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秋雨綿綿的星期一早上,黑娃遲遲沒有返校。春兒已經迴頭往教室角落看了好幾次,黑娃的座位始終是空的。透過窗外順著瓦楞如注的雨簾向外望去,灰蒙蒙的天空混沌一片,看不清山的輪廓,她開始擔心起來。第一節課下課的鍾聲終於敲響,春兒迫不及待地衝出教室,冒雨來到操場。他們班男生宿舍那扇門緊鎖著,根本見不到黑娃的蹤影,一種無形的惆悵在春兒心中徘徊。春兒猛一迴頭,發現了佇立在身後撐著花布傘的孟瑤璐,她也正在急切地朝男生宿舍張望。春兒腳下的布鞋已經被雨水浸透,感覺一絲涼意從腳底襲來,直逼腦門。她不等上課鍾敲響,用力甩掉頭發上越積越多的雨滴,迅速返迴教室。

    臨近中午放學,渾身濕漉漉的黑娃才背著幹糧袋,懷抱書包走進校門。

    黑娃並不是因為睡過了頭才曠課的。黑娃像往常一樣,雞叫頭遍時就起床了,背上母親為他準備好的一周幹糧出了門。陰雨天山路泥濘溜滑,光線也暗。黑娃憑著記憶和路麵上偶爾反光的石頭摸索著往山下走,一路磕磕碰碰速度很慢,真擔心今天要遲到。遠處傳來習習瑣瑣的聲音,黑娃越往前走聲音越清晰,那不是風吹樹葉發出的聲響。黑娃止住腳步,循聲望去,習習瑣瑣的聲音恰好是從他小學班主任謝老師家中傳來的。黑娃情不自禁地朝曾經一直關愛他的謝老師家走去。

    體弱多病的謝老師累得氣喘籲籲,正忙著將被雨水浸泡的麥子用簸箕搬進堂屋。黑娃知道那是謝老師過冬的主要口糧,雨水泡過就要發黴。黑娃叫了聲“謝老師”,搶過他手中的簸箕便幹了起來。謝老師借著煤油燈,看清來者是他一直寄予厚望的學生常順,連忙阻止道:“你快去上學,路滑不好走,要遲到的。這些事情我一個人能行。”黑娃沒讓謝老師搶到簸箕,不聲不響地繼續搬運麥子。在謝老師的協助下,黑娃把麥子全部運進了堂屋,攤在席子和塑料布上晾幹。這時,天已經放亮,黑娃感到一身輕鬆。謝老師端來一碗水遞給黑娃,催促道:“喝了水就趕快走,給你們老師解釋一下今天遲到的原因。”黑娃總覺得還有一件事沒幹完,不能老讓這些麥子堆在堂屋吧?再說,等包穀收了往哪兒擱?黑娃不再猶豫,出去找迴幾塊青石板,在謝老師的一片反對聲中爬上了漏雨的房頂。

    黑娃將屋頂補好,渾身已經濕透。他顧不得擦幹雨水便上了路,一瘸一拐地往學校走,腿上滲出了鮮血。那是由於青石板鋒利的棱角把他的腿劃了一道大口子。黑娃不想讓謝老師擔心,一切都掩飾過去了。

