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人作夢也沒有想到,趙全福率領武工隊就隱蔽在趙各莊。

    上次全福迴家,給了趙大娘一個驚喜。但凳子都沒坐熱,又急急忙忙地跟孫書記走了。這些天,在鄉親們當中不斷流傳著武工隊的消息,一會兒說武工隊在南王村召集村幹部開會,一會兒說武工隊殺了鐵杆漢奸楊有財、陳廣善;一會兒說武工隊給偽鄉長、維持會長上政治課……大夥兒把武工隊傳的神乎其神;全是二十來歲的棒小夥子,能文能武,一律“三大件”,帶有“千裏眼”、“順風耳”,個個身手不凡,飛簷走壁,打起槍來左右開弓,百發百中……趙大娘聽了又驚又喜,更加為全福牽腸掛肚。今天夜裏,全福又好象從天而降,冒著風雪悄悄迴到家裏。

    全福一進門便叫“娘,我迴來了。”接著象孩子一樣撲向母親。

    趙大娘心痛地為全福拍拍身上的雪花,嘴裏嗔怪道:“一出去就不知道迴家……”

    話還沒有說完,劉亮閃身進來,親熱地招唿:“大娘,我也來了。”

    “哎呀,說不來都不來,說來又一齊來了。”趙大娘把劉亮當作自己的親兒子一樣,拉到燈下仔細打量,關切地問:“怎麽樣,身子好利索了?”

    “差不多了,這可多虧您呐,要不是您 照顧,我能不能活下來還說不定呢。”劉亮由衷地感慨。

    文秀和春生也都從炕上爬起來。文秀忙著點火燒水,春生則被全福支使出去,叫來了興有和李長林。

    戰士們都休息了,一臉疲憊的全福、劉亮顧不上合眼,又和興有、李長林談起了村裏的工作。

    王德文案件並沒有影響趙興有這個老共產黨員的情緒。南王村會議後,他領著幾個黨員按照區委的指示,集中抓了兩件事:一是加強黨員教育,開展“反自首”鬥爭;一是整頓發展民兵組織,開展抗日遊擊戰爭。這時他對全福和劉亮說:“盡管我們這裏是敵占區,但是黨組織沒有散,民兵遊擊組還在堅持鬥爭。大家的士氣都很高,信心很足,各項工作都沒有耽誤。”他稍稍停頓了一下,有些氣憤地說:“隻有趙興福的情緒不高,這次在王德王案件中受了點委曲,牢騷就更多了。”

    “要加強對他的幫助教育。”劉亮神情嚴肅地說:“這個人在王德文案件中表現不好,膽小怕死,還沒挨幾棍子就胡說亂咬,冤枉了不少人。在幫助教育他的同時,還要對他保持警惕。”

    全福卷了顆煙卷吸了一口,問 :“村裏對敵偽政權和偽軍的工作開展的怎麽樣?”

    “做了一些工作,前幾天我們把武工隊的‘布告’扔進炮樓和張家大院,把狗日的們嚇得屁滾尿流。”李長林高興地說。

    劉亮問李長林:“我記得你以前說過炮樓上的偽排長張木楊是誰的親戚?這個人表現怎麽樣?”

    “噢,是這樣。”李長林湊過身來迴答:“咱村民兵鎖柱他娘劉蘭香是張木楊他姨。張木楊是城東張家集人,二十四、五歲年紀,在縣裏上過中學,當過小學堂的老師,後來跟韓黑子當了偽軍,在龜熊吊打鎖柱娘時表現的還有點骨氣。”

    “怎麽迴事?”全福好奇地追問。

    “這還是大‘掃蕩’後第二天的事情,”興有接過話說:“龜熊在張家大院拉民兵家屬過堂,鞭子抽、棍子打、鉻鐵燙、灌辣椒水,鄉親們被打得死去活來,但沒有 一個人屈服。喪心病狂的龜熊把鎖柱娘吊在樹上,讓兩個偽軍扯住腳,要用火燒她的下身,鎖柱娘拚命掙紮,破口大罵。站在一旁的張木楊羞愧難當,衝過去扇了偽軍幾個耳光。龜熊感到丟了麵子,硬逼著張木楊對他姨行兇,張木楊不幹,兩人弄僵了,氣得龜熊差點開了槍。”

