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貞觀年間,契丹八部戰士總共才有四萬人;武則天在位時候,‘孫萬斬’率契丹男兒在東硤石穀一戰,雖說大破周兵十七萬,但稍後時候,被東突厥在後方偷襲,部眾潰散、孫萬榮也被手下奴隸所殺。契丹再次淪為突厥與迴鶻人的役屬,大傷元氣的契丹人才經百年的恢複,也不應該有洶湧如潮的四十萬的戰士。雖然當初李曜讀《遼史》,裏麵記載的數字也是“四十萬”,但十有八九也是注水,就算真有四十萬,那這個數字也應該是把隨軍征伐的老幼等眾一並計算在內了,戰兵絕不可能如此之多。


    數字雖有注水之嫌,然而,耶律阿保機的這次征伐,應該是睜眼看世界的開始,是改變他人生的一次重要戰事。此戰,契丹軍兵在他的指揮之下,攻入中原地區,遷徙代北人民,建龍化州,籍以在塞外擴充自己的實力與影響。


    中原李唐王朝雖然還在,但軍閥割據之勢已成,北方諸鎮各自為政。阿保機此次趁著中原王朝無暇北顧的時候出兵,表示他已經不滿足於從韃靼、奚、室韋這些相鄰部族中掠奪生,而是開始逐步入塞俘掠漢族百姓了。


    寇掠本是遊牧民族與生俱來的本性,在他們心中這種行為是天經地義之事。隻是令他們始料未及的是:隨著擄掠漢民,他們的生活、觀念也慢慢受到了來自農耕民族的影響,很快發生了重大的轉變。首先,就是私有財產的出現。貧富差距的拉大,私有財產的出現,使得契丹這些遊牧部落之間的氏族形式顯然已經不能再保持與時俱進。所有的巨變讓這些質樸的部落民眾措手不及,甚至有些變的茫然。


    這次阿保機南下的收獲不菲,獲生口九萬五千,駝、馬、牛羊不可勝紀。成千上萬的漢人背井離鄉被迫來到塞北草原,顯然不是為了高歌‘我愛你,塞北的雪’。那麽如何安置這些人的生產、生活就成了一個不小的難題。這些從事農業、手工業的漢人‘城郭而居’與那些被他們擄掠來的其它遊牧民族不同,在短時間內難以融入他們‘車馬為家’的遊牧生活。契丹人最基本的基層組織就是部落,顯然如許多的漢民族是無法接納他們的,而且在如何解決現實問題麵前,遊牧民族的傳統思維與勢力也是極其頑固的。


    契丹民族也是個善於動腦筋的優秀民族,阿保機想到了一個安置這些漢民族的辦法。為個辦法就是在部族組織之外另建新的移民點,這些漢人居民點統稱為‘漢城’。這樣就可以避免與民族傳統發生衝突,在自己的一畝二分自留地中建起私城。這樣一來可以積蓄實力,又可以避免矛盾擴大。在自己的分賜地之上設州立縣,組建軍隊、委派官吏,成立了‘頭下軍州’。


    李曜知道,這第一個頭下軍州不算什麽,但今後卻會成為一種製度,在無數次的對外戰爭之中,契丹貴族將俘獲掠奪得來的人口安置在後方,建立私城。大的私城設立州縣,按時政府規定,親王、國舅、公主的頭下軍州可以建築城郭,其餘的頭下軍州隻是一引起寨堡和農莊、牧場。再到後來,頭下軍州並不完全為契丹貴族所有,一些漢族大臣也可以擁有。頭下軍州擁有的戶口人數不等,最大的頭下軍州約有一萬戶,一般規模的頭下軍州隻有一、兩千戶。頭下軍州在政治、經濟、軍事各方麵,都要依附於領主,又隸屬於朝廷,接受的是雙重剝削。


    頭下軍州的設立對於契丹而言是一種創舉,曆史上,隨著契丹統治區域的不斷擴大,為了更好的處理不同民族間的事務,阿保機的繼任者遼太宗耶律德光受父親的啟發,進而更製定出了‘因俗而治’的原則,‘以國製治契丹,以漢製待漢人’,逐步形成了契丹王朝特有的北、南兩套完整的官製,即南北麵官製。遼宋澶淵之盟前,頭下軍州較多,其後,由於雙方基本上實現了和平共處、友好往來,頭下軍州失去了新鮮的補充血液,也漸變的逐步減少。到了遼末,州縣兩級的頭下軍州已經近乎絕跡,與此相反的是,遼曆代皇帝的斡魯朵的屬邑卻大增,這也是契丹民族學習趙宋朝廷的‘強幹弱枝’政策的表現,此為後話,暫且不提。