    中午,春兒驚喜地看見黑娃從宿舍出來,緩步向教室走去。春兒迅速返迴宿舍,取了幾個她星期六迴家親手做的紅豆荷葉粑,也向教室走去。春兒激動不已,心想:“那個黑家夥一定會誇獎自己的手藝不錯,總比他整天啃苞穀麵饃饃強吧,說不定他吃完還想要呢!”臨近教室時,春兒聽到孟瑤璐甜甜的聲音,“吃吧,還熱著呢!”接著傳來一陣“嘩啦,嘩啦”的翻書聲。春兒透過玻璃窗往裏看,課桌上攤開的小籠包子正冒著熱氣,黑娃專心致誌地抄錄孟瑤璐的課堂筆記,孟瑤璐就深情地站在他身旁。看見黑娃對小籠包子無動於衷,孟瑤璐繼續說:“這是我專門為你買的,吃完再寫吧!”黑娃仍然沒有理會,認真謄抄筆記。孟瑤璐不知如何是好,默默注視著黑娃的一舉一動。春兒打算轉身就走,可是怎麽也邁不動腳步。黑娃終於抄完了筆記,抬頭問道:“老師今天留的作業多不多?”孟瑤璐微笑著不慌不忙地說:“作業多著呢,你先吃包子,我幫你畫到書上。”黑娃生硬地說:“你說第幾頁,我自己圈到書上。你把包子帶迴去,我吃不慣。”孟瑤璐的眼圈開始紅潤,她可從來沒受過這種委屈。等黑娃圈好了作業題,孟瑤璐將一盒“創可貼”丟在課桌上,猛地抓起那袋已經變涼的包子,衝出教室,用手抹了一把即將流出的眼淚,沒走多遠便狠狠地把那袋“受氣包”摔到牆角。

    黑娃走出教室,望著細雨中憤憤離去的孟瑤璐,感到自己做得有些過分。不過,黑娃並不後悔,他始終認為自己與孟瑤璐格格不入,判若來自兩個世界。她是生活中的佼佼者,而自己是個土得掉渣渣的山裏娃。手上這盒“創可貼”便是實際例子,黑娃根本不知道怎麽使用。話說迴來,黑娃對孟瑤璐充滿感激之情。孟瑤路有極強的洞察力,盡管黑娃渾身上下濕透了,但是她一眼就看出了他褲腿上的血跡。

    就在黑娃深感內疚的時候,他發現了手捧荷葉粑轉身離去的春兒。黑娃對眼前發生的一切心若止水,他要繼續啃著苞穀麵饃饃刻苦學習,以此來改變與生俱來的命運。

    黑娃讀高三那年冬季,天氣出奇的寒冷,雪下得足有一尺厚。凜冽的寒風無情地吹破了男生宿舍窗戶上貼的報紙,貼好一次吹破一次,連宿舍的地麵上都結了冰。黑娃的被子又破又薄,凍得難以入眠,好不容易睡著了,夜裏又被寒風吹醒好幾迴。男生們個個喊冷,索性用石塊和泥巴將窗子壘嚴,沒有光線總比挨凍強。

    不少同學的手腳被凍得又紅又腫,紛紛埋怨今年冬季如此漫長。要數黑娃被凍得最嚴重,腫脹的雙手已經發紫變烏,並且手背上布滿凍裂的皴口,稍微一用力就出血,連握筆寫字都困難,時常將血跡留在本子上。最讓黑娃頭疼的是吃飯,苞穀麵饃饃被凍得邦硬,怎麽啃也啃不動,好不容易咬下一塊兒,往往帶著牙齦滲出的鮮血下咽。

    這天晚上,黑娃仍在堅持不懈地啃他手中硬得像石頭的苞穀麵饃饃,嘴都啃疼了也沒啃下來。同學們紛紛去教室上夜自習了,宿舍裏靜悄悄的昏暗一片,黑娃還在埋頭苦幹。一個念頭突然閃過黑娃的腦海,何不想個省力的辦法?黑娃想的辦法是用火烤,將苞穀麵饃饃烤軟了再吃。黑娃找來幾張廢稿紙架在宿舍中央,點燃了火,頓時明亮一片。為了防止被人發現,黑娃順手用一根木棍頂住了大門。這一招果然奏效,烤過的苞穀麵饃饃又軟又香,黑娃為自己的靈感洋洋得意。

