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一走,王摶便開口道:“蒲帥既有貴客到訪,且請自便,某此番乃是迴鄉祭祖,倒也不缺這一日兩日。”


    李曜卻也不是太著急,朝王摶笑笑,客氣兩句,又轉而問王笉:“燕然,你今守孝期滿,何必在太原荒廢大才,不如來我河中,為某操持這河中醫學院,一則算是幫某一把,二則也不負當日令尊‘醫術為仁術,天心是我心’之教誨。況且,某這河中醫學院,並非隻為軍醫而設。醫學院中,內外傷勢、各類病疫,都要開設課目,還要在院中再設一別院,名曰‘河中醫學研究院’,專研古今新舊藥方,造福天下黎民,使無病者免病,使有病者得治。此事若有所成,你之功績,亙古不朽,便稱神農在世,怕也無有不可。”


    王笉張了張嘴,似乎正要答應,忽的又看了王摶一眼,遲疑道:“正陽兄方才此言,小弟有一事不解。”


    李曜點頭道:“燕然但說無妨。”


    王笉問道:“如正陽兄所言,河中醫學院不僅培養軍醫,還要培養尋常醫師大夫,然則縱使這些醫師因在此處學得妙術,今後也不過造福河中一隅,這造福天下黎民之說,是否有些……”


    李曜笑了起來:“怪某未曾說得清楚,實則某心中這計劃甚大,創辦河中醫學院,隻是堪堪起步。如某設想,先創辦河中醫學院,待醫學院中學生畢業……哦,就是學成——然後,某便在河中各州設立‘河中醫院’,以這些醫師坐診,待學生逐漸多了,再於河東諸鎮各州紛紛設立……至於醫院中的藥材,皆由河東四麵總攬後勤諸事調度大行台負責統一收購、調度,由河中、河東等各鎮陸運司、水運司負責轉運。如此一來,醫院醫師的醫術有了保障,所用藥材也有了保障。當然,無論診金,還是藥材的價格,因為統一調度的關係,都會比別家便宜,而質量卻更有保障,不會良莠不齊,這對尋常百姓而言,自然便是好事。”


    王笉聞言大喜:“如此果是好事,大善!”


    李曜剛要笑著應答,王摶卻沉吟道:“蒲帥,某有一言,不知當問不當問?”


    “相公請問。”李曜忙道。


    王摶道:“誠如蒲帥所言,此事若真能這般做成,河東諸鎮內,診金、藥費俱降,與尋常百姓確有好處,然則如此一來,如今已有的這些藥鋪,卻沒有河中醫院藥材運送之優勢,將來卻是如何生存?敢問蒲帥,可是要一統諸鎮藥行,獨霸此業,便如河東軍械監如今在鐵器等行當上的做法一般?”


    李曜哈哈一笑:“王相公不愧是國之宰輔之臣,此言直指要害,當真了得!不過,王相卻是多慮了,某執掌河東軍械監以來,雖嚴控鐵器,對於別的行業,卻是幹涉極少,醫、藥行業方便,也是這般。”


    王摶輕哼一聲:“幹涉極少?蒲帥說話,當真是泰山如絮。別的不說,就說蒲帥方才提到的陸運司、水運司。自打這兩司開設以來,陸運司仗著有沙陀、五院諸部為後盾,馬、騾充足,舟船無數,已然將原先以此為生的車馬行、船行擠得沒了活路,這就算真是不幹涉,卻也是與民爭利!而這河中醫院一旦設立,也同是如此,這根本就是大魚吃小魚,以蒲帥之財力、地位,一旦插手,其餘散戶,誰可與之抗爭?屆時,蒲帥雖是‘幹涉極少’,他們卻也仍然無法經營下去。對此,蒲帥如何說?”


    李曜正色道:“王相此言看似有理,實則不然。就說陸、水運二司,自成立以來,多是承接河東軍械監內部生意,閑時才會承接民間的活兒,但王相隻看見了二司優勢的一麵,卻未看見民間車馬船行也有其優勢。我這二司,優勢在於有官方背景,除汴梁等處外,各地暢行,然則劣勢卻也明顯:首先,此二司很難接到固定線路的活計,因為首先要保證軍械監的內部調撥;其次,此二司因有嚴格規定,各處車馬舟船調動均有較為固定之計劃,應變能力不足,譬如某地突然有一筆大生意,而此二司在此處的車馬舟船不足,換做民間商行,可以立即從別處調撥,而此二司則未必能迅速做出反應……如此種種,不一而足。如此一來,運輸二司與民間商行雖有競爭,卻各有優勢,這般競爭,某稱之為良性競爭,最終受益的,乃是托運的客商……如此,則又使當地貨物流通變快,死錢變成活錢,最終是商賈賺錢、百姓受益。因此,這運輸二司之設立,其利遠大於弊。”


    王摶聽罷,麵色訝異,思索一下,遲疑道:“蒲帥說得似是有理,但有些地方,某一時實難理清……醫學院之事,可否容我叔侄二人細細思慮之後,再予答複?”


