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道瞥了阿保機一眼,心念一動,笑道:“既是渤海大臣,便是我大唐之臣,可汗可否加賜一坐?”


    阿保機此時還需要大唐的招牌,不好為此拂了唐使之意,便點點頭:“賜坐。”


    馮道熱情地朝大封裔招招手:“來,且這邊坐。”


    大封裔求之不得,自然一招即來,契丹王帳的使女見了,也就下意識把加賜的坐席橫案放在唐使身邊,阿保機嘴角撇了撇,似有不悅。


    此時大宴再開,阿保機畢竟不能隻顧唐使一人,沒過多久,便隻剩馮道向大封裔問起如何突然出現在契丹王帳,是不是受渤海國王之命來祝賀阿保機的。誰料大封裔的迴答完全出乎馮道意料之外。


    在大唐乃至周邊地區都開始陷於混亂的年代,隻有渤海國一隅偏安,沒有外患,沒有內戰,舉國安寧,獨享和平。自宣王大仁秀以來,曆代國王充分利用天時、地利、人和的優勢,使經濟持續發展,國力遠遠超過了大唐第一屬國新羅國。正當渤海國官民百姓暢享和平安寧的時候,致力於偏安的的寬明景王大玄錫不幸病逝。


    大封裔對馮道說起的事情,可算說來話長:大唐景福二年,渤海國寬明二十二年,景王大玄錫因病逝世,在位二十二年,享年五十歲。他的長子大瑋瑎繼位,稱渤海國成王,改元慶成。


    在渤海國景王大玄錫逝世前後,大唐國的內亂愈演愈烈。此前二年,宦官頭目楊複恭叛亂出京。此前一年,鳳翔節度使李茂貞逼皇帝李曄賜太尉職。此後第三年,鳳翔、靜難、鎮國三鎮節度使聯兵攻長安清君側,逮捕並處死了大唐皇帝信賴的宰相韋昭度。再過一年,鳳翔節度使李茂貞再次進攻長安,大唐皇帝李曄率皇子皇孫逃亡到華州,被鎮國節度使韓建扣留。韓建嫌皇族人員太多,就在大唐皇帝的麵前,把除皇帝親生子之外的二百多名皇族子弟包圍屠殺,那些皇侄皇孫們爬到屋頂上向大唐皇帝唿救,大唐皇帝卻無能為力,隻有掩麵哭泣。


    在渤海景王大玄錫逝世前後,新羅國也暴發內亂。此前二年,江原道的大將軍梁吉占據原州,建國稱王。此前一年,戌將甄宣在武珍州起兵,宣布獨立,建後百濟國,自稱國王。此後四年,西南部發生赤褲軍暴動。此後六年,出家為僧的新羅國王子金弓裔參加了北方原州大將梁吉的叛亂,繼而又脫離梁吉而獨立,建後高句麗國,定都鬆嶽,自稱國王。


    當內亂的禍水席卷中原大地,並且漫延到新羅半島的時候,渤海國卻是舉世皆亂我獨寧,為海東人民保存了一塊和平的樂土。這是自宣王大仁秀以來,四代國王勵精圖治的成果。渤海國的新國王大瑋瑎在這種環境下登上曆史舞台了。


    大瑋瑎稱渤海國成王,改元慶成,立長子大諲撰為副王,百官各司原職,一切製度依前朝不變,力圖鞏固一隅偏安。按貫例,新王登基要向大唐皇帝討封。可是此時大唐大唐皇帝正被節度使們爭相劫持,成王大瑋瑎無法派出使臣討封,一時惶惶不安。


    這日早朝,成王問道:“孤王登基數月,不能向大唐皇帝討封,心中不安,卿等可有良策?”


    大內相朱承明奏道:“依老臣之見,大唐氣數已盡,我主正可乘機自立,不必再把討封放在心上。”


    成王道:“大內相此言不妥。自高王開國以來,渤海國就是大唐藩屬,曆十三王而不變,孤王豈能違背?沒有大唐皇帝冊封,孤王就不是名正言順的國王,與山賊草寇無異。大封裔聽教。”[無風注:前文有述,君令稱敕,王令稱教。]


    大封裔是成王的胞弟,官居鴻臚寺卿,與大唐官職一致,相當於渤海國的外交部長,當時出班應道:“臣在!”