    正當黑娃專心烤第二個苞穀麵饃饃時,大門被突然推開,用來頂門的木棍湊巧倒在了火堆上。驚魂未定的黑娃看見副校長、教務處主任和看門老頭一起出現在大門口,他們正怒目瞪著黑娃。教務處主任首先開口,“好哇,常順同學!我說你為啥不去上夜自習?原來你一個人躲在宿舍裏用椽燒火烤饃吃,這些椽是以後學校用來蓋新教室的呀!”看門老頭迅速將那根椽從火上撿起來提在手上,作為證據。黑娃申辯道:“我沒用椽烤饃,我用的是廢稿紙!”副校長看了一眼黑娃,高聲說:“你不要狡辯,我們看得很清楚,等明天處理你的問題。你也不用上夜自習了,寫一份深刻的檢查。”

    第二天上午,高三一班的教室裏,同學們像往常一樣,坐得整整齊齊等待上課,可是上第一堂課的物理老師遲遲沒有來。大約二十分鍾後,學校的正、副校長、教務處主任以及班主任陶老師帶著黑娃走進教室。同學們相互悄聲打探,不知發生了什麽事。等兩位校長和陶老師在後排坐定後,教務處長健步登上講台。他繪聲繪色地把常順昨晚在宿舍裏用學校的椽燒火烤饃吃的經過講了一遍,補充道:“學校是教書育人的園地,決不能容忍這種破壞公物、自私自利的現象滋生蔓延。至於學校對這種醜惡行徑如何處理,要看常順同學認錯態度。下麵由常順做檢查。”

    黑娃不慌不忙站起來,說道:“還是那句話,我根本沒用椽點火烤饃,用不著做檢查。”說完,黑娃坐了下來。那位一向嚴肅的副校長再也按耐不住了。他從教室後排“謔”地站起來,鐵青著臉說:“你燒椽的時候被我們當場抓獲,還矢口抵賴,劉主任和老薛都可以作證。這兒還有物證。”教務處劉主任馬上亮出了那根一頭發黑的椽,搖晃著向大家展示。黑娃心裏感到憋屈,可又無法解釋清楚,低著頭說:“我是用廢稿紙烤的饃。你們進來時剛好把頂門的椽掀到火堆上了。這件事完全屬於巧合。”教室裏一片嘩然,淹沒了劉主任和黑娃的爭吵聲。這時,一直沉默的趙校長朗聲說道:“不要吵,把椽拿來讓我看看。”教室裏安靜下來,大家期待著趙校長的鑒定結果。

    趙校長接過椽,仔細檢查。檢查過後,趙校長將椽遞給高三一班的班主任陶老師,輕聲說:“不像被火燒過。”陶老師把椽拿在手中,反複看了好一會兒,將慈藹的目光投向趙校長,表示同意他的判斷。其實,憑陶老師長期以來對黑娃的了解,她壓根不相信黑娃會做出這等事。可是,副校長和教務處劉主任昨晚找到她,你一言我一語地批駁常順的不良道德,使陶老師將信將疑。剛才,經趙校長一提醒,陶老師又親自察看了那根隻是被煙灰染黑的椽,她完全打消了疑慮。然而,事情沒有那麽簡單,那位雄心勃勃的副校長是趙校長退休後補缺的人選,他最強勁的競爭對手就是具有大學本科學曆的陶老師,既能撈到政績又能給陶老師臉上抹黑的事副校長是絕對不會放過的。

    果然不出所料,副校長再次站起來,鏗鏘有力地說:“常順同學,事實已經很清楚了,想不到你沒有一絲認錯態度!學校本來可以根據你檢查的深刻程度考慮從輕處理,你再這樣頑抗下去隻有開除學籍!”這席話如同炸雷滾過,教室裏悄無聲息,原本想說點什麽的趙校長和陶老師麵麵相覷。

    就在這時,春兒突然冒出一句話,“我相信常順不會幹這種事!”教室裏所有人都扭過頭看著春兒。盡管春兒表現得相當鎮定,但她的臉不知是天冷還是羞赧慢慢紅了起來。緊接著,孟瑤璐也大聲說:“對,這麽長的椽怎麽燒火?”副校長和劉主任火冒三丈,衝著春兒和孟瑤璐高聲叫嚷。趙校長再也無法沉默了,高聲說:“請大家肅靜!我認為這件事需要深入調查。同學們,高考在即,安心上課吧!”