    李曜也知道,後世的一些簡單商業理論,放在唐時,這些“古人”未必能立刻理會。雖說古人的才智並不差,但畢竟所接觸的事務遠遠不同,因此縱然如王摶這般專司經濟的高層官員,咋一聽見這些理論,也需要一些時間來消化,這是可以理解的。


    於是他便笑了笑,道:“王相位居宰輔,理事嚴謹,乃國之洪福,曜豈敢催促?便請王相與燕然在蒲州暫住,細細思量也好。至於這些‘經濟’法則,王相若有疑問,隨時可以尋某來問,某雖淺薄,知無不言。”


    王摶見李曜說完便站了起來,自然不會失禮,與王笉同時起身,拱手道:“久聞蒲帥最擅理財,今日一見,某實受益匪淺。蒲帥所論,某必細思,來日再請教益。”


    李曜見他說得客氣,再無先前倨傲之色,也自笑著還禮,拱手道:“不敢,不敢。弘農王使者既來,須得會見,失禮之處,還望海涵。”


    王摶笑道:“蒲帥自去,某等自能理會。”


    李曜做足禮數,這才轉身去了,等穿過二門來到花廳之外,侍者唱喏:“節帥到!”他這才整了整衣冠,信步而入。


    一進花廳,才發現楊行密派來賀喜的二人皆是熟人。戴友規不必說了,另一人身段曼妙,顯然是一女子,她雖然頭戴帷帽(無風注:唐高宗之後,一種帶有罩紗的帽子,遮住麵容,直到頸部,玄宗之後較少見了。另外,高宗之前有“冪籬”,黑紗遮住全身……嗯,由此可見唐朝也是逐漸“改革開放”的。),但麵紗輕薄,李曜仍一眼看出,此女不是楊潞又能是誰?


    他曾料到此番大勝之後,楊潞必然要來一趟蒲州,卻沒料到她會堂而皇之地與戴友規這個弘農王特使同時出現,不禁一怔。


    第210章 力挽天傾(十一)


    ps:區區一小章,糾結三四天,我這也算是打破自己瓶頸時間的記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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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友規見李曜微怔,知道他是奇怪楊潞的公然露麵,也不點破,反而主動招唿,長偮一禮:“廬州戴友規,受弘農郡王所遣,賀李令公持節河中,並呈賀禮!”然後輕輕拍手,便有隨從唱喏:“弘農郡王賀禮:秦五年相邦呂不韋監銅戈一柄、漢元狩二年武帝禦賜霍驃騎寶劍一柄、漢雙螭龍紋榖壁一雙、漢龍鳳紋佩一雙、漢螭虎玉雕一對、漢宮和田白玉美人雕一座……”


    楊行密這賀禮林林總總,俱是珍品,價值難以估量。特別是排在最前的秦戈漢劍,對於軍府節帥而言,其象征意義更是重大。


    李曜聞言,麵露微笑,心中也開始思索。等那隨從念罷賀儀,他故意略等數息,見楊潞並不開口,便知道她雖然露麵,卻未公開身份,這才笑著拱手迴禮:“弘農王乃是國朝股肱,重鎮一方,素為某所敬慕。今次遣使而來,某實歡欣,此番大禮,銘感五內。”


    楊潞也是初次聽到這份賀禮的詳細禮單,心中暗暗吃驚:“耶耶此番倒是當真舍得,如今雖是國家多亂,不少敗落的高門貴第將手中古物折價變賣,可方才這批物什,沒個五十萬貫以上,無論如何是拿不下的,尤其那秦戈漢劍,曆來被耶耶視若拱璧……如今卻以此物來賀,莫非當真有什麽大事,需要李正陽相助?”


    而此時戴友規已然笑著迴答道:“去年蒲帥來我揚州,尚且隻是洺州刺史,今年某來蒲州,蒲帥已是一方諸侯,坐鎮中都,控扼天下要害。若說這國朝股肱,豈能缺了蒲帥?”


