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閻王這幾天特別心煩。八路軍在他家住了兩三天,一家人被關在內院,象坐牢一樣動彈不得。他特別擔心放在前院暗室裏的東西,一旦被發現,他可就傾家蕩產了。那兩天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伸長耳朵時刻注意前院的動靜,半夜裏還要扒著窗簾偷偷窺探,稍有點動靜他就嚇得他心驚肉跳。八路軍臨走的那天下午,那個王參謀長到內院來看他,很客氣地對他說:“共產黨堅持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主張有錢的出錢,有槍的出槍,有力的出力,全民動員,共同抗日。你是這一帶有名的士紳,應當積極為抗日打鬼子出一把力。”同時又嚴肅地說:“聽說你兒子張金寶在縣裏當了偵緝隊長,你有機會要好好教育教育他,不要助紂為虐、死心塌地當漢奸,作日本鬼子的走狗。他來縣裏這段時間,可是幹了不少壞事,我們都記著帳呢。如果他能棄暗投明,我們可以既往不咎。如果一意孤行繼續跟著鬼子幹壞事,叫他小心自己的腦袋。”王參謀長講得義正詞嚴,張閻王聽得膽戰心驚。事後他心裏嘀咕,姓王的說我有錢是什麽意思,是不是發現了前麵的暗室?他後悔沒有早點把東西藏起來。因此,更加六神不安,像關在籠子裏的狼一樣在屋裏走來走去。那晚八路軍剛一離開,張閻王就慌忙關上大門,打開暗室,看到他的“寶貝”平安無事,一顆懸了幾天的心才放了下來。可是,那晚他還沒有來得及轉移這些東西,第二天一大早,日本鬼子就來“掃蕩”,一家人迫不得己在雨裏淋了大半天,等迴到家裏,客廳裏一片狼籍,八仙桌和花瓶等炸了個粉碎,雕花的板牆被炸的滿是窟窿,窗玻璃變成了碎片,肉湯、菜湯伴著日本人的汙血濺得到處都是。看到這個場景,張閻王真是又氣又恨,罵聲連連,怒氣不休。

    這天剛吃完早飯,張閻王拉著地主婆“大冬瓜”來到前院,鎖上房門,拉上窗簾就忙活開了。張閻王才五十多歲,但媳婦王月娥卻已年近花甲,這是小時候父母做主為他娶的親。 年輕時,王月娥長得白皙細嫩,苗條秀麗,夫妻兩人感情還不錯。但王月娥整日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進入中年後,身體像吹了氣的皮球一樣,一天天發胖,整個身子變成了一個“大冬瓜”,一動彈身上的肥肉亂顫,走幾步就唿哧帶喘。而這時的張閻王身體結實,風流貪色,因此就越來越看不上這個胖媳婦。十來年前,他曾動過娶二房的念頭,隻是由於媳婦抗議,老娘反對,才未能如願。這以後,他二兒子金貴娶小喜風進門,公公和兒媳眉來眼去,不久就勾搭成奸,張閻王也就打消了娶小的念頭。但已多年不和大冬瓜“同床共枕”,一直單獨睡在前院的客廳裏,以方便和小喜風私通。“大冬瓜”隨著年齡增長,隻要有吃有喝,也懶得管男人的閑事。不過張閻王知道,和水性揚花的兒媳婦隻能逢場作戲,真正過日子還是自己的老婆可靠。每逢大事小情,他還是找“大冬瓜”拿主意。

    這時,張閻王和“大冬瓜”打開客房裏的暗室。這前院的房子,還是張閻王年輕時蓋的。為了防備土匪,他親自在客房和書房裏設計了兩個暗室。暗室門看上去是鑲在牆裏的衣櫃,外麵兩扇小門,但裏麵一扇門打開,就是堆放金銀財寶的倉庫。不知道底細的人進來,很難發現其中的秘密。這兩間暗室,存放的都是張閻王多年搜刮來的寶貝。對他這個貪得無厭的人來說,這些如同是他的命根子。兩間暗室裏的財寶太多了,他看得最重的是那兩隻小箱子,一個裝的是他幾十年來搜刮的金磚、金條、元寶,還有“大冬瓜”的金銀首飾。另一個裝的是房約地契。九年前,長工趙玉清領著鄉親們打土豪、分田地,翻遍了張家大院都沒有挖出他這些“寶貝”。

    張閻王抱出兩個箱子,在東書房的後牆上,用瓦刀把磚摳出來,將牆裏掏空,然後把一個箱子放進牆洞,再用灰把磚原樣砌起來。轉頭問“大冬瓜”:“你看怎麽樣,從外頭能不能看出來?”