    卻說阿保機掃蕩代北賺得盆滿缽滿之後,決定再發一筆財,於是一不做二不休,再次率軍南下,這次他的目的地是雲州。雲州乃是晉王李克用的自留地,雖然這次太原保衛戰,李克用在朱溫咄咄逼人的攻勢下隻有僻處一隅以求自保的份,現在身體、兵力也都限製著他的雄心,無力與年富力強的阿保機爭雄,但畢竟雲州重鎮,是李克用不容有失的。


    這就成了晉王麵臨的一大麻煩,好在李曜當初打理軍械監時,就有派軍械監與漠北各族做生意的習慣,李克用不知從何處得知消息,竟探聽到阿保機有意請求大唐朝廷冊封。


    朝廷冊封這種事,按說自然是皇帝決定,但李克用得知這一消息卻是大喜過望,朝廷?朝廷不就是自己的義兒李正陽說了算麽!


    當下,一封信報就從太原飛來,送到了李曜手中。


    不過當李曜把事情向諸將與幕僚一說,得到的卻是一片噓聲,猛將史儼哼了一聲,道:“寇略代北之事在前,來襲雲州在後,竟然還想得到朝廷冊封?這契丹小兒當真以為自己有多了不得了!右相,仆以為,晉王隻是因為前次與朱溫大戰之損失尚未補齊,因此不願立刻與契丹小兒爭一時短長。”


    咄爾更直接:“直娘賊,契丹是什麽玩意兒?右相,俺看這蠻夷小輩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不如俺們河中出兵,幫大王教訓教訓這等狂妄之輩,還有那個什麽新建的城,也得搶迴來!”


    其實按說沙陀自己也是“蠻夷”出身,但架不住沙陀已經舉族內附李唐百餘年,特別是近些年來被賜國姓之後,更是死心塌地、打心眼裏把自己當成正經中原華夏之族了。莫說李克用這族長時刻以大唐宗室自居,從不曾有壞了李唐江山的心思,就連拔塞幹咄爾這五院諸部之人,也完全將自己看成純粹的大唐子民,因此才將契丹鄙視為“蠻夷”——李曜真想學後世自己某位高中同學的語氣打趣他是“典型的大漢族主義綜合症患者”。


    史儼與咄爾的話,顯然無法令李曜滿意,他沉吟著不說話。


    李巨川見了,試探著問:“右相莫非對契丹此事別有高見?”


    “代北、雲州……”李曜思索著,又似自言自語,又似反問李巨川:“契丹立足之處,明明離盧龍(幽燕)更近,這耶律阿保機既然是其族中不世出之英雄,為何在出兵一事上舍近求遠,不劫幽燕,而掠雲、代?”


    李巨川遲疑道:“右相莫非是懷疑……此事有劉仁恭從中搗鬼?”


    “難道沒有這種可能?”李曜反問道。


    “有!”李巨川玩陰謀本就是一把好手,對此反應極快:“右相擔心得極是,劉仁恭完全有理由從中搗鬼!”


    史儼和咄爾麵麵相窺,咄爾撓頭道:“這……怎麽又和劉仁恭有關係了?”


    李巨川嘿嘿一笑,折扇輕搖,道:“大有關係!此番朱溫接連和晉王與右相大戰,最開始進攻河東勉強還算順利,等到蒲州、潼關之戰時,便開始縛手縛腳。而從王師範反叛開始,他便在潼關、蒲州連番吃虧,待右相平靖河中,神兵天降於濮州之東,朱溫全部兵力幾乎都在往兗鄆集結……右相早有引劉仁恭反叛朱溫之計於暗中施展,劉仁恭得到朱溫兵力吃緊的消息後必不能忍,勢必想趁機報仇並擴大地盤。然而這其中他還有個擔心,就是一旦出兵最近的易定,說不定晉王會發兵與其相爭……”


    史儼到底比咄爾有文化一點,此時反應了過來:“就是說,劉仁恭很有可能為了牽製晉王,使晉王沒有餘力出兵阻擾他,故而慫恿耶律阿保機西進掠奪代北、雲州?”


    李曜沉吟片刻,平靜地道:“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李巨川微微皺起眉頭,也自沉吟起來,周圍的人麵麵相窺,不知道右相和這位李下己先生的思維已經到了什麽地方。


    事實上,李曜對自己的懷疑並不肯定。曆史上耶律阿保機出兵雲州的時間似乎比這個世界稍微要晚一點,當時的李克用已經是年過半百之人、英雄遲暮,不複當年之驍勇,似乎已經無力與年富力強的阿保機爭雄。