    成王道:“你立即持討封表入唐,不管皇帝在哪裏,都要找到他,討得一道冊封詔書迴來,好讓孤王安心治國。”


    大封裔應道:“臣領教。”


    於是大封裔帶著成王大瑋瑎的討封表和貢品啟程入唐,走的是幽州道。這時的大唐國已經被節度使們切割成若幹獨立王國。幽州這時候已經是盧龍節度使劉仁恭的地盤。這位土皇帝驕奢淫逸到了極點。他在幽州西麵的大安山上建了一座行宮,暗地裏過著皇帝一般的生活。他不僅貪圖享樂到變態,還貪財到變態。他下令用陶錢代替銅錢,把民間所有銅錢收繳上來,據為己有,藏入大安山行宮的錢窖之中。這樣瘋狂聚斂銅錢的當權者,在中國是前無古人,在世界也難有後來者。


    渤海國使臣大封裔路經幽州,立即被劉仁恭的兒子劉守光扣留。劉守光和他父親一樣既狂妄又貪婪。他完全不把朝貢的使節放在眼裏,其實也就是不把皇帝放在眼裏。這時的大唐皇帝,對於這些遠在天邊的節鎮來說,大部分時間裏都是沒有任何實際權力的擺設。劉守光搜查了大封裔的行李,對討封表並不在意,卻把帶給皇帝的貢品和隨身財物全數沒收,連路費盤纏也不給留。


    大封裔對大唐地方官員這種無理行為十分惱火,爭辯道:“本王子是要到長安朝貢討封的,衙內是地方長官,理應派兵護送過境。現在你自己先沒收了貢品,讓我如何完成使命?”


    劉守光哪能裏肯聽他爭辯,當時就冷笑道:“你完成不完成使命與我有何相幹?你如果覺得為難,我索性連討封表都收了,好讓你無牽無掛。”


    大封裔隻怕連討封表都保不住,不敢再爭,匆匆離去。過了幽州到了河南,又被宣武節度使朱溫的親兵逮捕起來。朱溫此時正在謀劃兵進潼關,把大唐皇帝李曄從李茂貞的手中奪過來。他把朝貢的渤海國使臣逮捕之後,突然想到這個使團有可用之處。他決定利用渤海國使臣大封裔入朝之機來剌探關中軍情。


    朱溫假腥腥說道:“孤王有責任護送使臣進京。可是現在各地兵亂猖厥,如果派兵護送,恐怕引起誤會,反而誤了大使的行程。孤王挑選十名精壯勇士,扮作大使的隨員,一路護送進京。”


    大封裔不知朱溫是在利用他來搞陰謀,覺得這個節度使不愧是忠君報國的封疆大吏,比幽州的軍閥好得多了,不禁對朱溫肅然起敬。當即謝道:“多謝東平王關照。大唐有東平王這樣的忠臣,真是天子之福。”


    朱溫笑道:“孤王不過是略盡職責,照顧不周,還請大使諒解。”


    大封裔來到長安的時候,大唐皇帝李曄正被禁閉在少陽院,大門上的鐵鎖已經被鐵汗灌死,吃喝拉撒全都不準出院,就連小皇子要加件衣服都被禁止。堂堂大唐皇帝為何如此悲慘?原來,大唐皇帝李曄親眼目睹了鎮國節度使韓建屠殺皇侄皇孫之後,精神崩潰,行為失常。有一天半夜裏突然發作起來,親手殺死八名內侍和宮女。神策軍大當家、六軍觀軍容使兼左神策軍中尉劉季述和右神策軍中尉王仲先說皇帝瘋了,就把他抓起來,讓內侍宦官圍著他控訴罪行,大家說一條,劉季述就在地上劃一杠,總共劃了三十八杠之多,然後問皇帝知罪嗎?皇帝的氣焰頓時消失了,不敢不低頭認罪。劉季述就把皇帝全家禁閉起來,抬出太子李裕來監國。


    大封裔這個時候來上表討封,既是背時,也是逢時。說他背時,是沒有被皇帝召見,既沒有走進金鑾殿,更沒有見到天子龍顏。說他逢時,是沒有受到任何阻礙,既沒有人詢問渤海國狀況,也沒有人索要貢品。他把討封表交給鴻臚寺官員,三天之後就得到皇帝冊封的迴文。第四天就可以啟程迴國。大封裔覺得討封順利得出奇,卻不知此時的大唐皇帝正在冷宮中受難,更不知此時朱溫忠派來的護衛人員正在進行間諜活動。


    這天大封裔收拾好行李,向護衛說道:“本大使朝貢已畢,明日就要啟程歸國,請諸位做好準備。”


    護衛說道:“某等職位低下,來京一次很不易,還想再玩幾日,請大使行個方便。”


    大封裔倒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便道:“我有皇家供應,多住幾日也無妨。你們可以盡興去玩。”


    不料有一天,鴻臚寺官員來向大封裔說道:“皇宮內侍抓到幾名窺探皇宮的可疑人,那些人供出是渤海國大使的護衛,請王子隨下官一起去辯認。”


    大封裔吃了一驚,心想:“窺探皇宮可不是小事,弄不好要掉腦袋的。”就向鴻臚寺官員問道:“上官可知他們都做了什麽?”