    “大冬瓜”端詳了端詳說:“看倒看不出來,不過這能保險嗎?”

    張閻王自信地說:“沒有問題,誰也不會想到我會藏到這裏,除非他把房子扒了。”

    “大冬瓜”指著另一個箱子問:“這個藏到哪裏?”

    張閻王說:“這個箱子全是金銀,不怕潮濕,可以埋到地下。”他拿起早己準備好的鐵鍬、钁頭,用力向地下挖去。兩人你刨一會兒,我刨一會兒,不一會兒就滿頭大汗。“大冬瓜”那裏幹過這樣的粗活,累得大口喘氣,忍不住嘮叨:“在暗室裏藏得好好的,不知道非要費這事幹什麽?”

    張閻王把白眼珠子一瞪,聲色俱厲地說:“你懂個屁,這東西不管叫日本人還是叫共產黨弄去就再也迴不來了,到那時你哭爹叫娘都來不及。”

    “大冬瓜”翕動嘴唇,本想再說什麽,看到張閻王氣勢洶洶的樣子,嚇得不吭聲了。

    兩個人足足挖下去一米多深,然後拎來一隻大瓷壇子,把金銀珠寶放進去,填上土踩實,重新鋪上地磚。張閻王背手看看,滿意地點點頭,長舒一口氣說:“這下我放心了。”

    張閻王的二兒子張金貴和媳婦小喜風在內院看到老倆口一大早就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地在前院搗搗鼓鼓,非常好奇。張金貴爬到窗下聽聽,扒著門縫瞧瞧,始終沒有弄清緣由。迴到屋裏,小喜風正躺在炕上剪指甲,張金貴坐在炕沿問道:“那倆老東西在鼓搗什麽?”小喜風把嘴一撇:“你這當兒子的都不知道,我能知道個屁呀。”

    張金貴嘿嘿冷笑:“我可比不了你呀,老爺子有事瞞我可瞞不了你,他沒給你透點風?”

    小喜風把嘴一撇,抬腿踹了張金貴一腳,罵道:“去,去,去,你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不跟你說了。”

    說實話,張金貴和小喜風站在一起的確很不般配。張金貴三十多歲,身材瘦高,年輕輕的就彎腰弓背,樣子像個大蝦米。尤其是那張臉,粗黑麵皮,顴骨突出,淡眉小眼,朝天鼻,哈蟆嘴,長得活像個大猴子。因此村裏人都叫他“黑猴子”。但好漢無好妻,賴漢娶仙女。黑猴子人醜命不差,仗著他家有錢,豬八戒卻娶了個俊媳婦。小喜風長得細皮嫩肉,杏核眼,柳葉眉,高鼻梁下一張小嘴,盡管已經二十七、八歲了,但看上去就像個二十來歲的大姑娘。

    小喜風娘家在楊村,她爹是個好吃懶作的酒鬼,有錢就買酒,一喝就大醉,家裏的事情從來不管不問。她娘也不是個正經女人,整天走村串戶,跳大神,養漢子。說起來,小喜風小時候缺吃少穿,日子過得很苦,但由於缺少管教,仗著有點模樣,十幾歲就學會了賣弄風騷,偷人養漢。黑猴子在楊村上學時,對她眉來眼去,小喜風看到張家有錢有勢,更是百般逢迎,最後,終於進了張家大院。可能由於淫亂落下了病根,兩人結婚多年卻一直沒有一男半女。

    就在民兵進行大破襲後的一天夜裏,張閻王吃過晚飯,把兒子、兒媳叫到客廳。屋頂上掛著一盞明晃晃的泡子燈,前些天長工們才粉刷過的牆壁雪白耀眼,門窗新上的油漆散發著難聞的味道,一套新購置的桌椅使得寬敞的客廳又恢複了往日的氣派。張閻王坐在太師椅上,手捏一支銀牙簽,不停地剔牙花子,“大冬瓜”手攥著一把瓜子,不住嘴地嗑著。黑猴子翹著二郎腿坐在一邊,小喜風忙著端茶倒水。

