周雅華都及不上。這叫她如何甘心?怕是連睡都睡不安心吧?


    周清華雖然也吃過幾迴周芳華的虧,此時倒也有些不是滋味。


    小李氏瞧著周清華多少聽進去了,這才笑著轉開話題:“明年你就要及笄了,吾家有女終長成,可是要百家求了......”她的語氣裏麵帶了點感歎,顯然也是動了幾分感情。


    周清華隻得低著頭裝作羞澀的樣子,她玉般顏色的雙頰染了點紅色,仿佛桃花盛開,朵朵嬌豔。教人一時移不開眼。


    小李氏眸光微動,語調卻平穩不變:“說起來,你崇文表哥也訂了親事。就是崔國公家的那位小姐,常和你一起玩的那位。”


    周清華一下子就吃了一驚,很快就為這兩人開心起來,她眉目皆是帶笑,很是歡喜的拍了拍手:“這到好。錦繡她性子一向都好,一定能和表哥、舅母處的好。”其實大舅母還頗有點勢力,崔錦繡到底是國公府出身又有個正得用的哥哥,她想來也是很滿意的。加上大舅母的性子,兒媳婦還是柔順些的好。至於李崇文,他心裏怕也是喜歡如崔錦繡這般溫柔可親的美人兒——尤其是有個急性子的母親、太過活潑的妹妹作對比。


    小李氏低頭瞧了眼周清華見她是真心開心,心裏頭不知怎的有些不是滋味,過了一會兒才緩聲道:“是啊,你大舅母一見那崔家小姐就喜歡的不得了,真是當個女兒去疼呢。連晴姐兒都要吃味,說是女兒要出嫁了就不討人喜歡了。”她頓了頓,又溫溫道,“不過,你的婚事倒是不急,太子妃那邊估計也正用心挑著呢。你女孩家雖然麵薄不好多說,但也別什麽都不在意,得了空還是多問問、多說說,到底是你自己的事情。嫁人就是女人第二次投胎,千萬不能馬虎。”


    周清華點點頭,揉著手指想了想,白玉似的手指都有些紅了才小聲地說了一句:“我就是想找個品性好一些的。”她好歹吐出一句,便接著順溜的說了下去,“家裏也要簡單些、知禮些。夫人和父親對我多有憐惜,我長到現在也沒動過多少心眼,太複雜的人家我怕事管不了的。”


    “這些倒都不難。”小李氏仿若慈母一般的笑了笑,溫聲細語的,“你這條件,京中還是有不少人家的。別的不說,賀閣老的那位嫡長孫就不錯,這般年紀就已經是個舉人了,聽說學問不錯來年下場怕是可以榜上有名。且賀家書香門第、家風嚴謹,還有個‘四十無子方可納妾’的家規。”


    周清華一下子就被這個所謂的家規引誘了,她也不是什麽死不開口的壯士,便委婉的多問了一句:“那賀公子想必頗有乃祖之風?”賀閣老聽說年輕的時候就長得不錯,現在也還是個俊老頭。要是賀公子長得像祖父怕是也不錯的。雖然她不太看重長相也願意接受長相平常的,但是若真是長得像是戰場遺跡一般,這早也看、晚也看,又不是啥真愛,怕真是傷心了。


    小李氏將孩子重新哄睡了遞給奶媽,抬袖笑了一聲,笑聲溫軟,仿佛大人看著玩鬧的孩子,帶著一種少見的縱容:“是啊,那位賀公子生的玉樹臨風又一心進學,那些人都說像極了賀閣老年輕的時候。”就是說長得不錯,很俊俏很上進。


    周清華忍不住有些心動但這到底是小李氏一家之言,她也沒到急著嫁人的時候,便含蓄的笑了笑,微微低頭作羞澀狀:“那到賀家提親的人怕也不少呢......婚姻之事,還是要父母做主才是。”小李氏這些話怕是周正聲交代的,她想了想還是把這皮球給踢迴去了,反正周正聲不可能越過周涵華定下她的婚事。