    鴻臚寺官員說道:“這個,某也不知。隻是如果做了大事,隻怕你我都難脫幹係。”


    大封裔忐忑不安地來到皇宮,被引進內廷值事房,隻見幾名宦官手持鋼刀,正對被捆著的幾個人謾罵不止。那幾個被罵的正是朱溫派來的護衛。大封裔心中亂跳,不知他們捅了多大的婁子,隻好呆呆地聽著鴻臚寺官員和內侍交涉。


    宦官道:“你們看仔細,這幾人是不是渤海大使的護衛?”


    鴻臚寺官員道:“請大封裔王子來辯認。”


    大封裔道:“是本大使的護衛,但不知他們為何被捉?”


    宦官道:“這幾人鬼鬼祟祟,闖進內苑,欲行不軌。”


    護衛爭辯道:“我們隻是好奇,在宮門外張望一下而已,並無不軌行為。請大使救我們出去!”


    大封裔心中有數了,不卑不亢地說道:“門前張望並不犯法,更與不軌行為毫不相幹。如果總管們沒有證據,請立即放人。”


    宦官叫道:“你說得輕鬆!這是隨便張望的地方嗎?想放人也可以,先把咱家這半日的辛苦錢付了!”


    大封裔笑道:“這可難了!本大使來時帶了許多財物,過幽州時全被劉守光劫了去。現在是靠鴻臚寺供應。黃門諸位的辛苦錢隻好先記下了……要不要本大使親自向劉軍容寫個欠據?”


    小宦官們討個沒趣,就在那幾個護衛屁股上踢了幾腳,喝道:“呔!窮鬼,快滾!”


    就在大封裔要離開長安這天,卻突然接到鴻臚寺通知,說新年要到了,皇宮中要舉行迎新盛會,在京的官員和各國使臣不得離京。大封裔正為沒能進入皇宮而遺憾——對於這些大唐周邊國家的貴族而言,那真是“平生不到含元殿,便稱英雄也枉然”啊!


    現在讓他留下來參加皇宮年會,自然是喜出望外,高高興興地留下來。這時“國賓館”中住著另外幾個藩屬國的使臣,都和大封裔一樣奉命留下來參加國宴。


    皇家的迎新盛會有固定的規格模式,盡管被禁閉的大唐皇帝不能出席,仍然是很隆重很熱烈,坐在皇位上接受百官拜賀的是太子李裕。首先進入宴會廳的是九宰相和三省六部大員。各國使臣在偏殿裏等著唿喚。在這些藩屬國使臣中,最顯眼的是渤海國的大封裔,因為他是國王的弟弟,身份最高。鴻臚寺官員把他安排在偏殿前排椅上坐等。其次是新羅國的鴻臚卿金成烈,也是“外交部長”,身份也很高,被安排在偏殿第二排椅上坐等。其餘如契丹、室韋、安南、龜茲等國,或者有使臣,或者由在京入侍的王子或求學的學生做代表,都依次坐在後幾排。


    大封裔坐在頭排椅上,心裏很得意,也很坦然。以往有這樣的集會時,都是新羅國使臣排在前麵,現在新羅國四分五裂了,國將不國了,他的使臣也坐到渤海國使臣後麵去了。大封裔挺胸端坐,神采飛揚。他沒有想到這是在偏殿中等待,是看在他是王子的份上,才讓他坐在前排,並不代表大唐藩屬國的排列順序有了變化。


    金成烈坐在次排上,心情很是痛苦。新羅國是第一個向大唐皇帝納貢朝賀的藩屬國,二百八十年來,從來都是新羅國使臣排在眾藩國前麵。現在國內發生了動亂,南方冒出個後百濟國,北方冒出個後高句麗國,他以正卿之尊來長安朝貢,就是想要請求大唐皇帝伸出救援之手,扶持新羅國王渡過難關。可是,還沒有見到皇帝,就被降到二排,想必是大唐皇帝已經不再把新羅國放在心上了。他這樣一想,心裏一酸,居然眼淚就流了出來。


    這時值事的宦官出現在偏殿門口,來唿喚使臣入場。隻見他扯起嗓子尖叫道:“宣新羅國使臣進殿!”


