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數九寒天、滴水成冰的季節,北風卷起枯葉和塵土四處飛揚。這樣的天氣,在和平年景人們也懶得出門,如今在兵連禍結的戰爭年代,街上更顯得冷冷清清。

    “當、當、當……”隨著幾聲沉悶的鑼響,從張家大院竄出幾個人來。走在前麵的張閻王頭戴狐皮帽,身穿黑綢袍,脖子裏還圍著條羊毛圍巾,後麵跟著幾名“反共自衛團”的團丁,盡管都穿著棉衣棉褲,但仍佝僂著身子,縮著脖子,有的還不時用襖袖子揩揩止不住的鼻涕。

    “當、當、當”,張閻王一邊敲鑼,一邊扯著嗓 門吆喝:“各家各戶聽著,每人五塊錢治安費,限明天晌午前交到張家大院,不交的,以私通八路論處……”

    風越刮越猛,寒風刺骨,張閻王的吆喝伴隨著唿嘯的北風,更增加了人們心頭的寒意。路上偶爾有幾個行人,一見他們,老遠就象躲避瘟疫一樣閃進了路邊的胡同。

    幾條街轉下來,張閻王手凍得發麻,臉吹的發木,吆喝起來也有氣無力。身後的幾個漢奸早不耐煩了,呲牙咧嘴地發著牢騷:

    “他娘的,黑猴子在炮樓裏圍著火爐子喝酒,讓咱們跑出來受罪,弟兄們成了他張家看門護院的家丁啦。”這是楊村有名的地痞“楊似狼”,一張臉凍得發紫,咧著嘴氣惱地罵著。

    “可不是。”跟他在一起的一個小個子團丁接茬說:“人家張閻王催糧斂款,不僅討好日本人,自己也能撈不少好處,咱們隻能跟在人家屁股後頭喝西北風。”

    “我聽說,張閻王上次替皇軍催糧,自己一下就落了兩千多斤棒子。”

    “是嗎?嗬,這張家父子的心真黑呀……”

    兩人說話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卻順風清晰地傳到張閻王的耳朵裏。他知道這些都是當地的地痞、惡棍,所以隻能把頭扭到一邊,裝聾作啞。張閻王嗜財如命,把“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奉為信條,盡管在這戰亂頻仍的年代,仍不忘趁火打劫,雁過拔毛,倚仗著日本鬼子的淫威,大發橫財。這時他向前緊走幾步,心中暗想,氣大傷神,食多傷身,這些人目光短淺,狗屁不懂,跟他們哪能一般見識。

    整個村子轉下來,太陽已經西墜,灰蒙蒙的天空更使人覺得寒氣逼人。“揚似狼”跺著腳蹭到張閻王身邊,涎著臉說:

    “張大叔,這麽冷的天,兄弟們跟著你跑了半晌,裏外都凍透了。你財大氣粗,不得犒勞犒勞小的們嗎?”

    張閻王一聽,心中不禁氣惱,但想想這幾個都是難纏的“鬼難拿”,犯不著和他們生氣。因此壓住火氣,麵無表情地反問:

    “犒勞,你們說怎麽犒勞?”

    那小個子團丁這時縮著脖子,翻著白眼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這鬼天氣,要是能煮上鍋羊肉,燙上壺酒,坐在熱炕頭上一醉方休那才叫美呢。”

    “羊肉,燒酒,哪裏有?”張閻王佯裝糊塗。

    “哎,我說大叔,別裝模作樣了,你家圈裏還少得了牛、羊?”“楊似狼”撇著嘴譏笑。

    “我有牛、有羊、有酒不假,可你們這些人見天往村裏跑,如果次次都要我犒勞犒勞,我就是有座金山、銀山也負擔不起呀。要我說,要想喝酒、吃肉,咱得另想辦法。”

    “另想辦法?想什麽辦法?”幾個漢奸伸長脖子問。

    “你們不是想吃羊肉嗎?走,我幫你們找個有羊的主去。前頭李瘸子家就有。咱去牽了來,到我家給你們宰了吃。”

    “大叔,你可真是個鐵公雞一毛不拔呀,牽別人的羊,既落了人情、又得了便宜,兩全其美呀。”一個臉上有條刀疤的團丁咧嘴嘲笑道。

    “哪裏,哪裏,我這不是想辦法犒勞你們嗎。”張閻王腆著臉自我解嘲。

    “老李頭,老李頭。”張閻王站在李興貴老漢的矮牆外,粗聲惡氣地喊。李老漢原是張閻王家的長工,因長年睡陰暗潮濕的棚子,瘸了一條腿,幹不動活了,被趕出了張家大院。現租了他五畝薄地,日子過得非常艱難。李老漢看到張閻王敲門,忙不迭地答應:“哎、哎,東家來了。”邊說邊拉開破柵欄,賠著笑迎出門來。