    李曜哈哈一笑,伸手虛引:“戴判官權重淮南,今次竟然親自前來蒲州,某實受寵若驚。更兼當日你我二人合謀清口大戰,大敗汴賊,如今雖處兩地,實連一心,說不得,今日隻好大醉一場,方暢我懷啊……哈哈,戴兄,請!”


    戴友規早知李曜待人接物一貫處置得宜,此番聽他提到清口大戰之時也說“你我二人合謀”,那可是將清口大戰的功勞讓了一半給自己,心中不禁一熱,忙道:“清口大戰首仰令公奇謀,又仗河東精騎迅勇,友規不過在側參詳附和,哪敢當令公如此誇讚,不敢不敢……令公先請!”


    李曜再次伸手虛引:“貴使請。”


    剛才戴友規這句稱李曜“令公”而非“蒲帥”,是為了表示李曜的身份地位高過於他,應當先行,而李曜對他的稱唿則立刻變成“貴使”,是為了點明此時戴友規代表著弘農郡王、淮南節度使楊行密。


    其實這都是唐時主客之間的習俗,兩人說完這話,便按照規矩一同前行,往殿中走去。因為楊潞未曾表明身份,是以李曜也就裝作不識,未曾招唿於她。而是由身邊的李襲吉代為招唿,邀她入內。


    待得進了殿內,按照尋常規矩寒暄片刻,戴友規便作勢左右觀望,李曜嗬嗬一笑,擺手對使女奴婢們道:“你們且先下去……朱押衙,你安排牙兵,護衛殿外便是。”


    使女們一退下去,憨娃兒便親自安排牙兵退開一些,遠遠護衛,自己也不進來,親自在外警惕搜尋。


    殿中於是便隻剩李曜、李襲吉、楊潞、戴友規四人。


    李曜這才笑指李襲吉道:“戴判官、楊姑娘,襲吉先生你們都是熟識的,如今某已辟舉他為河中節度支使,以及兩池榷鹽副使,無論甚話,二位但說無妨。”


    李襲吉與戴友規和楊潞便起身再次見過,等再坐定,戴友規瞥了楊潞一眼,才道:“此番汴賊幹冒天下之大不韙,擅起兵戈,偷襲河中,欲截河東歸路,幸有蒲帥代領河東精銳,正奇相輔,全殲賊兵,使朱溫铩羽而歸,蒲帥也因此功,得鎮中都……如今天下紛亂,我淮南雖有民心為恃,然則北有強敵,南環諸鎮,雖有心為天家效力,奈何山高水遠,力所難及。蒲帥隴西宗親(無風注:這裏的隴西,指的是大唐皇室隴西李氏之郡望“隴西堂”。),功宣蕩寇,誌展勤王,實乃天下藩鎮之楷模,不知有何可以教我?”


    李曜正色道:“藩鎮者,天子藩籬是也。若論效忠,無非兩點:強軍以拱衛丹陛、聚財以輸資朝廷。”


    戴友規道:“蒲帥所言極是!這強軍以拱衛丹陛,淮南從未片刻稍息,前者董昌叛亂,我淮南本欲報效陛下,出兵平叛,然則因有錢鏐作祟,遂不得成,然此拳拳之心,天日可鑒。難就難在聚財以輸資朝廷。淮南自巢賊肆虐,以凋敝多年,近年來,我主弘農郡王楊公於民休養,勸課農桑,淮南才漸有恢複之像,聚財之事,略有所成。然則汴賊朱溫狼子野心,既定兗鄆,獨霸中原,不僅不開放貢路,使我淮南貢賦長入關中,源源不絕,反而遍設關卡,留攔貢車,甚至將貢賦天子之財貨據為己有……此誠亂逆之賊寇也!如今貢路堵塞,我主楊公日日心憂,唯恐天子降罪……如此種種,不知蒲帥可有良策?”


    李曜何等人也,自然知道這話不過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楊行密或許願意為天子貢賦一點,不過那隻是為了彰顯忠君愛國,混個好聽的名頭,實際能給多少?貢路不絕,他可以找大把的借口不貢或者少貢,而如今因為朱溫的關係,貢路絕了,那這過錯自然要堂而皇之地栽給朱溫,說得好像一切都怪朱溫似的。


    不過李曜知道自己與楊行密乃是盟友,更知道戴友規拐著彎兒扯這麽大個蛋所為何事,當然會跟著他演戲。當下便見他劍眉一揚,怒氣衝天:“偷鍋賊好大的膽量!淮南貢賦,乃為朝廷所獻,他身為陛下之臣,竟敢私吞!哼,果然是巢賊餘孽,亡我大唐之心不死!我意此獠不除,天下難安!”