    第一個被叫的仍然是新羅國!


    金成烈驚喜萬分,來不及抹掉眼淚,趕緊應了一聲,起身往前就走。不料坐在他前麵的渤海使臣大封裔突然挺身而起,抬起手臂,攔住了去路。


    金成烈自以為是奉召而行,有持無恐,大聲抗議道:“渤海蠻夷,趕快讓開!”


    大封裔冷笑一聲,高聲迴應道:“新羅小兒,休想逞能!”


    這兩個人都是本國的鴻臚卿,也就是外交部長,本來是應該注重禮儀的,可是兩國素不往來,不僅無緣相識,還積了許多怨恨,都不把對方放在眼裏,現在就借機發泄。兩位使臣互不想讓,指鼻相斥,引得眾人圍觀,場麵頓時大亂。


    值事的宦官擠過來叫道:“大殿之上,不準喧嘩。二位使臣為何爭吵?”


    金成烈道:“他目無皇威,無理取鬧,攔我去路,實在可惱!”


    大封裔道:“渤海國地廣五千裏,人口三百萬,威震海東,遠近賓服。新羅國不過是半島小藩,地窄人猥,內亂叢生,有什麽資格占據首席?黃門應當讓本使臣先入”。


    值事宦官把手中執事憑單一舉,說道:“咱家是按章辦事,單上怎麽寫,咱家就怎麽叫。請大封裔王子,煩請先讓一讓。”


    大封裔並不把這小宦官放在眼裏,諷剌道:“多謝黃門還記得我是王子。且不說國大國小,國強國弱,就憑我這王子身份,今天也應該走在他前麵。”


    值事宦官無奈,隻好說道:“這……諸位稍候,咱家去問問軍容。”


    過不多時,大宦官劉季述來了。他不僅是六軍觀軍容使,實際上也算是所謂的內廷總管,不僅管理著宦官,還管理著皇帝,其實整個大唐中樞的權力都握在他的手中。可他畢竟是奴才出身,端不住主子的架子,遇到事還是要親自來過問。


    劉季述威嚴地看了看眾人,說道:“國宴的安排是按成例,請諸位遵循。”


    這分明是要讓渤海國使臣讓開。問題是事已至此,大封裔這時想要迴頭也很難,就象兩軍對陣,隻能奮勇,不能退怯,索性堅持道:“請軍容聽我申訴。比如家中有十個兒子,拜年時一定要讓長子帶頭,對不對?不管成例如何,今天是迎新國宴,使臣要給皇帝拜年,理應大國在前,小國在後。如果不分大小,胡亂進殿,成何體統?”


    劉季述一時無言以對,他可以對皇帝發威,卻也知道對外不比對內,這是事關整個大唐臉麵的時候,不好在使臣麵前亂說話,這時候還是情不自禁地把自己降低到奴才的位置上,說道:“既然大封裔王子堅持已見,且容咱家去和太子殿下商量。”


    又過了些時,劉季述再次出現在偏殿門口。他不再和大家打招唿,拉著長臉,冷冷地說道:“傳太子口喻,新羅國使臣左側進,渤海國使臣右側進。時辰已到,不許再爭!”


    這顯然是太子想出來的一個折衷的辦法,兩國使臣同時進殿,雖然左右還有分別,大封裔也算打了勝仗,不能再爭了。兩人一左一右,同時走進去,分別在左右兩邊首席上就座。其實右邊的首席曆來是吐蕃國的位置,現在因為吐蕃國沒有正式使臣在場,就讓渤海國占了首席。吐蕃國的代表隻是一個在長安求學的學生,而且吐蕃此時國力衰退得幾乎亡國,他也不敢相爭,隻能屈就。


    金成烈保住的不僅是麵子,而且是大唐出手相救的希望。宴會之後,金成烈連夜召見新羅國常駐長安的使臣崔致遠,讓他立即寫一篇感謝皇帝的奏折,把這件事誇大成大唐皇帝對新羅國的格外恩寵,為進一步請求皇帝出兵救援新羅國造輿論。