    “你家有七口人對嗎?”張閻王劈頭就問。

    “是、是七口人。”

    “皇軍又派任務下來了,你家得交三十五塊治安費。我看你也拿不出來,這樣吧,你不是養了隻羊嗎,就拉它抵了吧。”張閻王說著向“楊似狼”等人一努嘴,幾個團丁衝過去,從欄裏解開繩子拉了羊就走。

    “哎呀,東家,這可不行啊。長信媳婦生了孩子沒有奶,全靠這點羊奶活命呢。”李興貴老漢衝過來,緊緊抓住韁繩不放。

    “他娘的,你這老東西,竟敢違抗皇軍的命令,我看你活得不耐煩了。”“楊似狼”咬牙切齒,舉起槍托狠狠砸在李興貴身上。李老漢“哎喲”一聲倒在地上,雙手仍緊緊攥住繩子,憤怒地嚷:

    “你們要錢我給錢,就是不能牽我這隻羊。”

    “給錢?”張閻王兩眼一瞪,“行,現在就給,三十五塊錢一分也不能少。”

    “不是明天晌午前交夠嗎?”

    “你家就得今天交!”“楊似狼”惡狠狠地說叫喚。

    “現在交不出就拿羊抵帳。”小個子團丁在一邊幫腔。

    李老漢氣急了,挺身站起來,指著張閻王怒斥:“你們怎麽不講理呀。這哪兒是收治安費,分明是明搶嘛。”

    李老漢的話戳到了他們的痛處,“楊似狼”氣急敗壞地竄過來叫罵:“你這老東西不知好歹呀,不給你點厲害嚐嚐,你不知道馬王爺三隻眼。”說著,解下腰裏的皮帶,劈頭蓋臉地向李老漢抽去。小個子和刀疤臉團丁也你一拳、我一腳逞起兇來。李老漢被打得抱頭在地上翻滾,嘴裏“唉呀、唉呀”地慘叫。看到老漢挨打,李大嬸和兒子李長信兩口子從屋裏跑出來。年輕氣盛的李長信從門口掄起一把钁頭就衝過來,“老子和你們拚了!”

    “長信,長信。”李大嬸緊跑幾步,死死抱住兒子的胳膊:“你不要命了,放下,快放下。”長信媳婦也撲過來,拚命奪下了钁頭。

    看到李長信舉著钁頭衝過來,張閻王一夥著實嚇了一跳。等到李大嬸攔住了兒子,“楊似狼”馬上又兇相畢露:“他娘的,你小子想造反呐,你保準是個‘土八路’,走,把這小子捆到炮樓上去。”說著就和小個子、刀疤臉團丁上來扭住了李長信。李大娘急忙上前阻攔,流著淚央求:

    “你們大人不記小人過。這渾小子不懂事,你們高抬貴手,就放過他吧。”李大嬸迴頭對李老漢說:“都是你惹的禍,東家要牽這隻羊就讓他牽去得了,說那些廢話做什麽。”她衝著張閻王鞠躬作揖,苦苦哀求:“老東家,你是知道的,他就是這麽個強脾氣,你別跟他一般見識。把羊牽走吧,我那孫子三個月了,喂點米粥什麽的也餓不死了。”

    張閻王這時就坡下驢,扯著嗓子嚷:“你早這麽說不就沒事啦。說實話,就這麽隻小羊抵三十五塊錢你不吃虧。走,把羊牽走。老李頭,你父子倆以後再不許胡鬧了,否則,我認得你是鄉親,這老總們可不認得。”

    “楊似狼”一夥罵罵咧咧地牽著羊往外走,李老漢牙齒咬得格格作響,李長信強壓怒火,打了一個唉聲,低頭蹲在地上。

    李家的吵鬧聲,引來一群人圍觀。看到張閻王等人如此橫行霸道,紛紛投以憤怒的目光。有一個衣衫襤褸的老漢口中念念有詞:“欺人是禍,饒人是福,還是多積點德吧,常言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張閻王扭頭一看,是打了一輩子光棍的李秋貴,這人性情梗直,專愛打抱不平。他剛想張口罵街,“楊似狼”已經像瘋狗一樣竄過去,伸手給了老人兩個嘴巴,殷紅的血順著老人嘴角流下來。老人緩緩地抬手用襖袖擦了擦,怒目圓睜,梗直脖子繼續說:“善惡到頭終有報,隻爭來早與來遲……”

