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老爺酒多了,才要笑:“這鄉野風趣,竟然到帥府門前?”見守門的張家過來,皺眉道:“這裏不能過牛車,哎,你怎麽停下來了!”


    牛車上還沒有篷子,擠坐著七、八個人。車尾跳下一個女子,濃眉大眼,身材健壯,和張家吵:“咱們走親戚,憑什麽不讓停!”


    是北方的侉口音。


    那兇勁兒,手要指到張家鼻子上:“親戚,你知道嗎?是親戚!”張家往後退,怪聲怪調:“親戚?你看我是你親戚嗎?”


    車上一個蒼老的嗓音:“翠姑哇,不要亂吵。”趕車的人也摘下鬥笠,露出一張皺紋密布的麵龐:“是哇,不要吵,咱們是來走親戚的。”


    這是個上年紀的老人。


    過去尊重老人,因為他們年紀活得久,見的就會多。再來,老人一般不說假話。張家就賠笑:“您老說的,我信三分。老人家,我們這是大帥府,你找的是哪門子親戚?”


    “大兄弟,不是大帥府,我們倒走錯地方了。”車上蒼老嗓音這樣迴。趕車的老人也點頭笑,眯著眼睛瞅門上大帥府幾個字,滿足地笑著:“大兄弟,讓一讓。”


    車上跳下幾個姑娘,七嘴八舌:“找十三娘,”


    “找伍林兒!”


    “伍思德,”


    “伍長河,”


    張家恍然大悟,行個禮:“莫不是親家太太,”再對著幾個親家姑娘瞪眼睛,吃吃半天才喊出來:“親家……姑娘?”


    這姑娘和蕭家的姑娘比,太駭人。


    布衣服,自己挽一個包袱,坐著牛車就進了京。


    丁婆婆最後扶下來,她嘖著嘴笑:“俺們是送姑娘來成親的。”翠姑漲紅臉:“姑,誰是來成親的,俺們隻找十三娘,走親戚。”


    “就是,走親戚。”姑娘們全這麽說。


    張家賠笑:“我去通報。”迴身大步到門房上,壓低嗓音:“快來看,伍將軍們夫人全到了,一個一個,比牛都壯。”親兵們“唿”,露出一排男人腦袋來。翠姑先惱了:“看啥看,不許亂看!”


    丁婆婆笑嗬嗬,對趕車的老人招唿道:“族長,這後麵的孩子們怎麽還不過來?”族長親自趕車來了,他也納悶:“這些孩子們,一抹子紫嘴子全不頂用,幸虧這車是我趕著,不然他們打尖來打尖去的,晚上也到不了。”


    “您緊趕慢趕的,是想吃帥府中秋酒席。”一個姑娘在最後揭發族長。大家嘻嘻哈哈又笑成一團,慧娘得信,先迎了出來。


    後麵,香風陣陣跟著姑娘們。姑娘們聽說大哥的嶽母到來,怎能不出迎,全是打扮過出來的,兩下裏姑娘們先一見麵,蕭家的姑娘們笑若明珠,還沒有帶出詫異神色,伍家的姑娘們就皺眉:“這是些什麽人?”


    搽的那麽香,戴那麽多首飾招搖。


    翠姑嘀咕:“是十三娘的丫頭吧。”


    丁婆婆和慧娘四目相對,慧娘扶著丫頭跪下來:“母親,”她再次迴想到那艱難的歲月,麵上有了淚水。


    丁婆婆也用手掌拭淚水:“十三娘哇,你還好哇,我今年眼睛不行了,有些兒看不清。”慧娘要膝行,丫頭們不許,奶媽也後麵趕上來,並不看丁婆婆衣著,對著丁婆婆插燭似的行幾個禮,滿麵喜色:“親家太太,夫人可不能久跪啊,您要抱外孫子了。”


    來的人一下子沸騰了,笑聲不斷出來。丁婆婆扶起慧娘,用力地看她,又看她肚子,慧娘羞澀地道:“才剛有的。”


    “好好好,”丁婆婆話音才落,後麵馬蹄聲如風起。伍林兒頭一個下馬:“娘,族長,你們來了。”他後麵是族長的兒子和幾個送的男人們,族長埋怨:“你們來晚了。”族長兒子笑:“我們怕找不到地方,進城門先問的伍家。”族長繼續埋怨:“大帥府,不比伍家好問。”伍林兒忍住笑,你就這麽滅自己威風。


    四姑老爺看明白了,過來見禮。廖明堂實在數不過來,八個姑娘,七個伍家兄弟,見伍家的姑娘們羞澀也爽朗,就問出來:“哪一位是伍將軍夫人?”