    小李氏點點頭,目光自周清華的臉上掠過,帶了點意味深長的含義:“也是,這種事到底該多考慮一會兒。你明日就要入宮給太子妃請安也可以順嘴和太子妃提上一句。太子妃到底經的事多,能提點你幾句呢。”


    周清華反正皮厚,也不在意她的目光,便笑了一句:“夫人說的很是。”


    小李氏到底不是生母所以也不便多話,反而轉而交代起其他來:“聽說太子妃這些日子著了涼,一直不見好,太子擔心她的心情這才召了你入宮陪她說話。”她頓了頓,語調裏麵帶了點微微的凝重,“你進宮後千萬小心,別亂走動也別亂說話。見了太子妃就盡管讓她安心將養,保重身子才是最重要的。再如何,兩位小殿下年紀都還小,還需要她做母親的多打算呢。”


    周清華麵色一變,聲音也緊了緊:“太子妃她的身子,真的很嚴重?”


    見她身子緊繃,緊張的不得了,小李氏連忙伸手撫了撫她的身子:“我不過是嘴皮子上下一碰,這麽一說罷了,你別多心。太醫院那邊也隻是說體虛,吃些藥膳溫養一下罷了。太子妃在蜀地操心勞碌又育下二子,進宮以來忙著侍奉陛下和娘娘,勞心勞力,身子自然經不住。從來都是病去如抽絲,宮中又有名醫幫著調養,想必養養便好了。”


    周清華總算稍稍放心了些,然後才鄭重的點了點頭:“我一定會囑咐太子妃好好保重身子。”


    小李氏有一下沒一下的撫了撫她的肩頭,柔聲安慰道:“你們姐妹感情一直都好,也算是太子妃把你帶大的。太子妃先是怕過了病氣才沒見你,如今心裏怕也是想念得很。說不定這迴見了你,病也好了一半呢。”


    周清華心思還在周涵華的病上也沒多的心思去和小李氏客套,隻是勉強的扯著嘴角笑了笑。


    小李氏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便也大方的放了人:“行了,你也自去忙吧。明日要進宮,可有好些東西要準備呢。”


    “那女兒晚間再來請安吧。”周清華重又行了個禮,繡著荷葉蟈蟈的袖子抖了抖,仿佛有風吹過荷葉驚動那蟈蟈。她重新抬頭看了看小李氏的神色,這才依言小步退下。


    走到外麵,被天上掛著的豔陽一曬,麵上發燙,周清華這才稍稍迴過神來:覺得自己實在太過多心了——宮裏那麽多人看著,又有太子一心一意的護著,周涵華定不會有什麽大事的。這樣一想,周清華的心情就稍稍輕鬆了些,她想現在馬上迴自己院子也無事,便轉頭和丫鬟說道:“這個時候,正好去瞧瞧四姐,她馬上就要出嫁了,也算是瞧一眼少一眼。”


    她和周芳華的關係可以算得上是一般以下,也沒什麽可以修好的機會了。隻是,周芳華到底馬上就要出嫁了,姐妹一場,總是趁著最後的機會要多關心一下。周清華做人一直都還算是有底線,並不會因為周芳華的為人或者態度而改變。


    無論如何,人總是要先做好自己才能去瞧別人,總不能因為別人的錯處而忽視了自己的言行。


    作者有話要說:我去碼明天的了,有底子才能更得早。


    對了,我最近重新掌握了送積分的技能,夠字數的評論都送分。


    第73章 舊事


    臨近周芳華的院子,聽到那驚鳥飛雀的琴聲,周清華就知道周芳華的心情大約可以媲美家仇深似海的六指琴魔了。


    如李初晴這樣的快出嫁的女孩兒,雖然對即將到來的婚姻也有些小恐懼但也有對未來生活的小期待,每日操勞下來就自覺地讓廚子做些好吃的慰勞自己,結果體重不減反增,被李王氏埋怨了許久,最後還不得不改一改嫁衣的尺寸。