    “去,看看大門鎖了沒有。”張閻王指使黑猴子。黑猴子屁股抬了抬,小喜風連忙跑出屋去,插上大門,隨手又把客廳的門閉上。

    “爹,你既然這麽害怕,幹脆搬到縣城我哥那裏住去得了。”黑猴子對張閻王說。

    “放屁,我在這兒立著房子躺著地,住到城裏去,家裏的事誰管,地誰種,租子誰收啊?”張閻王瞪了黑猴子一眼。

    “你和我娘去,我在家給你守著。”黑猴子辯解道。

    “你守著,你整天吃喝嫖賭,花天酒地,幾天還不把我這個家敗光啊!”“大冬瓜”也指著黑猴子說:“金貴呀,你都三十多歲的人了,也該懂點事了,別整天啥事不幹隻會遊遊蕩蕩。你看你哥,在縣城裏當隊長,出門有馬騎,身後有護兵,多威風啊。”

    黑猴子一拍大腿說:“對,幹脆我到城裏去。我哥在那兒當隊長,還能不給我個一官半職,我也跟著風光風光。”

    張閻王沒有搭話,站起身在屋裏一邊踱步一邊思謀,半響才轉著白眼珠子說:“我看現在的形勢,日本人有飛機大炮,兵強馬壯;共產黨、八路軍那幾個人、幾條槍,成不了什麽氣候。國民黨的兵倒是不少,但打起仗來不中用,今後恐怕就是日本人的天下了。再說,共產黨總替那些窮鬼們說話,動不動就分我的地,共我的產,當年趙玉清不就是這樣幹的嗎?如果共產黨坐了天下,哪還有我們的好日子過?”

    “大冬瓜”接口說:“是啊,那年趙玉清領著窮鬼搞共產,把你爹綁起來遊鄉,要分咱的地,拿咱的東西,你不是都看到了嗎?他們搞暴動,鬧紅軍,多虧中央軍把他們鎮壓了,要不然你爹的腦袋早就搬了家。”

    “對,”張閻王自作聰明地說:“所以,我們現在隻能依靠日本人,有日本人在,這些窮鬼們就不敢翻天。將來即使日本人走了,你哥原來幹過國民黨,咱們也吃不了虧。剛才金貴說找你哥去,今天叫你來也就是這個意思。到你哥那去找點差事,省的整天在家裏擔驚受怕。”

    黑猴子一聽樂了,忽地站起身來說:“那我明天就走。”

    “不,”張閻王狡黠地眨眨眼說:“白天走容易叫村裏的民兵發現。要我說事不宜遲,你今天就走。村口白天晚上都有崗哨,也不能從街裏走。你水性好,夜裏鳧水過河,連夜走七十多裏路,後半夜就跑到了。”

    “夜裏城門不開呀。”

    “真是個笨蛋,你不會等一會兒呀?”

    黑猴子不言語了,但臉上帶著不以為然的神色。

    旁邊的小喜風對黑猴子說:“你到了城裏可要早點來接我啊。”

    黑猴子一咧嘴說:“你著什麽急,反正家裏有人陪著你。”說著朝他爹擠了擠眼睛。

    小喜風臉一紅,啐了黑猴子一口,說:“去,你這個沒正經的。”

    張閻王的臉色發窘,尷尬地坐到椅子上。

    “大冬瓜”瞥了張閻王父子一眼:“上梁不正下梁歪,有什麽老子就有什麽兒子,一對下流坯子。”說完氣唿唿地扭屁股走了。

    黑猴子連夜跑了。當晚,張閻王就摸到兒媳婦的屋裏。

    第二天一大早,黑猴子跑到縣城,敲開了他哥張胖子的大門。張胖子大名叫張金寶,三十五、六歲年紀,白胖臉,三角眼,蒜頭鼻子,豬拱嘴,一臉絡腮胡子。長得一身肥肉,一走路渾身亂顫,人送外號“張胖子”。此人陰險冷酷,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在省城上學時,參加了國民黨,以後在警察局當了警長。“七。七事變”以後,又投靠了日本鬼子。不久前,被派迴縣城當了偵緝隊長,成了老鬼子鬆尾的一條忠實走狗。這幾天,鬆尾連續接到城南遭到八路軍襲擊的報告,十分惱怒,命令張胖子迅速查明情況。他接受任務後一籌莫展,正在這時,黑猴子進城來了。

    黑猴子跑得氣喘籲籲,衣服濕漉漉的,身上不住地哆嗦。看到弟弟這麽狼狽,張胖子皺著眉頭問:“怎麽搞的,弄成這個樣子。”