    “都是的,你問什麽問。”幾個姑娘一起兇他。廖明堂往後麵站:“是是,我問錯了。”餘明亮嚇得不敢問,隻竊笑。


    姑娘們還嘀咕:“不是好人,眼珠子亮著隻往俺們身上看。”蕭家的姑娘們用帕子掩口輕笑,小表妹很想來上一句,才張嘴,賀珍寶手急眼快,把自己帕子堵住她嘴,低聲笑:“你不要丟人,有客人在不許亂說話。”


    小表妹嗆到,把帕子推開,才眉開眼笑:“我是認親戚的,”見張家咳上一聲:“列隊!”四個門上親兵分兩邊站好,筆直如釘。


    姑娘們才笑,見張家目不斜視,大聲道:“伍林兒將軍夫人先請!”


    “哈哈哈…..”


    伍林兒罵:“你搞什麽鬼兒!”慧娘掩口低笑,再和丁婆婆說話。張家大聲道:“你不懂,頭一迴進大帥府門,得分長幼秩序。伍林兒將軍夫人先請!”


    翠姑扭扭捏捏走過去,走到一半台階上,列階的親兵們有一個破功,哈地笑了一聲出來,翠姑才要惱,包括張家的內的親兵嘩啦全跑了。


    “哈哈哈哈……”四姑老爺等人,族長和兒子等人全笑得前仰後合。


    翠姑嘟著嘴:“這城裏人全不是好人。”張家可不是城裏人。


    見裏麵又一堆人湧出來,離得遠隻看氣勢就不同。翠姑嚇得跑迴姐妹們中間:“呀,許多的人。”


    蕭老夫人和大帥蕭護迎出來。


    兩個親家見麵。蕭老夫人看丁婆婆,衣著樸素,皺紋如溝壑,每一道都帶著風霜痕,是個實成人。丁婆婆用心才看清這親家,隻說了一句:“親家,你比俺們村裏九天玄女娘娘像還好呢。”


    蕭老夫人滿麵春風,還沒有這麽恭維過她。


    丁婆婆喊:“來叩頭。”撲通跪倒一堆的人,都不會行官禮,隨便一叩,如鴨子下水般撲通幾聲。


    蕭老夫人不見怪,也笑道:“我們家的姑娘們也來叩頭。”先是嬌聲:“來了。”蕭家的姑娘走下台階,一個一個花枝招展地行了禮,說不出來的優雅好看。


    廖明堂一眼認出自己未婚妻子,他是頭一次見麵,客棧月下也隻見到背影。今天心有靈犀,一眼定格,再看就更像自己嶽母,和蕭帥也有三分相似的輪廓。別人行別人的禮,心花怒放的廖明堂也彎腰對著姑娘們行禮。


    小表妹眼睛尖瞅到,笑道:“那呆子又來混了,姐姐們別理睬他。”林三姑娘手指隨表哥出來的孟軒生悄悄地笑:“你家的呆子在那裏!”


    “就是,你少看別人家的呆子。”賀二姑娘也幫腔。小表妹不生氣反而笑了:“姐姐們,你們總算承認是呆子了。”


    林三姑娘和賀二姑娘一起“咄,閉嘴的好。”


    廖明堂嘻嘻,呆子就呆子吧。


    伍林兒尷尬,他跟隨蕭護在京裏,見過不少女眷。見兩邊姑娘們行禮,蕭家的姑娘們如月中仙子般,而自家的姑娘又是鴨子下水。


    他咳幾聲:“進去吧,又不是什麽好看人物,隻在門上站著。”後麵的話嗓音漸小,翠姑還是聽到了,敏感地對伍林兒瞪一眼,不是姑讓俺來,俺還不來。不是你去信家裏要媳婦,俺也不來。


    大帥蕭護正在行禮。


    大家讓開,雁翅般列在兩邊。都讓慧娘不要再行禮,蕭護獨自一個人整頭冠,再理衣衫,在丁婆婆麵前撩衣袍雙膝跪下:“請嶽母大人金安,嶽母大人一路勞頓,一路辛苦。”