    當然,反過來說,與盛極一時的沙陀人一較長短,阿保機心中也沒有必勝把握,萬一铩羽而歸,勢必影響到他在部族中的地位與影響力。這時候李克用似乎有過一次主動求和的動作,阿保機也就順水推舟答應了李克用。結果頗為傳奇:雙方在雲州城東會盟,約為兄弟,結成了戰略同盟。在帳中歡飲的同時李克用與阿保機相約:“唐室為賊所篡,吾欲今冬大舉,弟可以出精騎二萬,同收汴、洛”。阿保機點頭允諾。


    阿保機與李克用把酒言歡,身後曷魯侍立。李克用見曷魯一樣是威風凜凜,舉手投足間一副從容不迫的神情,心中暗暗稱異,於是“顧而壯之曰:‘偉男子為誰’?”阿保機如實相告:“吾族曷魯也。”李克用雖然上了年紀,卻獨目如炬識的英雄,開口便稱其為偉男子。


    耶律曷魯,字控溫,與阿保機為同一曾祖的堂房兄弟,性格純樸敦厚。二人既是兄弟、又是發小,成年以後,再與阿保機互換衣服坐騎結為好友,從此一生追隨阿保機左右,成為阿保機的左膀右臂。遼太祖阿保機有二十一位開國佐命功臣,曷魯是第一位,為契丹的立國建有殊勳。阿保機對每一功臣都有一個形象的比喻,而曷魯為“心”!


    這時候李克用手下有人見阿保機輕車簡從便來赴會,知道契丹部族雄起於大漠,他日終成中原大患。於是勸晉王李克用‘因其來,可擒也。’李克用雖然年邁,卻並不糊塗。他知道自己眼前真正的大敵乃是迫不及待想要篡唐自立的朱溫,隻是一個朱溫就已經讓他疲於應付了。如果聽從了手下的提議,無疑是再樹強敵。那時候李克用就有腹背受敵的危險。於是推辭道:“仇敵未滅而失信於夷狄,自亡之道也。”顯然,在他的心中也與方寸咄爾的表現一樣,早就忘記了自己的出身,轉而視同樣為遊牧民族的阿保機為夷狄之人了。


    阿保機與李克用既結為兄弟,就不好再公然在雲州地方擄掠。逗留旬日就向兄長辭行。臨行,李克用贈以金繒數萬。阿保機入鄉隨俗,當然知道‘禮尚往來’的道理。做為迴禮,阿保機為李克用留下三千匹馬,雜畜萬計酬謝兄長。三千匹馬,這份情誼也夠份量了!


    李曜之所以不能肯定,是因為以上事情在史書中的記載有明顯衝突,這對他此時的判斷也產生了影響。就說耶律阿保機來攻雲州結果李克用求和並且反而與之結盟之事,不但《遼史》的記載與《舊五代史》時間上有異,而且故事也為兩個版本。遼史對此事的記載是發生在唐天祐二年冬十月,《舊五代史·唐書·武皇紀》亦作天祐二年,但關於阿保機與李克用結盟之事,有天祐元年說、天祐二年說、天祐三年說、天祐四年說,《資治通鑒》裏則取開平元年說,等等。最令李曜煩躁的當屬《舊五代史》的記載,薛居正修史前後矛盾,既有天祐二年之說,又在外國列傳中記載為天祐四年。如此實在是不應該,至少給後世閱讀者帶來不便。


    李曜此前估計,阿保機與李克用結盟之事,應在天祐二年為是。阿保機之所以南下,不該是主動來攻擊雲州,而是因為李克用遣使乞盟的原因。史載阿保機率七萬大軍與李克用會盟於雲州,但單隻是會盟的話完全沒有必要領如此多的軍兵赴宴。作客的話,也需考慮到東家能不能盡的起東道主的責任。此次會盟、雙方約定“克用借兵以報劉仁恭木瓜澗之役”的仇,並不是如《舊五代史》所說是為了共同進兵討伐朱溫,也幾乎不存在有這種可能。但對此事,薛居正等人記在天佑四年。如果認同這個記載,是年四月,朱溫代唐自立,史稱後梁,可以對得上號。所以會出現李克用所言“唐室為賊所篡,吾欲今冬大舉……”的話。


    其實當時雙方對易袍馬、約為兄弟之事並無異議。李曜估計是《舊五代史·外國列傳》所載有誤。一者,朱溫代唐是在四月時候,而且遼史中亦有阿保機遣使送名馬、女樂、貂皮等求朱溫冊封(無風注:當時朱溫控製了唐廷。)的記載。遊牧民族向來是以得到中原王朝的冊封為榮的,不過這種情況在耶律阿保機的繼任者耶律德光時候有了根本性的變化;二者,對於契丹部族的這種舉動,做為相鄰的河東李克用不可能一無所知。