    崔致遠,字海夫,號孤雲,新羅國玉京沙梁郡人,十二歲告別父母,隻身一人隨商船泛海西渡,自費到大唐求學。崔致遠告別父母時,他的父親告誡他說:“十年不第進士,則勿謂吾兒,吾不謂有兒。”崔致遠到大唐之後,不忘父親的告誡,如饑似渴地學習大唐文化,在大唐乾符元年考取賓貢進士。所謂賓貢進士,是唐朝在科舉考試中專門為外國人和周邊藩屬國學子設立的學位。賓貢科所張之榜放在進士科榜之末。崔致遠便是賓貢進士榜上的佼佼者,一直在大唐做官。


    崔致遠得到金成烈的指示,立即上了一道感謝大唐皇室讓新羅國繼續享首席的表章,表中寫道:


    “臣僅按渤海之源流也,句麗未滅之時,本為疣贅部落,靺鞨之屬,麗繁有徒,其名粟末小藩,嚐逐句麗內徙,其首領乞四比羽及大祚榮等,至武後臨朝之際,自營州作孽而逃輒居荒丘時稱振國。時有句麗餘燼,勿吉雜流,梟音則嘯聚白山,邸義則喧張黑水。始與契丹濟惡,旋與突厥通謀……”


    這道謝恩表,想要通過貶低渤海國,來保持新羅國在大唐皇帝心中的首席地位,從中可以看出新羅國和渤海國之間的對抗和彼此藐視,由來已久,根深蒂固。


    大封裔參加國宴之後,心情很是愉快。新年宴會上能和新羅國平起平坐,是他此行最快樂的事。多少年來,新羅國都是以藩屬國首位自居,現在這個成例終於被大封裔給打破了。渤海國終於獲得了與海東第一大國相稱的國際地位,這比在戰場上打敗新羅國更令人鼓舞。他也連夜給大唐皇帝寫一道謝恩表,表中寫道:


    “臣忝當海東盛國大使,朝賀如儀,蒙皇家垂愛,金殿賜宴,前排就座,右領先入,名符其實,萬眾歡唿。新羅小兒,不恥來爭,有失觀瞻,自成笑柄。察半島小藩,地不過千裏,人不足百萬,垂死之鯽,將斃之蛾,竟嘯喧於聖殿,自羞於階前,何其猥也……”


    大封裔的表文,對新羅國極盡嘲諷挖苦,反映出渤海國對新羅國的輕藐和歧視,由此也暴露出兩國關係的敵對和緊張。新羅國所擔憂的,不僅僅是國內的叛亂,也有對渤海國的恐懼。渤海國不僅要準備應付契丹的騷擾,還要準備和新羅國對抗,偏安一隅的局麵還能維持多久呢?


    大唐太子李裕看了兩個藩國使臣的謝恩表章,覺得兩藩爭鋒如此激烈,對大唐有害無益,就把兩國使臣請來做安撫。就象兩個兒子有了爭議,家長應該出麵調解。


    大唐太子李裕居高臨下,勸道:“自大唐開國以來,新羅國恭敬孝順,有目共睹。渤海國為大唐拱衛海東,堪稱盛國,也是天下皆知。如今中原不寧,皇家正要百藩共濟,豈能坐視兩國有爭。望卿等以大局為念,勿再相持。”


    大封裔知道大唐皇室不肯讓新羅國太沒麵子,現在太子做出一視同仁的姿態,也是渤海國的一大勝利,就順情奏道:“臣謹遵太子殿下教誨,願與新羅為友鄰。”


    金成烈也知道現在新羅國內外交困,再想保持藩屬國領袖地位也是很難,況且排座次僅僅是榮譽之爭,得到大唐的援助才是最重要的,接受調解才是明智的,也順情奏道:“臣願遵太子殿下指教,恭順大唐,善交渤海。”


    一聲爭執平息了,雖然隻是表麵上的平息,也是一個圓滿的結局。大唐太子可以自認為一言九鼎,新羅國鴻臚卿可以自認為仍是首席,渤海國王子也可以自認為把新羅國羞辱得可以了。有時候外交上的皆大歡喜,可能掩蓋了真實的對抗,此例便是一證。此後渤海國和新羅國的較量不僅無減,而且有增。


    大封裔討封成功,又爭到了和新羅國並列的榮譽,高高興興歸國了。來時走的是陸路,遭到幽州土皇帝劉守光的騷擾。迴程時就從長安奔登州,準備走海路歸國。他以為河南山東都是宣武節度使梁王朱溫的地盤,會比幽州的土皇帝好一些。而且來時得到朱溫派兵護送,迴程也應該會得到他的關照。可是,當他來到河南地界,路過汴梁時,卻被朱溫扣住。


    大封裔問道:“東平王為何不讓本王子迴國?”


