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裏不對?”


    “大家看,這些包子不是白麵的,沈家怎麽都不能讓大家吃苞米麵。”


    剛才天黑,煤油燈下看東西並不清楚。如今天色亮起來,眾人有意看過去,包子麵發得很好,剛出鍋還冒著熱氣。隻是那皮泛黃,絲毫不是白麵該有的亮色。


    程氏變了臉色,她隱隱覺得自己中了這一家的圈套。合計著從進來到現在的種種,看似她步步緊逼,實則一點都沒占到便宜。她有預感,今天自己會吃個大虧。


    “二伯的難處,我爹娘都知道。你一向對我這麽好,現在我也急在心裏,我倒是有個法子,不知道該不該說。”


    程氏下意識地開口:“你一個小孩子懂什麽。”


    宜悠走過去,親熱的挽起她的手:“二伯母總是拿我當小孩子疼,我已經長大了,懂好多事,我覺得這法子肯定好用。”


    她表現的越親熱,程氏心裏越不自在。忍住惡心挽起她的胳膊,她朝李氏眨眨眼,後者意會:“二丫,你二伯母這麽疼你,有什麽好法子說出來,也讓她高興高興。”


    長生跟著捧場:“姐姐最厲害,快說出來聽聽。”


    “娘、長生,二伯母肯定會高興。咱們家的包子不行,鄰村程舅舅家不是專門賣白麵包子。那包子味道好,用來招唿人再合適不過。”


    不好的預感應驗,程氏瞅瞅自己這一身灰,臉上的笑終於維持不住。大半夜起來,幫人幹了半天的白功,最後卻坑了她親弟弟。事情演變到這一步,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他那包子,實在難登大雅之堂。再說這時辰,再去找他已經晚了。”


    開弓沒有迴頭箭,宜悠今天既然說了出來,就沒想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看二伯母多謙虛,程舅舅家的包子皮薄餡多,咬一口噴香,吃一個讓人想要第二個,味道那是一等一的好。再說現在天還沒亮,他肯定還沒上路。他趕集順道路過咱們雲林村,正好可以少跑一趟。”


    一直聽著的二叔公迴過神來,活了五十年他有什麽不明白的。老二一家這幾年越來越過分,大嫂心又偏到天邊,也虧得老四能忍。這孩子不容易,不過是賣個包子,又不是什麽傷天害理的大事,他有什麽好阻攔的。


    端起水酒,他一飲而盡:“我看二丫這提議好,咱們沈家向來好客,招唿人怎麽都得用白麵包子。福海你去忙,我喊福瑞去訂包子。”


    說完他拍拍沈福祥的肩:“好好幹,你對族裏這份心,我們心裏都有數。”


    沈福祥端起大碗,一幹到底:“二叔,侄子借您吉言。”


    話說到這份上,已經再清楚不過。饒是程氏千般不願萬般肉疼,也隻能悶在心裏。


    宜悠站在家門口,跟著送三人出去。臨到門口,程氏迴頭剜了她一眼,那眼神跟淬了毒似得,包含著無限的怨念。


    三天之內,這種眼神已經是她第二次見。想到前世程氏那籠絡人心的本事和層出不窮的花樣,她打個機靈,瞬間從勝利的沾沾自喜中驚醒。以後的路還長著,她不怕任何人,但也不能掉以輕心。


    **


    解決了攔路虎,趁著天早,沈福祥推上車子,一家四口趕往五裏外的集市。大越皇族有一半胡人血統,民風相對前朝略顯粗獷,對女性的束縛也少。宜悠和李氏兩人,一個雲英未嫁的少女和一個婦人,完全可以正大光明的上街,不用過多遮掩。


    “姐姐,你看那邊,那個人嘴裏會冒火。”


    長生一路格外興奮,才四天不到的時間,他已經將過往的不愉快忘到腦後,全心接受這個溫柔的姐姐。


    “長生不要亂跑,小心拐子。”


    宜悠走在最中間,她換了身半新的藍花布衣裳,厚重的劉海擋住明亮的杏眸。跟在李氏身邊,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村姑。


    重活一次她算是明白了,沒有足夠的本事,美貌是禍不是福。大夫人的確不美,但她翻手間就能讓她死無葬身之地。話本小說中的惡霸看上美嬌娘橋段不要太多,前世她也曾親眼見過。


    李氏看著這樣的女兒,有些心疼:“這孩子,娘在呢。”


    迴握住李氏的手,她揮去複雜的情緒,低調做人總沒有錯。扭頭,她揚起燦爛的笑臉:“程家今天應該不會來,咱們開張也容易些。”


    “那是,這次多虧了二丫。”


    “二伯和二伯母實在欺人太甚,以前是我糊塗……”說道這,她朝後瞅了眼,爹推著車,眉頭擰成了疙瘩。


    宜悠退後一步,與他並排著:“爹,咱們是一家人,不該有所隱瞞。女兒現在就把心裏話跟你說明白:這麽多年下來一樁樁一件件,還不夠你和娘看明白。以前是我糊塗,自己跑過去任人拿捏,但以後我不會了,爹和娘也別再那麽軟脾氣,由著他們作威作福,行麽?”