    可周芳華則是真的瘦了,她整個人瞧上去就清減了許多,穿著秋香色的繡長枝花卉的羅紗裙子,帶著攢珍珠的蜜蠟珠花,長發飄飄,衣裾翻飛,耳邊的珍珠耳墜跟著也晃動,仿佛臨風將去的碧波仙子。


    她瞧了眼周清華,手上一動,琴聲就像是流水一樣的動了起來,擊石拍岸,更添了幾分激越。過了一會兒,她方才停了手,恨恨道:“你也是來瞧我笑話的?”她秋水似的眼眸帶了點水汽,雖然是含怒卻也依舊是楚楚可憐的樣子。


    周清華歎了口氣,摸摸鼻子:“你也把我瞧得太壞了些吧?”到底姐妹一場,周清華隻好放緩聲調:“你也別氣,都說莫欺少年窮,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柳家雖然是寒門出身但柳家叔侄也都是上進有才的人,官場上麵前程可期。再者,柳公子乃是今科探花,少年多才,正好可與姐姐你興趣相投、詩詞應和。你嫁了過去,好日子定是在後頭。”


    周芳華別過頭,隻是用袖子掩住麵,袖子上麵的綠蕊紅瓣的梅花一朵一朵,隻聽她低聲道:“你就會說好話。”語聲已經軟了下去。


    “難道我不說好話姐姐就不會嫁過去了嗎?”周清華坐在了她身側,語調平淡如水,“在旁人眼裏,女人這一輩子也不過隻有兩件大事:相夫教子。你再如何了得,旁人眼裏瞧的還是你的夫君、你的孩子。我知道姐姐心氣高,瞧不起柳家家境,覺得自己吃了大虧。可當初曲夫人下嫁曲閣老時,對方不也才是個少年書生嗎?可她一心一意,十數年如一日的操勞家務、侍奉公婆,得了丈夫全心全意的敬愛,身無二婦,滿京城的女人誰不羨慕她的運氣?”雖然人家老公和兒子近來的風評都不是很好,但認真想想,她的日子也挺好的。


    周芳華仍舊不迴頭,過了好久才小聲道:“我怕我過不好日子......”她頓了頓,有些難為情,又有些破罐子破摔,“柳家家境不好,什麽都要管,我既不會看賬本也不會管家......”她已經有些說不下去了,咬咬唇,不吭聲。


    周清華歎了口氣——這就是婚前恐懼症了。如李初晴更多的就是擔心容皓會不會變心、王妃會不會為難她,王府的規矩會不會太嚴格一類的。輪到周芳華,則是擔憂起以後生活裏麵柴米油鹽醬醋茶。她前半生活得像是個仙女兒,忽然從天上落下來,發現凡人要吃飯、要睡覺等等——這些她都不會,隻要想一想就害怕。


    周清華第一次伸手撫了撫周芳華的肩頭:“那不是更好?若是嫁到哪個大家子,你還得從頭再認親戚,一家子大大小小,你就更加顧不過來了。柳家就隻有那麽幾個人,估計也沒請幾個仆人,你就等於從頭學起,柳家現在也一定不會為難你的。”對柳家來說,能娶到一個未來皇後的妹妹,哪怕是庶妹也是一門遠超投入的賣賣。當然,他們都是讀書人不會說的這樣市儈,但是某種意義上,他們隻會比那些生意人更加計較投入和產出,他們一定會好好供著周芳華。


    周芳華終於緩了過來,她沉默了一下,仿佛在心裏麵給自己做工作,好一會兒才轉過頭來:“我以後一定會過得很好。”


    周清華點點頭。


    結果周芳華很快就揚著頭又加了一句:“我會過得比你們都要好。”語調裏麵已經有些趾高氣揚。


    好吧,她真心想要把這丫頭拉出去抽一頓,抽到老實才好。這家夥根本就不值得同情!!!