    校方的調查結果還是說不清楚,反正有三個人親眼看見那根椽架在火上,黑娃必須在班上做檢查,否則就開除學籍。為了這事兒,陶老師給黑娃做了長時間的思想工作,並向副校長說了不少軟話。

    為了保住學籍,將來有機會參加高考,黑娃委屈地寫了檢查。從此,他用感激地目光看待春兒和孟瑤璐。黑娃成了個別人爭權奪利的犧牲品,同時在他的內心深處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痕。

    槐花香徹整個蒼縣大街小巷,就連空氣都是甜的,令人在沉醉中心情格外豁朗。黑娃擠出高考散場的人群,憂喜參半。他快步來到公路邊,準備搭乘順路的拖拉機返迴棕壩鄉,隻怕拖延了時間沒錢坐公共車。盡管黑娃吃住非常節省,但是三天考試還是花光了他從家裏帶來的錢。

    “常順,你等等。”是孟瑤璐緊追在後麵叫他。“好容易輕鬆下來,你急什麽?”孟瑤璐終於追上了黑娃。黑娃擔心孟瑤璐窺探出他囊中羞澀必須搭便車的意圖,說道:“我想早點兒迴去。你要逛街你自己去吧。”孟瑤璐詭秘的一笑,挖苦道:“是沒考好吧?你放心,小狗才談考試的事兒。”孟瑤璐今天看上去確實可愛,興奮得馬尾辮都一翹一翹的。黑娃並不示弱,迴擊道:“談也沒關係,誰說我沒考好?不過,我考完了才發現,無論在學校裏學得再好,離高考的要求還是有一定差距。”孟瑤璐戲謔道:“那當然,你不可能門門都考滿分吧?再說,我們鄉下學校教學水平是不高。”還沒有拖拉機路過,樹蔭下他倆談得很開心。黑娃緊張的心情有些放鬆,問道:“楊春考得怎麽樣?”孟瑤璐的臉上立刻掠過一絲不快的陰雲,輕描淡寫地說:“我沒見到她。”黑娃歎了口氣,說:“我們和你大不一樣。你考上大學隻當是換個學校繼續上學,而對我們山裏娃卻是一步登天。這次高考成敗對我和楊春來說太重要了。”孟瑤璐更加不快,“好了好了,不是說好不談考試嗎?”孟瑤璐馬上換了個口氣,揮舞著雙手說:“你是小狗,你是小狗!”黑娃躲閃開咄咄逼人的孟瑤璐,說:“好了,你去逛街吧,你們城裏長大的女孩兒個個喜歡享受購物樂趣。”孟瑤璐搖頭道:“小氣鬼,不讓你掏錢。時間還早呢,就逛一會兒,我們一起迴去。”黑娃說:“不了,我到了鄉上還要走山路,早點兒走好。”看到黑娃態度十分堅決,孟瑤璐怏怏離去,恨不得再摔一次小籠包子。

    黑娃終於等來一輛從蒼縣拉化肥返迴棕壩鄉的拖拉機,在他的一再央求下司機同意黑娃坐在拖鬥裏的化肥上。一路上,黑娃特別留意從蒼縣駛往棕壩鄉的班車。一旦有班車過來,他便急忙趴在化肥袋子上,盡量躲得嚴實點兒,免得車裏的孟瑤璐看見他。又有一輛班車駛來,他終於透過飛揚的塵土看到了孟瑤璐。她端坐在那輛班車前排,目視前方,從容自得,腦後的馬尾辮隨著班車的顛簸上下晃動。孟瑤璐沒有發現黑娃,也預料不到黑娃會搭乘拉化肥的拖拉機迴家。黑娃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再不用躲避了。天快黑盡的時候,黑娃坐著拖拉機迴到棕壩鄉。幸好今晚月光明亮,黑娃心想:頂多兩個小時就到家了。他大步向前走,快到棕河橋了,突然發現月光下一個人坐在橋頭。