    張閻王氣急敗壞,抬腿踢了老漢一腳:“你這個老不死的,在這兒充什麽大肚子蟈蟈,要不是看在鄉親的份上,我非把你當八路辦了。”張閻王看看鄉親們眼中冒著怒火,擔心把事情鬧大不好收場,伸手拉了一把狗仗人勢的“楊似狼”,說:“算了,算了,時候不早了,咱大人大量,不跟這些刁民一般見識。”

    張閻王領著幾個團丁迴到家裏,讓長工殺了羊剝了皮,燒水煮肉,到掌燈時分,一大盆羊肉端上飯桌。張閻王和“大冬瓜”陪著幾個團丁圍著火爐推杯換盞,大吃大嚼起來。幾杯酒下肚,“楊似狼”便忘乎所以,撇著嘴吹噓起來:

    “張大叔,皇軍這次‘掃蕩’,把八路軍打了個落花流水,村裏的土八路也被消滅的差不多了。以後,這趙各莊可就是你張家的天下啦。”

    “是啊,是啊,”張閻王咧著嘴嘿嘿笑著。“土八路的那幾條破槍,哪打得過皇軍的飛機、大炮哇,這不是螳臂擋車,拿雞蛋往石頭上撞嗎!”

    “我們這些人都是金貴的部下,也就是你的手下,以後村裏有誰敢奓刺,我們就聽你的吆喝,保準把這些窮棒子治得服服貼貼。”刀疤臉乘機拍張閻王的馬屁。

    “不過,這幾天我聽說八路軍老三團派來了武工隊,來無影去無蹤,神出鬼沒的。我看,咱們還是快點吃,吃飽了早點迴炮樓吧。”小個子團丁心虛地催促。

    “楊似狼”傲氣十足,狂妄地叫囂:“武工隊,武工隊能把老子怎麽樣?說老實話,武工隊那幾條破槍,我壓根就沒把它看在眼裏。”

    正在這幾個漢奸得意忘形的時候,突然屋外“嘩拉”一聲,似乎有什麽東西丟進院子。張閻王腦子裏立刻閃現出客廳被炸的情景,嚇得腿一哆嗦爬到地上。“楊似狼”一夥也跳起來躲的躲、藏的藏,張閻王爬了半晌,聽聽院子裏沒有動靜,才壯著膽子,端起油燈戰戰兢兢走出去,四下照了照,看到堂屋台階下有個白色的東西,俯身拾起來一看,一張包著土坷垃的白紙,上麵赫然寫著:

    布告

    自“七、七事變”以來,國人激昂,同仇敵愾。然楊村楊有財、西寨陳廣喜叛國投敵,助紂為虐,夥同敵寇,捕我抗日幹部,殺我人民群眾,血債累累,罪大惡極。為懲治漢奸,為民除害,經區民主政府批準,將楊、陳二犯處以死刑。

    切切此布

    八路軍武工隊

    隊長   趙全福

    張閻王看到“趙全福”三個字,不禁倒吸一口冷氣,兩腿發軟,眼睛一暈,手中的油燈掉在地上碎了,院子裏一片漆黑。

    “怎麽啦,怎麽迴事?”

    “紙上寫的什麽?”

    “楊似狼”等人都是大字不識的“睜眼瞎”,看到張閻王嚇成這樣,忙不迭地催問:“你快說呀!”

    “武工隊……趙全福,”張閻王張口結舌,不知說什麽好。

    “什麽武工隊?”眾人又問。

    “武工隊來……來了。”

    “啊!”幾個團丁聞風喪膽,頓時慌亂的東躲西藏。還是“楊似狼”膽大,端槍四下看了看,又一把扯過張閻王叫罵起來:“他娘的,到底怎麽迴事?看你嚇得這個熊樣。”

    張閻王慢慢迴過神來,一拉“楊似狼”,小聲說:“走,進屋說去。”

    “大冬瓜”又端過來一盞油燈,燈光下,張閻王臉色煞白,額頭上冒著冷汗,結結巴巴地把“布告”念了一遍,幾個人頓時都驚呆了。

    “這武工隊真他娘的膽大,在皇軍眼皮底下就把人逮去殺了。”“楊似狼”自言自語地說。

    張閻王渾身還在哆嗦,嗓音幹澀地分析:“這‘布告’肯定是武工隊扔進來的,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看樣子我也被他們盯上了,這……這可怎麽辦呐。”

    小個子團丁一聽這話,慌忙打開門竄到院裏,側耳聽聽,迴頭對“楊似狼”說:“要我說,咱還是趕緊迴去吧,天這麽黑,別叫武工隊把咱一勺燴了。”