    黑猴子抓起桌上的茶杯,倒了一杯熱茶,咕咚咕咚喝下肚去,長出一口粗氣說:“可把我累壞了,七十多裏路我跑了大半夜,又在城外凍了半宿,胳膊腿兒都不聽使喚了。”

    “到底怎麽迴事,你快說呀?”張胖子著急地催促。

    黑猴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說:“民兵在村裏村外都站了崗,不讓咱家出門,我是從白龍河鳧水過來的。”

    “什麽事這麽著急?”張胖子又問。

    “爹叫我來找你,讓你給我在城裏找點事幹。”黑猴子停了一下又說:“爹叫我告訴你,前些日子打牛莊炮樓就是八路軍幹的。他們在咱村住了兩天,有個叫什麽王參謀長的就住在咱家。”

    “一共有多少人?”張胖子聽到這個消息,又驚又喜,瞪著眼睛催問。

    “多少人不太清楚,至少有上千人,裏頭有營長,連長什麽的。”

    “還有什麽情況?”

    “楊村據點的鬼子……”

    “什麽鬼子?是皇軍!”張胖子怒目嗬斥。

    “對,楊村的皇軍出來‘掃蕩’,聽說死傷不少,就是區中隊和附近村裏的民兵幹的。”

    “你怎麽知道的?”

    “那天一大早村裏就通知空室清野,咱一家子在村外蹲了大半天呢。”

    “這幾天他們都在幹什麽?”

    “不知道。”

    “這幾天楊村、劉莊據點連續遭到襲擊,周圍的公路給破壞了,電話線被割了,封鎖溝也給填了。”

    “跑不了那些土八路。咱村就是趙興有、李長林他們幾個領頭幹的。”

    “村裏有多少民兵,誰是共產黨?”

    “這咱咋知道呢?咱們這些財主家都兩眼一抹黑,什麽消息也聽不到。不過,我在跟著跑反時,倒是見過幾個扛槍的民兵。”張胖子背著手來迴轉圈,從衣袋裏掏出一包“紅錫包”香煙,抽出一支,剩下的扔給黑猴子,“拿去抽吧”。自己點著火深深抽了一口,煙霧從兩個大鼻孔中慢慢冒出來。他陰沉著臉對黑猴子說:“你說的這些情況很重要,等一會兒我帶你去報告鬆尾太君。至於給你點差事……”他拍拍黑猴子的肩膀說:“我看你還是迴去幹吧,我給皇軍說說,叫你當個鄉長或維持會長什麽的,這樣,還可以照顧照顧家裏。”

    黑猴子聽了喜出望外,連忙點頭:“行,行,你給皇軍說說,盡量給弄個鄉長當當。”

    “你放心,隻要你跟著皇軍幹,老鼠拉木鍁,大頭在後邊,官是有你當的。”說著兩人得意地狂笑起來。

    吃過早飯,張胖子領著黑猴子來到鬆尾的憲兵司令部。這是個兩層小樓,原是國民黨的縣政府衙門。這時老鬼子鬆尾正坐在辦公桌後麵高聲訓斥兩個挎洋刀的鬼子。張胖子喊了一聲“報告”,領著黑猴子進屋。黑猴子還是第一次和日本人打交道,如同見閻王爺似的,心裏不住地打鼓,彎著腰不敢抬頭。張胖子走到鬆尾跟前,悄聲說了句什麽。鬆尾一聽,騰地站起身來,走過來上下打量著黑猴子。黑猴子更害怕了,兩條腿嚇得象篩糠一樣。

    “你的,住在趙各莊?”鬆尾問。

    “是……是。”

    “你叫什麽名字?”

    張胖子接過話來:“他叫張金貴,是我的弟弟。”

    “噢,你的弟弟,好。你知道牛莊炮樓的情況?”

    “啊,我知道一點。”黑猴子把八路軍住在他家,然後夜襲牛莊炮樓的情況結結巴巴說了一遍。

    老鬼子鬆尾走到黑猴子麵前,用拳頭捶捶黑猴子幹瘦的胸脯,呲著牙說:“你的,皇軍大大的良民,讓你為皇軍做事願意不願意?”

    張胖子馬上接口:“他願意為皇軍效勞,他是特意來投靠皇軍的。”

    鬆尾兩手一拍:“好,很好。”他轉身對張胖子說:“為了消滅楊村一帶的土八路,皇軍最近準備進行‘清剿’,重點是趙各莊、牛莊。你們偵緝隊隨時準備跟皇軍出城‘掃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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