    等黑娃走近時,春兒從橋頭站了起來。“我知道你一定搭便車迴來。”春兒開口道。黑娃“噢”了一聲,多少感到意外。春兒突然放聲大哭起來,“我沒考好……”她重新坐在橋頭的墩子上,痛哭流涕。黑娃不知如何安慰她,此時說什麽都無濟於事。黑娃說得沒錯,高考對他和春兒這些具有同樣命運的山區學生來說太關鍵了,維係著今後的人生道路。

    春兒哭夠了,淚眼汪汪地看著黑娃,那副無助的神情在月光下顯得蒼涼淒慘。黑娃寬慰到:“成績還沒下來,興許你把自己估計得太低了呢!”春兒嗚咽道:“不!我數學和物理兩門課連題都沒做完。”說完,春兒又哭了起來,擔心從此以後與黑娃天各一方,最無法忍受的是他會和孟瑤璐在一起。

    黑娃不得不把春兒護送迴家。踏著月色,伴著蛙噪,行進在熟悉的山路上,春兒第一次近距離與黑娃接觸,使她那顆幾乎破碎的心得到了少許安慰。春兒迴家與黑娃同一半的路,到了水磨盤,山路分為兩條,一條攀岩而上去黑鬆嶺通往黑娃家,另一條順廣坪河向上遊走就到了春兒家。路上,隻有潺潺的流水聲與兩人的腳步相和,黑娃和春兒誰都沒有說話。春兒盡管感到腳下這條走慣了的小路變得崎嶇漫長,但最終還是不情願地接近了家門。春兒說:“常順,我到家了。你進去坐一會兒吧,我不知道該怎麽對我爹娘說。”黑娃借著月光看了一眼仍然沒有擺脫痛苦陰影的春兒,說道:“下次吧,天太晚了。你不要急著把高考的情況告訴你爹娘,最終結果還沒出來,說不定沒那麽糟。”春兒猶豫了片刻,鼓足勇氣,轉身向一間亮著微弱燈光的舊板房走去。春兒的爹娘顯然在焦急地等待女兒歸來,他們已經把飯菜熱過好幾遍了。黑娃一直等到春兒進了屋才離去。

    常老漢和黑娃娘也在家裏坐著等待兒子,他們知道今天是兒子高考的最後一天,將房門敞開著,不斷向外張望。黑娃終於迴來了,帶著一路的喘息和汗水。黑娃娘急忙端來一盆水,讓兒子擦洗。等飯菜擺上桌之後,常老漢試探著問:“考得還好吧?”黑娃“嗯”了一聲,等將嘴裏一大口飯咽下,說道:“還可以,考不上重點大學也能考個普通大學。”常老漢不再吭聲了,他知道接下來該幹什麽,那就是千方百計湊夠學費。

    迴校估分的這天,感覺高考無望的同學沒有來,春兒也沒有來。倒是孟瑤璐異常活躍,追著陶老師問這問那,那神情似乎已經穩超勝卷。等同學們陸續離去後,孟瑤璐攆上了低頭不語的黑娃,“嘿,常順!你估了多少分?”黑娃停下腳步,“考得不好,估了459分。”孟瑤璐拍了黑娃肩膀一巴掌,說:“還說不好,全校就數你考得最高了,足足比我多了10分。你打算報那所學校?”黑娃心情沉重,擔心家裏湊不夠學費,喃喃地說:“還沒想好。”孟瑤璐接著說:“我們報同一所學校吧?現在就到我家去商量一下!”一直在優越環境下長大的孟瑤璐隻顧高興,顯然體會不到此時此刻黑娃的複雜心情。黑娃何嚐不想實現自己的大學夢,但現實生活是殘酷的。黑娃再次給熱情高漲的孟瑤璐潑了一瓢涼水,冷冷地說:“我還有事。”說完,黑娃顧不得孟瑤璐的追問,轉身就走。