    大帥鴉青色錦衣,上繡雲雁黃花,頭上簪子鑲一塊指甲大的祖母綠,日頭下麵熠熠放光。


    眾人看著,都心中溫暖上來。


    族長又開始念佛,祖上風水好這才修來的,隻落到丁婆婆家裏去了。


    丁婆婆笑得麵上無處不開花,跪在她麵前的可是半年裏來名動全國的蕭護大帥。她扶起蕭護:“姑爺,快起來,恭喜你要當爹,十三娘這一有了,她可就有個結果了。”


    這村話雖然怯,卻聽得人人喜歡。就是慧娘,也歡喜不禁。這話的彩頭兒好。


    大帥起身,雖然不是這裏最高的人,卻是這裏第一人。他伸手攙扶住丁婆婆,命慧娘去扶母親,夫妻雙雙扶著一對親家往府中去。


    後麵按長幼,四姑老爺對族長拱手,滿麵含笑:“請。”族長後悔自己怎麽換好衣服,衣服做了兩件子新的,雖然不比這位姑老爺的衣服,總算是新的。怕路上有風雨,就沒有穿身上。他見這裏的人全舒展大方,也是個見過縣官的人,竭力擺出大方樣子,笑容滿麵:“嗬嗬,姑老爺也請。”


    賀公子們林公子,對族長的兒子和同來的男人們拱手,也含笑:“請!”廖明堂和餘明亮也跟在裏麵。


    最後是姑娘們,蕭家的姑娘們先到的,又是大帥的親戚,好歹算半個主人,對著伍家姑娘嬌滴滴福下來:“請進才是。”


    又吩咐丫頭:“快著些兒,幫著拿東西。”丫頭就上來。


    翠姑她們愣住,她們不會行這種禮,就習慣成自然的跪下來。弄得蕭家的姑娘們沒有辦法,又知道是親家姑娘,隻得也跪下來還禮。


    一大群姑娘們分兩撥子在大門上行禮,煞是好看。伍家的姑娘們來前受到交待,去了不要讓人笑話失禮,蕭家的姑娘們跪,她們惶恐不安,就不起來。小表妹受不了,頭一個嚷道:“我們進去吧,再晚了,茶果子全沒有了。”


    姑娘們嘻嘻哈哈起來,賀珍寶打趣她:“還散錢呢,你可要走在前麵。”小表妹恨得拿帕子擲二姐:“當著人,你這樣說我。散錢的是給台上戲子的,與我何幹?”


    這才一同進去,包袱,伍家姑娘們不放心,隻自己拿著。


    蕭老夫人賞下東西來,蕭護和慧娘也有東西賞。小表妹盯著,難免多要幾件子。月亮上來,圓而明亮,蕭家大擺中秋夜宴,蔣家曹家等人也一起來到。


    有了對比,伍家的姑娘們認為自己衣著不如人,可慢慢和氣,就熱鬧起來。一個是南邊兒的蠻話,一個是北邊兒的侉音,也能說到一處去。


    又有兩位公主在,看著如看稀罕。十一公主過這麽久的日子,也能自安,聽她們說話有趣,跟著笑。見十六公主微紅眼圈,心中為她傷心,卻沒有辦法。誰讓她走錯了路?


    絲竹,悠悠而起。伍林兒出來淨手,見張家抱著酒壇子悠悠對明月,拍他一巴掌:“你不上麵喝去,蘇表公子又在嚷著無對手。”


    “喝不喝,不喝下水遊一圈,”蘇雲鶴對孟軒生。對上孟軒生,蘇小弟從來酒量高。孟軒生拿筷子敲他手:“就你嗓門兒高,你上台上唱戲去吧。”


    張家支著耳朵笑,再次悠悠對明月,灌一口酒:“我喜歡自己喝。”伍林兒奇怪:“這個人,也沒有聽說過你有家,哎,你家哪裏的?”


    “我家麽,”張家心中一痛,對著伍林兒怪笑:“你媳婦來了,你隻尋上我作什麽。對了,是俺們,快去吧,晚去一會兒,你那俺們要醉得和你一樣了。”


    抱著酒壇子就走了,聽伍林兒在後麵罵:“成精作怪的,這是什麽話!”伍林兒氣鼓鼓去喝酒,張家在桂花樹下坐下,兩行淚水潸潸而下。


    廳上,蕭護來敬母親和嶽母、四姑太太酒。敬過,笑道:“十三如今不能多喝,謝家弟妹卻是能喝的。”謝少夫人漲紅臉,她喝多一迴,也和蔣少夫人似的,好幾天不敢出門見人。聽大帥親自點名,恨不能鑽桌子下麵去,才說:“我不能喝,”