    戴友規見李曜如此“上路”,大喜過望,連忙附和道:“不錯,不錯,蒲帥所言,正是道理,我主弘農王亦作如是觀!”他高亢了一下,立刻又轉為隱憂模樣,遲疑沉吟道:“隻是汴賊雖經兩敗,仍據中原……其折損,年餘即可恢複。楊公之意,汴賊如今正是一頭帶傷俄狼,其願,定是四下安寧,好舔砥傷口,再圖來日。而我等盡忠天子之藩鎮,則如獵人,正該聯合起來,一鼓作氣,誅殺惡狼,不使其有再次禍亂中原之機,以正天下風氣!”


    李曜大吃一驚,心中猛地一跳:“難不成……楊行密居然是來邀我一同出兵蕩平朱溫的!”


    第210章 力挽天傾(十二)


    李曜心中一驚,語氣卻還自然,居然微微點頭,笑道:“弘農王壯心奇誌,忠勇為國,此等心懷,委實令人欽佩……隻是這般大事,一旦揚旗,便是天下震動,天子側目,不得不慎,卻不知弘農王對此可有詳策?”


    楊潞在一邊聽得暗暗咂舌,心道:“朱溫雖迭遭敗績,但畢竟據有中原,麾下仍有一支二十餘萬、征戰多年的大軍,若是逼得急了,一夜之間,強征十萬大軍也不是難事。反觀沙陀、淮南,沙陀可用於征戰的兵馬或有十五萬上下,淮南約莫八九萬,至多不超過十萬,倘若隻是如此看來,雙方聯手,也算有點兵力優勢,然則這其中還有許多問題,不是僅看兵力便能有把握的。耶耶舍此血本,隻為聯合出兵,看似有理,實則莽撞,個中原因,隻怕尚有我所不知之處,我不如沉住氣,看李正陽與戴友規如何說。”當下依舊保持沉默。


    果然戴友規微微笑道:“楊公素知蒲帥胸中雄兵百萬,故叮囑於某,此事若蒲帥也以為可行,當由蒲帥定策,我淮南定當奉命唯謹,全力配合!”


    “哦?”李曜微微有些意外,下意識道:“弘農王竟如此說道?”見戴友規點頭,心中便開始思索起來:“楊行密找我聯手,必然不是僅僅看著河中,他的意思自然是整個河東集團與他一起動手搞定朱溫。且不說朱溫是不是現在可以速滅,單是讓河東全軍出動,就不是那麽好辦的。”


    李曜此前雖未掛名,但實際上已經幾乎是總攬河東後勤,河東的家底如何,在他心裏跟明鏡似的。如今河東存糧不多,將士又剛剛勞師遠征,就算一貫財大氣粗的河東軍械監,前日也來報告說火油儲量不足,而‘火神液’計劃更是仍在瓶頸之中。何況如今河東四麵總攬後勤諸事調度大行台方欲成立,自己為河東軍械監準備的金蟬脫殼之計也正值關鍵時期,此時擅動刀兵,從內部準備來看,委實難稱妥善。如果加上幽燕局勢尚未明朗,此時動兵,就更加不智。


    這還隻是內部因素,事實上外部因素也同樣不到位。


    朱溫在河中敗績之後,第一件事就是上疏朝廷,為“誤判河東軍情”上表請罪,把那套擔心李克用占據關中、囚禁皇室的擔憂擺出來大侃特侃了一番,又同時上貢一些財貨,讓日漸拮據的朝廷鬆了口氣,已然下了詔令,調解晉、梁矛盾。雖然事實上這場仗已經打完,雙方此時都沒有再打一場的意思,但從政治層麵來說,朝廷的這一道詔令,也就算是臨時和平條約了。那麽此時如果河東方麵突然之間又跟楊行密聯手,一同出兵攻打朱溫,怎麽說也是違背聖意,擅起刀兵,在道義上站不住腳。也就是說,前不久剛剛通過平定關中之亂而得來的一點好名聲,又付之東流了。


    再有就是,安史之亂過後這許多年,天下藩鎮之間已經有了一種默契,對“唇亡齒寒”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如果李克用、楊行密聯手攻打朱溫,勢必引起南北兩方其他勢力的警惕,鬧得人人自危,而後更有可能出於自保的心態援助朱溫。


    人心是天下最複雜的東西。如果隻是朱溫和李克用爭霸,其餘藩鎮或許多半會隔山觀虎鬥,但一旦楊行密參與其中,就不同了。這就好比後世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奧匈帝國宣戰塞爾維亞隻是點燃了導火索,真正的爆發,卻是德國宣戰俄、法。