    常老漢賣掉了積攢三年的麥子,這些麥子都是黑娃讀高中期間全家靠吃包穀麵饃饃積攢起來的。圈裏兩頭半大的豬也被賣掉了,眼下還不到出欄的時候,價錢壓得很低,可是為了湊錢,常老漢還是咬緊牙關把它們賣給了棕壩鄉一向愛占小便宜的徐屠夫。黑娃娘拿起那遝皺巴巴的鈔票數了數,加上今年賣雞蛋和桃子的錢一共隻有4600來塊,要想讓黑娃去大學念書必須再想辦法。

    一陣冥思苦想之後,常老漢有了一個冒險的主意。他和黑娃一起翻過黑鬆嶺,用繩索拴住腰攀到雞公山的峭壁上砍些野藤條,迴來編成藤椅去買。

    這一天,常老漢和黑娃背上四把藤椅,頂著烈日下了山。他們來到棕壩鄉,找了一處顯眼的地方卸下藤椅,開始兜售。來往的行人不少,多數是匆匆而過,即使有個別人止步摸摸藤椅,也隻是隨意問問價錢便走了,嘴裏小聲念叨著:“太粗糙了。”等了半天連一把藤椅都沒賣出去。就在黑娃望眼欲穿的時候,樹蔭下一幅紅色的橫幅映入他眼簾。

    橫幅上大書“麵向貧困學生招生”幾個字,幾個城裏模樣的人搖著扇子坐在桌前。黑娃情不自禁地走了過去。黑娃剛接近桌子,其中一位戴眼鏡的中年男子熱情招唿道:“來,來,來!先看一下招生簡章。”黑娃接過中年男子遞給他的花花綠綠招生簡章,認真讀起來。中年男子繼續介紹:“我們是受省民政廳的委托專程到鄉下來招生的,麵向廣大貧困家庭的優秀考生實行優惠政策。目前,各大高校的學費都高得驚人,把教育搞成產業化,將許多有才華、有誌向的青年拒之門外。我們的宗旨就是讓所有貧困高考生圓他的大學夢,民政廳撥專款予以補貼。”黑娃抬頭看了中年男子一眼,他說話的態度異常誠懇,可以用慷慨激昂來形容。中年男子問黑娃:“你考的是理科還是文科?”黑娃迴答:“理科。”中年男子接著問:“估了多少分?”黑娃說:“大概459分。”中年男子皺了一下眉頭,若有所思地說:“考得不算太好,報重點大學有點危險。”黑娃急了,高聲說:“能上個普通大學就行!”中年男子說:“那好,你把詳細情況跟瞿老師說說。”黑娃高興極了,就像即將溺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忙對旁邊微笑著的漂亮女子說:“瞿老師,請您稍等一會兒。”

    黑娃一陣風跑迴去,叫來了他爹常老漢。常老漢顯然也很激動,看著密密麻麻的招生簡章不知說什麽。黑娃問常老漢:“爹,他們說對貧困生實行優惠政策,你看我報那所學校好?”常老漢低聲說:“爹沒上過學,識不了幾個字,你想報那個學校就報那個學校。”瞿老師將長發甩到腦後,說道:“對嘛!上那所學校當然要自己決定,你爹隻有建議權。看你的誌向在哪方麵,我可以幫你參謀一下。你可以報農學院,近幾年可吃香了。”黑娃思量片刻,說:“農民太苦,我想學工,將來當工程師。”瞿老師點點頭:“也不錯!你先填個表。”這時,圍觀的人越聚越多。黑娃按照招生簡章上可供選擇的學校報了“東平工業學院化工係”,他將填好的表交給瞿老師。瞿老師略微掃了一眼,說:“交10塊錢手續費。等高考成績公布後,如果你的分數超過450分,又符合貧困家庭條件,我們優先錄取你,學費可以減一半。”一位圍觀者情不自禁地說:“這真是給我們山裏娃辦了一件大好事!”另一位附和道:“沒錯!我娃明年高考,不知他能不能趕上這等好事?”