    周清華忍著氣和她道了別,氣哼哼的迴了自己的院子,幹脆利落的下定決心再也不去自討沒趣了。


    第二日,就是周清華入宮的日子了。


    雖然周涵華病了不少日子,但到底也不過是小病罷了,平日裏也還是能理事的。加之太子容啟越加嚴厲,東宮上下都是屏息靜氣,不敢多語。


    “姐姐怎麽坐起來了?正該好好躺一會兒呢。”周清華請過安,見左右皆是應聲退下來,這才上前說了一句。


    周涵華忍不住笑了笑:“你倒是和你姐夫一般口徑。”她忍不住歎了口氣,語氣親昵,“我又不是泥捏的,不過是著了些涼,橫豎隻要養養便是了。”


    周清華替她整好墊著的枕頭,忍不住說道:“那也很該好好養養,你整日裏勞心勞力的,正應該趁機歇一歇呢。”


    周涵華被她故作成熟的語氣逗得一樂,忍不住伸手拉了妹妹的手,溫聲道:“清姐兒也長大了......”她語調柔軟,帶著一種真心的喜悅。


    周清華被她說得微有羞澀,低著頭不說話。


    周涵華卻是起了興致,指著屋裏那張鳳榻說道:“你瞧,這像不像母親當初那張榻?”


    對於過去的事,周清華已經沒有多少影響了,聞言隻能懵懂的搖了搖頭。


    “是了,那時候你還不記事呢。”周涵華拉著她坐下,用手溫柔的撫了撫她的長發,因為念及舊事,聲音更軟了一些,帶著一種浸染在迴憶裏麵的溫柔和沉醉,“當初,我想母親了,就偷偷跑到院子裏去瞧她。那時候父親總是和母親吵架,母親她心情不好也不怎麽和我說話。我記得有一天,我跑到院子前麵,看見母親抱著你坐在榻上曬太陽。她就那樣坐在那裏,穿著水藍色的裙子,披著白色的狐裘,長長的頭發都披散下來,被陽光照的亮亮的,就像是最華美的錦緞。我想,她長得真美啊,就像是仙女兒一樣。我再沒有比她更美的人了。”


    周清華忽然覺得有些難過——周涵華從小長在精明的祖母和冷酷的皇後身邊,對於她來說,母親大約是這世上最美的人吧?那樣久的迴憶裏麵,存在的不是真正的小李氏,而是活在周涵華心裏的母親,不斷被美化、不斷被想念。她小心翼翼的拉了拉周涵華的袖子,把她從迴憶裏麵拉出來,輕輕問道:“然後母親她發現你了嗎?”


    周涵華點點頭,眉間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思緒:“嗯,她抬頭看見了我,就招手把我叫過去了。她那天心情很好,拉著我問了許多事情,笑起來的時候嘴角有笑渦,很美很美。然後,她就把你抱給我看,她說‘瞧,這是你妹妹。涵華,她與你是同一個母親、同一個父親,這個世上隻有她身上流著的才是與你一般無二的血。你要答應我,好好保護她,看著她長大,做一個最好的姐姐’。”


    周清華忍住眼淚,用力握住周涵華的手:“嗯,我長大了。母親要是知道,一定會很高興,很為你和我驕傲啊。”


    周涵華點點頭,神色裏麵也帶了欣慰的喜悅和釋然的輕鬆。


    周清華瞧她仿佛有些困倦的樣子,便說道:“姐姐躺下休息吧,我給你讀讀書。等會兒我還要和你一起用午膳呢。”


    周涵華剛說完往事,心情正輕鬆,想了想後便點了點頭,指著不遠處的案上說道:“我近來無聊,便讓人從宮裏的舊書樓裏麵跳了幾本沒看過的孤本,你從那邊隨便選一本吧。”


    周清華應了一聲,上前挑揀起來。有一些書是偏門的雜記,記著一些舊文和野史故事。還有一些則是遊記,山水之間頗有意趣。周清華隨手挑了一本,正要走出來,就看見一本書的封麵裏掉出一本小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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