    作者有話要說:


    ☆、第十一章


    沈福祥推車的手有些顫抖,放慢速度他低下頭。老娘婆娘,誰好誰歹他還算清楚。可孝大於天,萬一那邊說出點什麽來,他被戳脊梁骨沒關係,一雙兒女日後如何在雲林村立足。


    “二丫,現在說這些做什麽,迴來看著你弟弟。”


    被李氏拉住,宜悠卻沒有依言沉默。程氏怨毒的眼神,如懸在她頭上的一柄利劍,讓她時刻警醒。爹才是一家之主,說動了他往後的事才能順當。


    “爹,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可我不怕那個。與其有個柔順的好名聲,讓二伯一家把我弄到富貴人家做丫鬟,然後千方百計的攀高枝與人為妾,還不如被人說道兩句求個安生日子。”


    沈福祥頓住,李氏亦大驚:“什麽攀高枝與人為妾,這是怎麽迴事?”


    他們不知道?宜悠疑惑,隨即想起來,重生這幾日事情太多,她隻籠統說過程氏對她有所算計,竟忘記仔細掰扯。


    “娘,你可記得女兒那日說道,二伯母拿出綾羅綢緞,說著做縣衙丫鬟的種種好處?”


    李氏點頭:“為人奴婢哪有那般好,她這心思的確可疑。”


    宜悠撥弄下自己的劉海,露出掩藏之下的明眸皓齒:“女兒也曾隨爹進過城,富貴人家奴仆衣著雖講究,但還沒貴重到那份上。二伯母那方牡丹帕,定是得做主子的才能用。爹娘看女兒這幅相貌,不是女兒自誇,在咱們這一片也算數得上的標致。”


    有個漂亮閨女,做父母的都自得,李氏也不外如是:“那自是不必說,論相貌二丫自稱第二,村裏的閨女媳婦們沒人敢做第一。”


    “女兒沒有嫌棄爹娘的意思,隻是以咱們家境況,想做大戶人家正妻自是不行。可女兒進了縣太爺府,常在貴人麵前露臉,稍微用點心思,一個姨娘還是跑不掉的。”


    “這怎麽能行……”


    李氏大驚,沈福祥拳頭上青筋暴起。


    宜悠知道這話說到了兩人心坎上,這就是她的爹娘,或許在世人眼裏他們貧賤粗鄙,但一顆為她著想的心,卻是外人怎麽都比不上。


    “女兒先前那性子,掐尖攀高不識好歹,二伯母兩句話就能哄住。一旦女兒做了姨娘,他們豈不就攀上了貴人,到時候好處自然多多。爹娘生養我一場,便宜全被他們撈了去。退一步講,即便此事不成,他們也沒什麽損失。”


    說罷她微微福身:“爹,女兒也不想這般揣測二伯母。而是這五六年,她一直與女兒說著富貴的種種好處,其用心再明顯不過。”


    李氏用力扯住帕子,咬牙切齒的說道:“我真沒想到她心機這般重,沈福祥,咱們的好二哥和好二嫂,竟這麽算計二丫,這事你能忍,我可沒法子忍。”


    長生被陡變的氣氛嚇到了,跟在姐姐身邊不敢說話,宜悠摸摸他的小臉,話語中是前所未有的堅定:“爹,比起命,名聲就顯得微不足道。你和娘忍氣吞聲這麽多年,還要繼續由著那邊作威作福麽?”


    長生也揮起拳頭跟著起哄:“不能由著他們!”


    沈福祥抹把眼眶,他真是沒用。妻兒都被欺負成這樣了,他還有什麽理由猶豫不決。


    “我沒說要忍,不忍了,雲娘、二丫,咱們不忍了。”


    爹一向寡言,但言出必行。宜悠一把抱起長生,今天這事,算是成了。


    **


    出門時晨露未曦,到集上時天已是大亮。夾雜著人和牲畜的味道傳來,前方是幾排青磚房,兩側擺滿了木架支起的攤麵,其間往來行人熙熙攘攘。


    “咱們該去哪兒?”


    李氏和沈福祥以前隻是來買東西,賣東西對他們來說,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遭。臨到頭,兩人才發現自己對此竟是一頭霧水。


    宜悠抿嘴一笑:“不是有程家占據的風水寶地,沾親帶故的,自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我看今個,咱們暫且先借用下。”


    沈福祥有些不好意思:“這……妥當麽?”