    那麽,如果等阿保機向朝廷討封之後,他再去與契丹人結盟顯然是與理有悖的。倒是在得知阿保機有意向唐廷請求冊封之後,主動遣使結盟才是應有之義。畢竟此時的朝廷,軍國重事盡是以朱溫意願為主,小皇帝不過是個擺設而已。這樣做首先不是因為討伐篡逆不臣之朱溫的考慮,而是出於自保的需要。


    在《舊五代史》中就有如下記載:“及梁祖建號,阿保機亦遣使送名馬,女樂、貂皮等求封冊。梁祖與之書曰:‘朕今天下皆平,唯有太原未伏,卿能長驅精甲,徑至新莊,為我翦彼寇雦,與爾更行封冊’。”顯然,對於老對手李克用,朱溫也是必欲除之而後快。對於契丹部族的請求冊封之事,是要阿保機付出代價的。


    此時阿保機所在的契丹部族,已經成了一股不可忽視的強大力量。倒向朱溫與李克用任何一方,中原的政局就會立刻出現震蕩。所以,掌握契丹部族大權的阿保機也成了李克用必須極力爭取的對象。所以,他才不惜放低身段與比他小了十幾歲的阿保機結為兄弟。


    而阿保機越過痕德堇直接向中原王朝統治者討封的行為,在中原文化中也可以視為他僭越的一種,但是在遊牧民族中,這隻能是誰強勢,誰更有話語權罷了。此事,也足以說明在契丹部族中,他已經羽翼豐滿,完全可以無視痕德堇可汗的存在。


    阿保機可以不把痕德堇可汗放在眼中,而痕德堇可汗卻無法忽視阿保機的存在。早在天複三年,阿保機再率人攻掠幽薊地區,俘獲而迴之後,痕德堇迫於形勢,就拜他為於越,總管汗國中的軍國大事。於越是遼官名,始見於遙輦氏末期。班秩在百僚之上,依契丹部族慣例,非有特殊功勳者不得授。於越隻是榮譽職務,任於越者大抵另有要職。從阿保機任於越到遼末,於越僅有十餘人。後來任於越者,最為人熟知的就是契丹名將耶律休哥。


    在阿保機作於越之前,任此職者乃是耶律家族中的耶律釋魯,正是阿保機的伯父。在痕德堇可汗在位之時,釋魯乃是汗國中的第二號人物。在阿保機與曷魯年幼時候,釋魯就重權在握,執撐了汗國國政。釋魯主政時期,已距阿保機建國的時候很近。史載釋魯曾“北征於厥、室韋、南略易、定、奚、霫,始興版築,置城邑,教民種桑麻,習織組,已有廣土眾民之誌。”


    阿保機受這位伯父的提攜、賞識,影響甚多。他出任於越一職,既是家族對汗國影響力的加強,也是對伯父未競事業的繼承。釋魯曾建祖州越王城,越王城又作於越王城,它是於越釋魯的私城,它的性質正是這次阿保機設置的頭下軍州一樣,釋魯越王城的建立,正是開了遼人頭下私城的先河。所以釋魯事實上也是契丹氏族社會逐步向封建化轉化的先行者。


    迴到讓李曜遲疑的問題上來:後世史學家通常認為耶律阿保機之所以會爽快的答應了李克用的請求,原因很簡單——劉仁恭與契丹部族乃是世仇,契丹族人受盡了劉仁恭的盤剝與壓榨,而這時候契丹部族在經過多年的臥薪嚐膽之後,早就在想著狠狠報複一下這個貪得無厭的家夥了。


    劉仁恭與契丹關係真的這麽差嗎?這個問題是迴答剛才李巨川疑問的前提,李曜之所以隻能迴他一句“大膽假設,小心求證”,正是因為他自己也還在對此事在心中反複推敲求證。


    按說晚唐以來,契丹等遊牧部族趁著中原正逢多事之秋,北邊無備,不斷入塞南下擄掠漢人生口、財產,日子似乎過得不錯。尤其是契丹部族在阿保機的率領下,不但從其他遊牧民族韃靼、奚、室韋等地劫奪財物,更時時南下侵奪。這種大規模的掠奪,勢必會造成在部族中一部分貴族率先有了奴婢和其它私有財產。


    契丹部族私有化的出現,也是有一個漫長過程的。在晚唐五代時期,最早出現在部族中的私有財物僅限於動產。土地雖然在農耕民族的眼中是最寶貴的財富,是人們賴以生存的最重要資源,而彼時的契丹民族既沒有保護私有財產的法律規章製度,而且在心裏也並沒有意識到土地對於遊牧民族的重要性。這與他們逐水草而居、居無定所有關,而農耕民族安土重遷的思維形成很早,人們隻希望過一種‘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給自足的田園生活。


    對於土地和其它自然資源契丹人民並沒有所有權意識,對於大自然的恩賜,他們覺得享用就是,並無不是或者出於貪婪的本性。土地與牧場這些東西在他們眼中視為部落共有之物,大家在遼闊草原上共同生活、繁衍後代。