    常老漢和黑娃背起沒賣出去的四把藤椅,滿懷喜悅踏上了迴家的路。

    常老漢和黑娃快走到家門口的時候,房後的菜地裏傳來黑娃娘的陣陣笑聲,不知她在與誰說話。黑娃一個箭步跨上地埂,叫了一聲“娘!”他想把今天的好消息早點兒告訴她。菜地裏站起兩個人,一個是黑娃娘,另一個是春兒。黑娃驚奇地問春兒:“你怎麽來了?”春兒搓著手上的泥土,怯生生地說:“聽說你家把兩頭半大的豬都賣了,我給你娘送來一隻豬娃。我家老母豬正好下了一大窩。”黑娃娘笑道:“你還不快謝謝你同學?她送來一隻白豬娃,還幫我除草。”常老漢瞪了老伴一眼,說:“怎麽好白要人家的豬娃?”沒等黑娃娘開口,春兒迴敬道:“我是常順的同學,也不算外人。窮幫窮富幫富,你們有困難我應當幫助。再說,你們家不養豬,過年吃什麽?”黑娃正要開口,春兒又搶先說:“好了,好了!我把豬娃都送來了,總不能讓我再帶迴去吧?”黑娃娘對春兒早已有了好感,忙對黑娃說:“快招唿你同學進屋坐!”

    進到屋裏,黑娃將今天在鄉上填報高考誌願的事說了一遍,說得黑娃娘樂滋滋的。一旁的春兒眉頭緊鎖,一言不發。

    半個月後,黑娃收到了錄取通知書,信封裏還附有一張交款單。說是按照交款單上的銀行賬戶匯去頭一年的學費2000塊錢,便可以上“東平工業學院化工係”,以後每年的學費都是2000元。黑娃一家沉浸在一片喜慶中,第二天黑娃和常老漢一起到棕壩鄉郵局將2000塊錢匯了出去。

    黑娃義憤填膺地迴來了,僅僅在去東平工業學院上學一個星期後。他迴到家中,一頭倒在床上,任憑爹娘怎麽詢問也不說一句話。看著消瘦的黑娃躺在床上,又問不出個所以然,黑娃的爹娘一籌莫展,跟著他一起忍受煎熬。

    黑娃不吃不喝,整整睡了一天。第二天,黑娃終於起床了。吃過早飯,他告訴常老漢:“爹,那夥來鄉上招生的都是騙子。省民政廳根本沒有委托任何人出來搞扶貧招生,東平工業學院也沒有化工係。那夥人專門騙我們山裏人,騙到錢後跑得無影無蹤。”常老漢和黑娃娘明白這次上當不僅被騙了錢,而且毀掉了兒子的前程。常老漢問黑娃:“你以後打算怎麽辦?”黑娃迴答:“種地。”

    孟瑤璐如願以償地去了外省上大學,她和黑娃由昔日的同窗變成了社會上不同階層的人。她也不會再和春兒爭什麽,隨著歲月的流逝,一切都可能淡忘。

    相同的命運使春兒融入了黑娃的生活,他們如同大山裏兩條清澈的溪水,順其自然,匯成一體。要說黑娃跟春兒的結合與周圍其他夫妻有什麽不同,唯一的迴答就是省了媒婆的口舌,其他方麵看不出多少區別,他們完全與大山和土地渾然一體。

    黑娃和春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精心耕種著賴以生存的田地,一同供奉二老,過著周而複始的平淡生活。天氣好的時候,他倆也去棕壩鄉趕趕集,每迴都不約而同地朝曾經學習過、追求過的棕壩鄉高中瞟上一眼,然後迅速收起目光匆匆離去。終於有一天,難耐寂寞的黑娃提出要外出打工,說走就走,一去就是一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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