    李氏也有些猶豫,宜悠知道她爹娘為人實誠。程家賣包子多年,常趕集的人早就跑順了腿,一到時辰就去街口買包子。如今占了程家老攤,等於撿個現成的便宜,以他們的秉性,自是做不慣這種事。


    但她卻沒那份心理負擔,漫說前世程氏在沈姨娘處撈去的金銀珠寶,單說現在,原屬於爹的家產可被二伯攥在手裏,程氏逮著機會可沒少往娘家搬東西。


    “整個集上,就街口最方便賣包子。咱們不用,自有別家去占。”


    說完她抱著錢匣子,往前邊走去。街口本就人來人往,隻適合擺些比較小的攤,往日程家勢大,將這一塊整個霸占住。今日他們沒來,此刻這裏已經有個賣切糕的禿頭商販。剩餘的一小角,擠擠剛好可以放下她家的推車。


    “叔,你也來趕集啊,我們是從雲林村來的。你看那邊,我爹就一個推車,跟你擠擠成麽?”


    俏生生的小姑娘站在麵前,有理有據的垂聲問道著,商販忙往邊上挪了挪:“行……都成。”


    得到準許,她朝外麵招手:“爹,快過來。”


    李氏見早已有人在那,扭頭朝沈福祥說道:“這樣以後說起來,也不是咱家搶了地方。”


    “恩,是這理,咱們過去。”


    推車並不大,卸下四個竹筐後豎起來,分開兩家攤子的同時,剛好占滿這一腳。看時辰差不多,宜悠掀開兩層厚被子。此時正是初春,天已經沒那麽涼,一路走來包子還帶著些許熱氣,陽光的照射下,兩麵皮閃耀著誘人的光澤。


    賣切糕的商販咽了口口水:“給我來兩個包子。”


    第一筆生意就這樣開張了,李氏接過銅板,遞迴去兩枚:“給孩子們也來塊切糕。”


    禮尚往來,商販特意割大點,切成兩小份。李氏遞給他們:“早上起來也沒吃東西,先墊墊饑。”


    宜悠接過來收好,守在攤子裏麵,看長生歡快的吃著。


    “這包子真好吃,再給我來一個。”


    沈福祥再給商販遞過一個,宜悠看他邊吃邊讚不絕口,心裏更是有了底。可很快她發現,事情並不是她想象的那麽簡單。


    就這一迴,集上又熱鬧許多,賣雞鴨、賣布、賣米賣菜,各種叫賣聲不絕於耳。她眼尖的看到,原本腿往這邊抬的人,在見到陌生的人影後大都轉了個彎。偶爾走過來的,掃一眼竹筐也都搖頭折迴去。


    一炷香時間過去,自從商販那仨包子後,他們竟是再沒賣出去一個。


    “爹,我去那邊看看。”


    李氏站起來,擦擦臉上的汗:“娘陪你去,長生好好跟著你爹。”


    娘倆擠在人堆中,走近了就聽到不遠處的吆喝聲:“剛出鍋的白麵大蒸包,兩文錢一個。”


    原來如此,今天他們來得正不巧,除了程家外,還有另外一家來賣包子。一邊是平常吃不到的白麵,另外一邊是不值錢的苞米雜麵,大家當然都往這邊跑。


    “哎。”


    歎口氣,果然萬事開頭難。看著旁邊吃得一臉滿足的行腳商,她卻眼尖的注意到包子餡料的不同。


    李氏見女兒許久未動,以為她難受,忙勸慰道:“二丫別喪氣,今天才剛開始。就是賣不掉,咱們也可以當幹糧吃。”


    宜悠轉過頭,再次恢複晴朗的麵容:“娘,誰說咱家的包子賣不了,咱們迴去就開張。”


    走迴自家攤位前,看著四筐幾乎沒動的包子,她卻沒了剛才的鬱悶。剛才那家人喊得號子,給了她靈感:凡事都要揚長避短。


    白麵菜包可以叫白麵大蒸包,那他們家這包子,也可以換個說法。


    趴在沈福祥耳朵上,她用幾人都能聽清的聲音說道:“爹,你這麽喊……”


    “這不是騙人麽?”


    “主要是為了引人過來,如果真有人要買,咱們再說清楚,這也不算騙人。快點吧,再等會包子涼了,就真等不及。”


    在一家人的催促下,沈福祥扯開嗓子喊道:“包子咧,好吃的肉包子,兩文錢一個。”


    “爹,大點聲,這樣人家聽不到。”


    說完她也和著調子喊起來,長生也跳著吆喝,略顯滄桑的男聲夾雜著婉轉的女聲和清脆的童聲,穿透人群,傳到集市的每一個角落。


    肉包子,這時候肉可是稀罕物,不是能隨便吃的。拐角處的人紛紛往這邊走來,在攤前停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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