    但是這一切從劉仁恭占據了幽州之後,發生了改變。契丹人得為自己的牧場、牧草付出巨大代價才能擁有使用權。這些從前無償使用的自然資源,成了劉仁恭的私人財產。李曜記得《新五代史·四夷附錄》就曾記載“劉仁恭據有幽州,數出兵搞星嶺攻之,每歲秋霜落,則燒其野草,契丹馬多饑死,即以良馬賂仁恭求市牧地,請聽盟約甚謹。”為了達到對遊牧部落的統馭,獲得更多的戰略物資馬匹,劉仁恭不惜使出卑劣手段,火燒牧草,破壞契丹人的生產。


    劉仁恭占據的盧龍鎮,與契丹實控地區相鄰。他多次越界發動攻擊,迫使契丹民族用自己的馬匹去換取對自己擁有的草場的使用權。按照後世史學界的觀點,這完全是一種對異民族的壓榨與欺侮,這樣明火執仗的強盜行徑卻被人視為英雄壯舉,實在是令人齒冷。而事實上,契丹部族對此逆來順受,因為這是習慣思維使然。他們既在心底認為他們自己的擄掠行為乃是天經地意,對於劉仁恭的依樣葫蘆也隻有默許。[無風注:其實劉仁恭能把契丹逼到這樣,反過來也證明此時的契丹不可能有四十萬大軍。畢竟劉仁恭的本事,在與朱溫一戰中就被看穿了。]


    李曜估計,劉仁恭對契丹部族的欺壓,對於年輕的阿保機大概影響至深。或者正是劉仁恭的暴行,為阿保機埋下了報複的火種。阿保機之所以痛快的答應了李克用的請求,應該與劉仁恭多年來對契丹部族的壓迫有關,“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嘛。對待暴力的最好辦法無過於以牙還牙。拚命擴張的劉仁恭與正在崛起的契丹民族間的摩擦不可避免,雙方的積怨也非一日之事。勢力漸強的契丹也經常入塞去騷擾劉仁恭的幽燕各地,劉仁恭不勝其煩,卻又無甚妙計可施。隻好加倍還以顏色,雙方於是你來我往,彼此纏鬥不已。


    那麽,問題就轉迴來了:這次阿保機領兵朝雲州進發,其目的難道真的隻是單純地擄掠麽?如果不是,那是為何而來?自己一手控製著的大唐朝廷該做如何反應?今後大唐應該如何對待正迅速崛起的契丹?


    “通知‘幽州局’,做好對近期幽州、契丹雙方的各項情報準備,本相明日迴京,立刻要知道詳情,不得有誤。”


    也不知李曜心中究竟有了什麽定論,眾人能看見的,隻是他眼中閃過一抹冷厲和堅決,隨即便下達了這一命令。


    眾人下意識挺直腰杆——明日迴京!


    自領兵往潼關算起,大夥兒出征在外其實已過半年,如今終於要凱旋迴京了。


    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麽呢?


    至少,加官晉爵總跑不了有份吧?


    想著想著,望向年輕右相的所有目光似乎都變得更加熱切起來。


    第214章 秦王之尊(廿一)


    幽州局的情報,也曾匯總上陳蒲州,隨著李曜駐留長安,那一大摞情報又轉到了長安留存,此時李曜下令要看幽州與契丹的情報,“總局”立刻將情報調出,連夜送往李曜軍中——其實李曜隻有不到兩日路程便將迴到長安,按說“總局”無須這麽著急,隻是河中軍早已習慣將李曜的話百分百執行,因而有此一舉。


    拿到幽州局關於契丹的詳細情報之後李曜才知道,自己對契丹的那點“曆史”了解,一是不完整,二來似也有不少錯誤之處,幽州局此次送來的是一份相對簡明的契丹曆史,卻也洋洋萬言,看得李曜頗為欣慰——這說明他們這批人真不是白白浪費投資的嘛。[無風注:章節後附文講了下契丹從發源到進入汗國時代的過程,沒興趣的讀者看完正文就直接跳過好了。]


    繼續看下去,李曜才發現自己不僅是契丹早期曆史了解有誤,近期“曆史”或者就說近期時政也未曾關注清楚。比如說,劉仁恭雖然看似一直在欺負契丹,但實際上在近幾年,契丹也早已經開始主動攻擊劉仁恭了,特別是在阿保機主掌軍權以後,很是在攻拔了不少個州、縣,順便盡數擄掠生民返迴塞北。