    “對,對,咱快走,別為喝這幾盅酒把命搭上。”幾個人附和著,端起槍,躡手躡腳拉開大門,聽聽沒有動靜,撒丫子跑迴炮樓去了。

    張閻王喝的那點酒早嚇醒了,他把大門關緊,又把幾道門檢查一遍,才失魂落魄地迴到客廳。這時他已經六神無主,一會兒像木頭人一樣坐在椅子上發呆,一會兒像沒頭的蒼蠅似的在屋裏亂轉。

    “大冬瓜”不知其中利害,坐在板凳上扯了塊肉放到嘴裏嚼著,迴頭對張閻王說:“你剛才沒吃幾口,這肉煮得挺爛,趁熱再吃點吧。”

    “吃、吃,你就知道吃,心裏一點事都不想,難怪你肥得像頭豬。”張閻王扭頭狠狠瞪了“大冬瓜”一眼。

    “吃又怎麽啦,人生在世,吃穿二字,有好的誰不吃誰是傻瓜。”大冬瓜不服氣地噘嘴嘟囔。

    張閻王氣急敗壞,破口大罵:“你他娘的純粹是個胡吃夢睡的飯桶,再吃就該吃黑棗了。你沒見武工隊的‘布告’嗎?”

    “大冬瓜”白了張閻王一眼,撇嘴譏笑說:“平日裏你氣壯如牛,比誰都能耐,現如今還沒見到武工隊的影子,你就沒主意啦?”

    聽了這話,張閻王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氣的暴跳如雷:“你懂個屁,笨蛋,廢物,你……你給我滾到一邊去。”

    “大冬瓜”悻悻地站起來,拾掇淨桌上的碗筷,扭著胖屁股迴房睡覺去了。

    張閻王坐在椅子上發了一陣子呆,看看夜已深了,吹了燈,摸黑爬到炕上鑽進被窩。他心裏有事,加上才喝了點酒,想睡也睡不著。炕熱心煩,直覺得渾身燥熱,手腳出汗,忍不住把兩腳伸到被筒外麵,閉著眼,繼續琢磨心事……

    自從日本人“掃蕩”趙各莊,在村裏安了炮樓以後,張閻王覺得有了靠山。在他看來,現在八路叫日本人消滅得差不多了,村裏幾個拿土槍的民兵也不敢搗蛋了。這幾個月,他耀武揚威,神氣十足,說話高門大嗓,聲音傳遍一街。他賣力地為日本人攤糧派款,領著漢奸強取豪奪,動不動便唆使偽軍、漢奸打罵村民。他走東家,串西家,伸長耳朵打探八路軍的消息,誘騙黨員幹部自首,企圖趁機把抗日力量斬草除根。但是,今天武工隊這張‘布告’,著實給了他當頭一棒。前幾天他也聽說有支三、四十個人的武工隊到了楊村一帶,但他認為不過跟劉亮的區中隊差不多,小泥湫掀不起大浪頭。想不到武工隊才來幾天,就先拿他們這些漢奸開刀。楊有財、陳廣善這些日子都跟著日本人折騰的挺兇,這就應了“出頭的椽子先爛”,看來今後真不能鋒芒畢露,太招搖了。張閻王心想,“布告”上“趙全福”這個名字特別紮眼,不知道是不是東莊趙玉清的獨生子。這個趙全福當年領著窮棒子鬧“暴動”,給自己戴高帽子遊鄉。以後上了太行山,當了八路軍的營長,前些日子領著隊伍迴來,就住在自己家裏,指著鼻子多次給他上“政治課”。這段時間,他們張家父子三人上竄下跳,死心踏地為日本人賣命,假如趙全福打迴趙各莊,一定輕饒不了他。前幾天大兒子金寶捎迴話來,興有、李長林他們進城,在日本人眼皮底下把村裏幾十口子人救走了,還差點要了他的命;小兒子金貴也吃過虧,大白天讓人打了悶棍,連槍都弄丟了。這八路軍神出鬼沒,再折騰恐怕性命難保。“哎,早知道今日,何必當初呢?”張閻王後悔地拍著自己的腦門,心煩意亂,越想越害怕。他抬起頭望望窗外,天黑咕隆咚的,樹枝的影子在窗戶上搖晃,就像藏著無數個小鬼,令人膽戰心驚。此刻,他腦子裏浮現出楊村的楊有財、西寨的陳廣善的模樣。陳廣善原是個共產黨,去年投了日本人,把村裏的黨員、幹部全出賣了。楊有財是村裏的維持會長,親自領著日本人抓捕殺害村幹部。現在這兩個人都已成了武工隊的刀下之鬼,下一個不知道又要拿誰開刀。想到這裏,他真有點心驚肉跳,暗自打定主意:“明天得找金貴說說,光棍不吃眼前虧,暫時先收斂點,別招來殺身之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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