    聽完興有的介紹,全福說:“看來日偽軍之間有些矛盾,我們應當抓住機會,多做教育爭取張木楊的工作。”

    劉亮也指示:“有些地方對偽軍開展‘喚子索夫’的活動,效果很不錯,能不能讓張木楊家屬出麵做做工作,如果需要,我和趙隊長也可以出麵開導開導他,給他施加點壓力。”

    全福點點頭說:“我看這兩手都可以用,雙管齊下,成功的把握就更大一些。”

    大雪整整下了一夜,清早起來,到處是一片銀白。北風還在唿唿吹著,卷起積雪漫天飛舞,好象要把寒冷帶到世界的角角落落。

    通往縣城的公路上,李長林和春蘭匆匆走著。昨晚他倆接受了任務,去張家集請張木楊的家屬。天剛剛破曉,兩人就動身上路。公路上積雪很厚,踩在腳下軟綿綿的,像走在沙灘上一樣費勁,有幾次春蘭險些把棉鞋丟在雪窩裏。今天,春蘭身穿藍底白花襖、黑棉褲,出門時她娘又為她披上了件紫花布大襖,一條白色圍巾包在頭上,隻露出兩隻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和通紅的臉蛋。李長林一身黑襖黑褲,一條舊藍布絛帶束在腰裏,頭戴一頂耳扇沒有多少毛的狗皮帽子。這時,春蘭胳膊上挎個籃子,李長林則夾了條三尺多長的棗木棍子。兩人都在袖筒裏籠著手,邊走邊悶頭想著心事。

    這是他倆第一次單獨出門,對於即將成親的這一對戀人來說,心裏都有一種既幸福又激動的感覺。春蘭快步走在前麵,聽著身後吱吱的踏雪聲,心突突直跳,臉上帶有掩飾不住的歡欣。她傾心愛著這個年輕小夥子,這不僅僅是他有魁梧的身材和英俊的外貌,還因為他以全部身心和熱情投入到了抗日救國的鬥爭當中。李長林跟在後麵,望著春蘭苗條俊秀的身影,心裏像吃了蜜糖一樣甜美。她不僅模樣長得好,而且生產、工作、學習樣樣都走在前頭。這幾年,共同的事業把他們聯係到一起,彼此心心相印,你幫助我,我關心你,建立了真摯的愛情和友誼。

    出了村子,兩人都羞答答的,相互之間有許多話想說,但都不好意思開口。快接近劉莊據點了,李長林緊走幾步輕聲囑咐:“遇到敵人問話,不要慌張,一切由我應付。”春蘭望望長林,默默地點點頭。

    卡子上的偽軍顯然耐不住剌骨的寒風,躲在崗樓裏不住地搓手跺腳。見李長林他們走來,漫不經心地問:

    “幹什麽的?”

    李長林迎上去迴答:“走親戚,送媳婦迴娘家。”

    那偽軍眼睛一瞪,惡狠狠地說:“大冷的天,不老實在家呆著,走什麽親戚?”

    “老總,家裏捎話來說俺爺爺病了,去晚了就見不著麵了。”春蘭接口說,臉上顯得非常焦急。

    兩人順利過了卡子,春蘭看看四周無人,扭頭紅著臉嗔怪長林:“剛才你胡說啥來,誰是你媳婦……”

    李長林憨厚地一笑,說:“咱這一男一女,不這麽說,你說該說啥呢?”

    “就是不許你這麽說……萬一叫村裏人知道,羞死人了。”春蘭羞紅了臉低頭緊走幾步。

    李長林逗趣地眨眨眼睛,說:“不說我媳婦,那,那,就說是我妹子……可就怕人家不相信呐。”

    春蘭扭過頭來,說:“少貧嘴”。隨後充滿深情地望望李長林,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伸手遞過去,低頭輕聲說:“俺笨手笨腳的,不會做,你別笑話。”

    李長林接過來一看,是一個漂亮的煙荷包,黑金絲絨底,用彩線繡著一對鴛鴦,緊緊依偎在一簇荷花下麵,紅花綠葉繡的那麽鮮豔奪目。“真好看,繡得真好。”禮物雖小,但情深意長,小夥子心情激動,雙手微微顫抖。從中他感受到春蘭那無限的情意,深深的愛戀。