    又詳細看了幽州局的情報,李曜方才知道自己設立幽州局並讓他們格外關注契丹是多麽的明智:此前他從“曆史文獻”中看來的東西,實際上完全不是那麽迴事。


    按照幽州局的情報記載,劉仁恭與契丹之間的恩怨由來已久。劉仁恭自從數年前橫挑強梁,被朱溫殺的潰不成軍以來,可謂‘垂翅不振者累年’。麵對那時候時不時打上門來的阿保機,他也隻能取守勢。好在契丹部族對地土並無要求,仍隻是停留在擄掠的層麵上,否則劉仁恭所轄地土勢必會日漸萎縮。


    就在劉仁恭暗唿僥幸的時候,也就是阿保機主動第一次大舉進攻劉仁恭的次年,朱溫親自率大軍圍攻滄州。顯然,朱溫與阿保機的零敲碎打不同。阿保機隻是搶了就閃人,撈實惠就扯乎,尚屬於‘小富即安’階層;朱溫所要進行的不隻是外科手術打擊,而是要讓劉仁恭所轄地土人民換個收保護費的新主兒。朱溫這樣做,無疑是要端劉仁恭的老巢。劉仁恭怎能坐視,隻有舍命陪君子,與朱溫周旋到底了。


    劉仁恭家底不如朱溫厚實,周旋到底不是那麽容易的。按照幽州局的形容:“仁恭師徒屢喪,乃酷法盡發部內男子十五以上、七十以下,各自備兵糧以從軍,閭裏為之一空。”


    劉仁恭此舉,完全是一種賭徒心理。可歎燕地生民,不但得被驅趕著為他賣命,而且還得自備武器幹糧。李曜看到此處忽然想起,劉仁恭如此行徑,居然在後世某些人眼中成為民族英雄,他不禁搖頭歎息,如此英雄,還是少些為妙!


    劉仁恭的抓壯丁行為,引發了地方恐慌。對於強權,從古自今,小民除了逆來順受之外,多是選擇走避,惹不起還躲不起嗎?要知道揭竿而起的情形畢竟是個例。去戰場殺敵,用握慣了鋤頭的手握刀槍去與久經殺場的兵士性命相搏,本來勝出的可能性就不高,而且此行還得自帶幹糧。幽州地方人民心中豈隻是‘鬱悶’二字可以形容?


    大家不約而同的想到了走人,好在幽州地處與契丹部族遼闊的邊境之上,隻要敢跑路,隨便藏身於茫茫大草原,就會有生存的希望。劉仁恭的征兵,把不計其數的燕地漢民驅趕到了塞北,其中大部分人被契丹部族所收容。在契丹人的心中,生口的多寡才是財富的象征。隨便劃出塊草場給這些漢人耕植,既可以讓這些人安心在此受他們盤剝,又有助於他們擴張、提高生產。不用去擄掠就有人民來投附,這樣的好事,從前是想也不敢想的。


    當時劉仁恭掘地三尺,也隻拚湊了二十萬新軍。不過好歹人數浩大,於是親率大軍前往解滄州之圍。


    如果把這些新兵盡數用繩子綁了上沙場,估計效果也不會好到哪去。隻是聽之任之的話,這些新征召的兵們開小差的又太多。等到趕至前線,就會走的一個不剩。劉某人成了光杆劉司令,還拿什麽與黑朱三血拚呢?好在劉仁恭此人盜墓賊出身,按照李曜十分欣賞的某著名盜墓小說情節來看,凡是做盜墓這種技術含量高活計的人,多是智計百出之輩。


    劉仁恭也“智計百出”,他略一思忖,就想出了一個妙策——部內男子無貴賤,盡黥其麵,文曰‘定霸都’,士人黥其臂,文曰‘一心事主’。這樣一來治下生民人人臉上刺字,大家都有紋身,全是黑社會,大家彼此彼此,當真是大哥莫笑二哥。劉仁恭給軍兵臉上刺字,隻是為了防止軍兵逃跑。卻無意之中開了一個惡劣的先例,從此給兵士麵上刺字,成了眾曆史風雲人物防止士兵跑路的不二法門。


    與李唐府兵製不同,有宋一代,實行的是募兵製。尤其是在災荒的年份,為了防止流離失所的壯年男勞力鋌而走險,宋廷更是加大募兵的力度。當兵,在有宋一朝成了一種職業。雖然可以勉強養家糊口,但是當兵卻是一份十分低下的職業。其中重要的一個表現就是要在身體上刺字。刺字是宋朝募兵製度的一個重要特點。正因為如此,招募士兵也被稱為‘招刺’,有誌於行伍之人,政府免費給你做紋身。