    朱溫笑道:“請王子稍候些時日,拿到皇帝詔書再迴國不遲。”


    大封裔道:“我已經獲得鴻臚寺迴文,上麵有皇帝口喻。”


    朱溫道:“那是宦官假傳聖旨。現在皇帝正在蒙難,本帥要派兵前去解救。”


    不過後來由於李曜插手,朱溫並未去成長安,但他好歹還記得有大封裔這麽個人在,難得的作了次好事,上表為他討來了一封真正的詔書。其實當時長安並未安定,李曜當時事務繁忙,對此事也未曾上心,還是崔胤當時把這事給辦了,以討好朱溫。


    大封裔迴到上京,向成王大瑋瑎述職道:“臣往來數月,親曆幽州、汴梁、洛陽、長安等大都市,所到之處,城郭毀棄,田地荒蕪,村莊凋敝,百姓饑寒,悲慘已極,輝煌燦爛的大唐國已不複存在。雖未見到天子龍顏,萬幸討得冊封詔書,總算不辱使命。”


    成王大瑋瑎感慨道:“黃巢亂國之後,大唐國一蹶不振,萬裏江山轟然坍塌,實在令人痛惜。眾卿要以大唐國為鑒,常常溫習一下先朝安王大虔晃帶迴來的劉允章《直諫書》,謇惕九破八苦,勤政為國,堅守正道,勿使亂臣賊子有機可乘。”


    大內相朱承明奏道:“現在南海府和鴨綠府卻有件大事刻不容緩。新羅國發生內亂,甄宣在光州稱王,梁吉在原州稱王,金弓裔在鬆嶽稱王,有大批難民逃入我境。這三個反王還都想借渤海國之兵稱霸半島。兩府都督不知該如何應對,請我主速作裁決。”


    成王大瑋瑎道:“新羅內亂,不關我事,隻可隔岸觀火,不可介入其中。他們誰王誰寇,且隨天意。至於難民來投,是天意使百姓歸我,要妥善安置。”


    朱承明奏道:“新羅難民聚集在東南二府,使二府人口驟增,隻怕會生出禍患。臣以為,可以把難民分散到夫餘府和長嶺府安置,每戶發給安家費五兩銀,由國庫撥付。”


    成王大瑋瑎道:“這樣一來,就絕了新羅難民重返故鄉之路,永遠成為孤王的子民。這主意很好,準奏。”


    朱承明領了成王聖教,立即讓仁部(相當於大唐戶部)派出專職官員安排新羅難民。


    在轉移到夫餘府的新羅難民中,有一對夫妻帶著三個孩子,男主人姓張名秀實,本是新羅國大古城一個獵戶,頗有些武功,是遠近聞名的勇士。後高句麗王金弓裔對他早有所聞,就派人來召他從軍。張秀實雖然是個獵手,卻也有幾分愚忠,認定了金弓裔是新羅國的亂臣賊子,不肯應召,就隨著難民逃到渤海國來了。本想在鴨綠府安家落戶,卻不料被渤海國仁部官員強行遷移到夫餘府仙州鵲川縣安置。


    夫餘府有夫州和仙州,下轄扶餘、布多、顯義、鵲川、強師、新安、漁穀各縣,雖然有大草原的飛禽可以獵取,卻沒有高山森林,沒有野獸可打。這就讓以狩獵為生的張秀實有些失望。過了半年,到了年末,別人都既安家又安心,張秀實卻越來越煩燥。煩燥人的頭上有一團晦氣,隨時會招來飛災橫禍。


    這天該著有事。張秀實冒雪出去一天,隻打迴來一隻野兔,心情鬱悶已極,走到自家門前,見有許多人在圍觀。張秀實撥開眾人上前一看,原來是兩名衙役正在把妻子推倒在地。張秀實當即火起,上前三拳兩腳,就把兩名衙役打得滿地亂滾。


    衙役大叫道:“反了反了,新羅小子反了!”


    張秀實揪住衙役衣領喝道:“你再敢罵,叫你個滿地找牙!”


    衙役掙脫,邊跑邊叫道:“張秀實,你想造反,你等著!”


    張秀實扶起妻子,問道:“到底出了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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