    “要嫌不好,你就把它扔掉。”春蘭滿臉緋紅,把頭扭向一旁。

    李長林用手撫摸著精美的荷花,愛不釋手,快樂地打趣:“這麽好的東西,怎麽舍得扔呢,我得一直把它放在身邊,放一輩子。”說著,小心翼翼地放進貼身的衣袋裏。

    甜蜜的愛情似乎讓他們長了翅膀,兩人健步如飛,不到晌午的時候,便趕到了張家集。

    張家集是一個有二百多戶,七、八百口人的村子,張木楊家住在西街中央,青磚門樓和兩扇鑲著鐵頁子的黑漆大門,讓人一眼便能看出這是村裏為數不多的富戶。

    大門虛掩著,李長林拍拍門環,“汪、汪”,院內傳來一陣狗叫。張家集離縣城隻有五、六裏地,敵人經常出城騷擾,因此村民養狗的不少。“嘿……”隨著一聲嗬斥,一個大約十七、八歲,頭戴孝帽、身穿孝衣的小夥子迎出門來。

    “你們找誰。”小夥子問。

    “這是張木楊家嗎?”李長林邊問邊觀察院裏,隻見迎麵照壁上貼有白對子,顯然他家正在操辦喪事。

    “是啊,你們是……”

    李長林急忙接口說:“我們是趙各莊的,從蘭香嬸子那兒來。”

    “噢,”小夥子把兩人上下打量一番,有些遲疑地說:“那,那請進來吧。”

    兩人被讓進西廂房,屋裏一股熱氣撲麵而來,地上的火盆閃著淡青色的火苗。春蘭邊伸手烤火邊打量著這幹淨整潔的房子。小夥子轉身出去,不一會兒,門簾掀開,一個頭頂氈帽、留著兩撇胡子的老漢和一位五十來歲微微發胖的女人進來,身後還跟著一個白白淨淨的年輕婦女,幾個人都穿著重孝。

    “是他姨家來人啦?”老漢一進門就問。

    李長林、春蘭忙迎上去:“啊,我們是趙各莊的。”

    “哎呀,雪下得這麽大,這麽遠的路,累壞了吧,快,快上炕暖和暖和,淑珍,給客人倒水。”

    李長林、春蘭謙讓著推兩位老人坐到炕裏,兩人跨在炕沿上。那個叫淑珍的婦女端來兩杯熱水擺在炕桌上,順手拉一把椅子坐在炕下。

    “大叔,大嬸,我們是……”李長林剛要張口,那老漢擺擺手攔住:“先別忙說話,你們還沒吃飯吧?”

    “我們帶著幹糧呢。”春蘭說著,從籃子裏摸出幾塊餅子,順手拿出兩包點心、兩瓶白酒和幾個鮮紅的柿子。

    “哎呀,大老遠的,你們帶這些幹什麽。淑珍,去看看飯做好了沒有,都到家了,怎麽還能讓你們吃這涼餅子呢。”

    淑珍答應一聲出去,不一會兒用托盤端來炒菜、窩頭和熱騰騰的米粥擺到桌上。

    “快,喝點米粥暖和暖和身子。喲,瞧這閨女,長得多整齊。你們是小倆口吧。”大嬸端祥著春蘭,熱情地詢問。

    春蘭臉羞的通紅,不好意思地說:“俺倆是一個村的,他姓李、俺姓趙。”

    李長林也不客氣,端起碗唿嚕唿嚕就喝,春蘭和大嬸你一句、我一句地扯著閑話。從閑談中知道,兩位老人正是張木楊的父母,那個叫淑珍的婦女是張木楊的媳婦。大嬸是鎖柱娘的堂姐,兩人年輕時非常要好,結婚後由於天各一方,很少來往。

    待淑珍收拾走碗筷,李長林便直接了當說明來意:“大叔、大嬸,我們是為張木楊的事來的。自從敵人在趙各莊修了炮樓,張木楊追隨日本鬼子,經常外出搜捕我抗日幹部,派糧催款,拷打百姓,做了許多壞事。我們抗日政府考慮到張木楊並非死心踏地替日本鬼子賣命,還有改邪歸正的希望,同時也為張木楊自己的前途著想,希望你們家屬積極配合,做做張木楊的工作,讓他看清形勢,趕緊懸崖勒馬,投降反正,給自己留條後路,否則必然走上絕路,遺臭萬年。最近,八路軍武工隊在我們那一帶活動,鎮壓了幾個頑固不化的鐵杆漢奸,我們希望張木楊不要走這條死路。”