    毫無疑問,趙宋的招刺製度是繼承了唐末、五代的刺字製度。也可以認為是學習了諸如先驅人士劉仁恭、朱溫的成功經驗。劉某人在曆史上得享大名,也全非是浪得虛名。與現代時尚青年的紋身不同,宋士兵的刺字多是在臉上與手背上。刺字的內容也不會因人喜好而異,內容多是部隊番號。與士兵享受同等待遇的在宋時,還有罪犯、隸屬於官府的工匠、奴婢,所以在名著《水滸傳》中就會有罵林衝‘賊配軍’的情形。這也是兵士與罪犯地位相仿的明證。


    有宋一代,士兵的地位非常低賤。北宋名將狄青雖坐到了樞密使(國防部長)一職的高位,但是臉上仍保留了刺字,以示激勵將士殺敵立功。另一位盡人皆知的抗金大英雄嶽飛,也是從有刺字的普通士兵做起的。當兵須刺字的製度直至蒙元滅南宋之後才消亡,而刺字由人格侮辱成為一種時尚是什麽時候的事情,李曜卻不清楚。


    且說按照幽州局的記載,朱溫率領大軍深溝高壘圍攻滄州城,大河南北的軍需糧草,從水陸兩路運至軍前,堆積如山。數百裏長的供給線上,搬運的役夫絡繹不絕於途。朱溫對滄州城,勢在必得。城內劉守文坐守孤城,城外援軍受阻,劉仁恭眼見著城就在眼前,卻無力寸進。朱溫圍城數月,城中乏糧,人相食。滄州城內外劉仁恭父子二人一籌莫展,無奈之餘,劉仁恭再次向李克用求援。數月時間,遣使百餘,使者相望於道。李克用本想坐山觀虎鬥,收漁翁之利。見自己如果再行觀望,不出手相助,劉仁恭就會崩盤。這樣的結局當然不會有利於已。


    李克用派出大將周德威與李嗣昭提兵來援劉仁恭,劉仁恭分精兵三萬與李克用晉兵合軍一處,兵鋒直指潞州。李克用此舉在兵法裏有個名堂,乃是‘圍魏救趙’之計。此時前文有述,李克用攻敵所必救,很快就收奇效。得知潞州城易幟,朱三擔心李克用大軍會南下太行,直抵黃河北岸,進逼自己的老巢汴州。不得已之下,燒營退師迴防。堆積如山的糧草不是被化為青煙,就是被沉入河底。朱溫偷雞不成,反蝕了無數的米。滄州之圍得解,劉仁恭父子再次轉危為安。


    兩次的遇難成祥,劉仁恭在暗唿僥幸的同時,居然將其看成一種天意。他覺得自己之所以福星高照,完全是因為上天的眷顧。又不知怎的,他在除了感激上蒼之外,又轉而對求仙煉丹之事發生了濃厚興趣。幽州城西有山名為大安山(大概位於北京房山區與門頭溝區接壤地帶),劉仁恭派人在山上大興土木、修建樓台殿閣。一麵延請四方牛鼻子,一麵‘聚室女豔婦’,打算陰陽雙修,仙福永享。


    盤踞幽州的劉仁恭不但喜歡做化學實驗,更是個善於搞小發明的民間科學家。其他藩鎮敲骨吸髓的盤剝地方百姓在劉仁恭這廝眼中看來根本不值一哂,因為他是具有跳躍性思維的另類人。


    比如說劉仁恭發明了墐泥製錢法,這種鑄錢方法簡單易行,令所有人歎為觀止。應該是這廝結合多年盜墓心得與煉丹經驗的綜合性發明,創造出的史上最低廉成本鑄錢法。


    如果據史料記載,就斷言劉仁恭用泥作錢的話,也實在是太過草率。無人會相信世間竟然有此咄咄怪事,實際上,劉仁恭這廝所用的泥並不是普通的粘土,而是幽州特產、後世北京石景山地區富含氧化鐵的粘土,隻需簡單的冶煉便可製成鐵錢。現在仍可見的有永安一十、永安一百、永安五百、永安一千等錢,鑄造工藝粗糙草率,隻能強名為‘錢’。


    劉仁恭的‘錢’不經意又創下了一個紀錄‘史上最綠色、環保鑄錢發明獎’。直至今日,除了李曜規劃中的紙幣外,華夏貨幣史上無人可出其右。這讓曆史上那些鑄鐵錢、鉛錢者,或者為鉛四銅六還是銅六鉛四的比例而苦惱不已的人們隻有歎服的份。


    鑄造出了成本如此低廉的‘泥錢’之後,劉仁恭在治下強製推行使用,把兌換迴來的銅錢盡數聚斂在大安山之巔,征發匠人役夫挖掘了一個用於藏錢的山洞,等到竣工之後,把錢全部藏入洞中,然後把所有工匠殺害,讓藏錢之地從此成為一個隻有他知道的秘密。


    如此別具一格的聚斂錢財還不能令他滿意,在絞盡腦汁之後,這廝又琢磨出了一個新的生財之道——製假售假!