    大帥對她隔著桌子微微而笑:“十三也應該敬一杯,謝她耳目聰敏。”慧娘和謝少夫人一起臉紅。


    大帥對著兩個人點一點,就走出去。謝少夫人局促不安的想起來,大帥知道是自己報的信?曹少夫人舉杯:“呀,大帥都點了名,來來,我們敬你。”謝少夫人無奈喝下不少。


    對慧娘使個眼色兒,謝少夫人先出去,桂花樹後站著,見慧娘過一會兒慢慢過來,還有不少眼光在廳上盯著。


    丫頭盯著,奶媽盯著,蕭老夫人和四姑太太是一舉一動都盯著,怕慧娘吃冷的,又怕她吃得少。


    慧娘就不敢走到樹後讓人看不到的地方,隻樹側站著好似賞月,低低地道:“你不要放在心上。”


    “是你說出來的?”謝少夫人可憐兮兮。慧娘無奈:“不是我,是我一天見幾個人,實在有限。”謝少夫人慌了手腳:“怎麽辦,怎麽辦?”


    又有一個朗朗嗓音略壓低些,蕭護輕笑:“不是讓十三謝你酒。”他一來,謝少夫人驚唿一聲,掩麵就走。


    蕭護才笑:“我是老虎嗎?”慧娘也腳底下抹油,迴廳上去了。大帥一個人站那裏笑:“我竟然有這樣的威風。”


    見明月好,大帥獨自在水邊上走著,沒走十幾步,聽身後有人低低地道:“見過蕭哥哥。”大帥一激靈,在他記憶深處的壽昌郡主又翻出來。


    隻有那郡主,最愛這麽喊。


    幾乎驚出一身冷汗,迴身來看,一個秀麗的少女,卻是曹娟秀。


    大帥心這才放迴去,心想這蕭哥哥三個字,你還是少喊的好。以前郡主人沒有到,這三個字先飛到,此時聽到,猶如重溫惡夢,不由人不驚心。


    他不知道怎麽會聽到曹娟秀嗓音想到惡夢壽昌,蕭護心想,這真是預兆,兆頭太差。見到是曹娟秀,大帥一麵抹心中冷汗,一麵也有微笑:“妹妹你好。”


    他心頭苦笑,還是哥哥與妹妹。


    曹娟秀今天是刻意打扮而來,這是她到京裏來以後,第二次見到蕭護。頭一迴,是初到拜見。再就客棧裏讓人打,踹出一身的痛,幾乎不能出門的。後來好了,又懷疑慧娘,再慧娘大罵曹文弟,彼此生分不能再進蕭府,直到蕭老夫人來,第二天來拜見,也沒有見到蕭護,今天中秋,她們家人不在這裏,理當蕭老夫人接她們過來過節,見到蕭護出廳,曹娟秀也悄悄地出來。


    姑娘們玩笑,人太多了,沒有人注意到她去哪裏。


    她不是自己家姑娘,論親疏,蕭老夫人本該讓她坐同一席麵上,可曹家的事情實在辦得差,蕭老夫人不願意給曹娟秀誤會,就讓她和姑娘們坐一處,也不算虧待於她。


    一個客廳上隻有一桌子席麵,人再少,有小表妹在,焦點全在她身上。她又會和姑母蕭老夫人撒嬌,又會對表嫂扮鬼臉兒,還要取笑姐姐們,曹娟秀離席,誰會把心放在她心上。


    圓月更升起來,給花花草草和人全披上一層銀光。


    蕭護似月中人,麵容熠熠,形容兒熠熠,就是站的身姿也熠熠。


    曹娟秀對著他,恍如夢中。杜麗娘可以一段春夢情深到死,又死而複活。曹娟秀沒這麽嚴重,也深隱其中。這要怪她的好嫂嫂曹少夫人,不斷地她耳邊說蕭護如何如何的好。


    本來就是江南姑娘們大眾情人的蕭護,輕而易舉的進到曹娟秀心中。


    曹娟秀輕泣:“……原是哥哥嫂嫂說的,我,是蕭哥哥看著長大的,人物性情都知道,才…..動了心。沒想到……是這樣子,我心裏好悔,又聽說蕭家嫂嫂有了身孕,房裏難道再沒有人,”蕭護微動嘴唇,曹娟秀止住他,哭道:“我知道我沒福氣,隻是想不通,竟然比蕭家嫂嫂福氣還要差,這一輩子,我是不會忘記的……”


    飛快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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