    張老漢一直陰沉著臉,叼著煙鍋,吧咂吧咂抽煙。聽李長林說到這裏,老漢用煙鍋敲著炕桌,瞪著血紅的眼說:

    “張木楊這個混賬東西,我張家門裏早就沒他這個人了,就該讓八路軍斃了他,剮了他,拉去喂了狗,也省得我們一家子跟著丟人現眼”。

    看到公公發怒,淑珍眼圈一紅,“唔唔”哭出聲來,捂著臉轉身跑出屋去。

    “他爹,快別說氣話了,他好歹也是你的兒子。”張木楊的母親拉了老漢一把,流著淚哽咽起來。

    “我沒有這個當漢奸的兒子,他把我們張家的臉都丟盡了。”張老漢咆哮著,用煙鍋把炕桌敲的啪啪直響。

    春蘭這時也動情地解勸:“大叔,你消消氣,你不為張木楊想也得替淑珍嫂子想想,還是想法拉張木楊一把,讓他別當漢奸,或者棄暗投明,投奔八路軍,至少也要‘身在曹營心在漢’,做一個‘白皮紅心’的中國人。”

    張老漢沉默了,一口接一口抽煙,兩行眼淚順著臉頰滾落下來。半響,他歎了一口氣,滿臉羞愧地說:“不知怎麽就養了這麽個孽種。早先上學的時候,倒也老實本分,在村裏當老師幹得好好的,不知怎麽鬼迷心竅要去當兵。那年韓黑子打著抗日的旗號拉隊伍,他和城裏的同學王懷義臭味相投,相跟著一起入夥。我怕韓黑子靠不住,不讓他去,他不聽人勸,偷偷跑了,不久就跟著韓黑子投降了日本人。這幾年,我沒少罵他,勸他脫了那身狗皮,可這小子不知好歹,說什麽現在是日本人的天下,有個人幹警備隊可以少受人欺侮。這純粹是些屁話。”老漢說到這裏,嘴唇哆嗦著,看得出他內心悲憤不已。“這小子當了漢奸,我們一家子被鄉親們戮脊梁骨不算,那小鬼子殺人放火,那一劫我們能躲得過去?不瞞你們說,你們看這家裏人都戴著孝,張木楊他奶奶,我那七十多歲的老母親,就是前兩天被鬼子活活打死的。”

    張老漢說到這裏,早已是老淚縱橫,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張木楊的母親,捂著臉也已泣不成聲。

    李長林和春蘭這才明白為什麽這一家子都身穿重孝,不由得都跟著落起淚來。老漢又端起煙鍋,抖著手幾次擦不著洋火,李長林伸手幫老漢點燃,張老漢吧咂了幾口,繼續悲憤地訴說:“我老娘年紀大了,前幾年親自在村邊的地頭上選了棵樹做壽材。我本想早點殺了,可看看老娘身子骨還硬朗,就想等等再說。誰知道前幾天,柳村據點的鬼子修炮樓看中了這棵樹,非要不可。前天一個鬼子帶著幾個人來鋸樹,我百般央求都不答應。我老娘把這根壽材看得很重,拚死不讓下手。那鬼子惱了,一槍托砸在老娘頭上,又一腳把人踢出去一丈多遠。待我們把老娘抬迴家來,人就隻剩下一口氣了。眼看著快不行了,他兄弟想把張木楊叫迴來,我老娘瞪著眼珠子嚷嚷,‘我沒有這個不孝的孫子!’一直到咽氣,那兩隻眼都沒有閉上啊。”

    屋裏一片抽泣聲,門外張木楊的媳婦淑珍涕淚交流,已經哭得直不起腰來。春蘭抹著淚出去把淑珍攙進屋裏,淑珍走到炕前,“撲通”一聲跪倒:“爹,娘,你二老就讓我跟這兩位同誌去勸勸木楊吧,他不是那種榆木疙瘩不開竅的人。他要是還不迴頭,我……我母子倆就跟他一刀兩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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