    劉仁恭想出來的生財之道是:把來自南方的茶葉商販盡數驅逐,自己派人在幽州城附近山間胡亂采點草藥、樹葉混雜起來,冒充茶葉公開出售。北京城附近山有的是,千餘年前更是植被茂盛,為劉仁恭提供了大量的假貨來源,隻要他壽過彭祖,足夠他開發利用數百年的。


    劉仁恭的行為讓當今社會製假售假的人眼熱不已,其他人對於這種事情都是偷偷進行,惟恐別人洞查其中玄機。而劉仁恭卻是光天化日之下進行,根本懶得避諱。在他治下的一畝三分自留地中,他想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也沒有人膽敢因為買到假貨而找相關部門投訴。況且此時也沒有12315為普通消費者維權的相關機構,即使有,這些人也不會因吃飽了而去尋不自在。


    劉仁恭行事肆無忌憚、鮮廉寡恥,別人也奈何不了他分毫。不過富貴怕見花開!世間之事,總是容易樂極生悲,一件意外事情的發生,讓他灰頭土臉,顏麵盡失。“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他的兒子劉守光骨子裏繼承了他無恥、反複的基因,甚至在狂妄自大方麵有青出於藍勝於藍的趨勢。


    劉仁恭妻妾成群,其中有一美妾羅氏,尤其姿色過人,甚得他的寵愛。自從劉仁恭年邁、轉而求仙煉丹之後,漸漸疏遠了女色,這羅氏長門冷落。劉守光早就垂涏她的美色,這時候見她資源閑置,也不怕什麽重複開發,於是挺身而出,主動補缺。這羅氏正是青春年少時候,本就對劉仁恭冷落她獨守寒衾不滿,這時候見劉守光主動勾引,春心蕩漾之下也便半推半就,成就了露水姻緣。


    二人郎情妾意、意亂情迷之餘,一時間打的火熱。不料奸情很快敗露,劉仁恭被兒子賜了頂碧油油的帽子戴,自然怒不可遏,將兒子痛扁一通,逐下了大安山。


    李曜看到此處,才算搞清了契丹和盧龍眼下的情況,正思索怎樣利用眼下的局麵獲取最大的利益,忽然又有信報傳來,他下令呈上,接過信報一看,卻是愣了一愣,然後笑了起來,一邊將手中信報遞給李巨川及諸將傳閱,一邊道:“劉守光反了劉仁恭,已然自立為幽州節度,不過他大概自己也覺得名不正言不順,這不……來討冊封了。”


    原來,劉仁恭在大安山求仙問道煉丹,在幽州地方做他的土皇帝本來也沒別人什麽事。但不知道怎的,就偏偏惹惱了汴軍鎮守河北的大將李思安。


    在河北閑極無聊的李思安偵知劉仁恭父子不和,正躲在大安山煉丹,幽州城則空虛無備的消息之後,突然率軍長途奔襲,來奪幽州城。劉守光挨了一頓胖揍之後,被父親逐下大安山,正在尋思如何卷土重來。忽然聽到朱溫大軍殺到的消息之後,心中暗唿‘天助我也’。立即率領手下疾如星火趕到幽州城,安排防守之事。城中有人主持,從最初的慌亂中平複下來,事情危急,眾人齊聽劉守光號令。


    由於措施得力、防禦及時,幽州城得保不失。李思安見偷襲不成,再堅持下去將變成攻堅戰,自己遠道而來,隻利速戰速決,見勢不妙,隻得退師而還。見他來的快、去的也快,劉守光也知‘歸師勿遏’的道理,不敢去追殺。李思安的舉動,卻給劉守光帶來了良機。劉守光趁機自封為幽州節度使,未經同意就接掌了權力。在自己任命自己為幽州鎮的新主人之後,畢竟擔心父親聞訊打上門來,幹脆‘一不作、二不休’來個先發製人:派出手下李小喜率軍去攻打大安山。李小喜輕車熟路,此次行動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武裝占領了大安山。


    一山不容二虎,即便此虎與彼虎乃是父子。劉仁恭煉丹事業被迫中止,被押迴幽州城,幽閉於密室。估計室內所有可以用來進行挖掘的工具盡數收起,旨在防止劉仁恭重操舊業,萬一盜洞打通逃了出去,振臂一唿,劉守光就得束手就擒。


    劉守光為了立威,也防止父親東山再起,對於劉仁恭左右人,隻要是曾經得罪過劉守光的,不論貴賤,盡數誅殺。


    其實劉氏父子相殘、離得最近的藩鎮如王處直、王鎔乃至羅紹威等人都是樂觀其變,無人理會。所謂立威雲雲,頂多也就能詐唬一下幽州老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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