    按照李曜在決策前先考慮最糟糕結果的習慣,他認為如果現在跟楊行密商議妥當,出兵約莫在三四月間,主要戰爭結束的話,最快要六、七月,正好可以趕上秋收。


    然而,河北王鎔(成德節度使)、羅弘信(魏博節度使)、盧彥威(義昌節度使),山東王師範(平盧節度使),中原王珙(陝虢節度使),甚至趙匡凝(山南東道節度使)都有可能被朱溫說動而參戰對抗李克用。


    在南方,跟楊行密你來我往打了這麽多年的錢鏐馬上要擺平稱帝的董昌,繼而一統兩浙,隻要楊行密跟朱溫全麵開戰,他不可能坐視不理。而除他之外,還有杜洪(鄂嶽,即武昌節度使)、鍾傳(江西,即鎮南節度使)很可能出兵幹涉,甚至考慮到當初楊行密斬殺了孫儒,孫儒當時的部將馬殷(湖南,即武安軍節度使)如今已經占據湖南,也不是沒有可能出兵報仇。


    這麽算起來,雖然李克用與楊行密聯合起來暫時可以在兵力上超過朱溫,但卻有可能激起群雄自保之心,繼而起兵相爭,如此一來,勝算不說全無,至少是去了大半。雖然這些勢力之間也都各有各的小心思,未必不能離間、反間,但這種事情難說必成,以李曜的心思,如何肯冒這麽大的險?他對自己步伐早有規劃,何必為一次未必成功的戰爭亂了腳步?


    於是他沉吟著道:“今次我河東大軍入關中靖難,雖是戰果輝煌,然則各類損失,也自不小,後又遭遇朱溫偷襲河中,複有一戰,折損更大。加之河東大旱,存糧也是不足,如今正須休養,若要再起大兵出征萬裏,恐怕卻是難了。”


    他見戴友規麵現失望之色,已經張口欲言,伸手微擺,止住他道:“戴判官莫急,且聽某將話說完。”


    戴友規隻得拱手:“蒲帥請講。”


    李曜思索著道:“以某之意,非但河東如今不便出兵,便是淮南,隻怕一時之間也不該招惹朱溫。”


    戴友規微微蹙眉,遲疑道:“蒲帥可是憂心兩浙?”


    “不錯。”李曜毫不遮掩,正色道:“錢鏐此人,雖非天下大雄,然則絕域一方,卻也不難。他原是董昌麾下之將,如今卻能反過來剿滅前主,便是其能。如今看來,董昌之敗,已經毫無疑問,他一旦身死,朝廷難道還能將他那一鎮之地收迴不成?到時候仍是為錢鏐所得。戴判官,錢鏐未得董昌之地時,已是淮南大敵,一旦統一兩浙,淮南寧不心急否?若淮南大軍北上攻打朱溫,而錢鏐在後出兵偷襲……弘農王可莫要忘了當日夫差之敗啊!”


    第210章 力挽天傾(十三)


    戴友規聽李曜提及夫差,有些不以為然,搖頭笑道:“蒲帥多慮了,錢鏐縱然底定兩浙,麾下傷亡亦必不輕,我若此時出兵,他便是想插手幹涉,隻怕也有心無力,待得貴我雙方戡亂功成,揚威天下,錢鏐豈敢再生不測之心?”


    李曜微微一笑,似是思索了一下,忽而道:“戴判官可知,若某為錢鏐,董昌歿後,當作何慮?”


    戴友規微微一怔,拱手道:“正要請教蒲帥。”


    李曜沉吟道:“縱觀兩浙附近藩鎮,隻有北、西、南三麵。而無論是南下福建,還是西進江西,皆須麵臨地勢險要,路途艱難之境,如此便會困於補給,難興大兵,勝負實難逆料。而倘若北伐淮南,則同屬江南水網,是一馬平川,就算平定董昌之時略有折損,趁淮南出兵中原之虛,拿下長江以南,卻也未必不成。倘使某為錢鏐,必然當機立斷,出兵蘇州,若然得手,西北一望,便是金陵!如此一旦事成,則至少可與淮南劃江而治……”他忽而一笑:“隻是,錢鏐這算盤雖是好打,某卻要問:弘農王此番方將蘇州收入囊中,卻難道肯再讓之與他?”


    李曜最後特意提到蘇州,而且用到一個“再”字,這其中自然很有來曆,須得從楊行密和錢鏐二人的起家說起,個中原因十分複雜,影響十分深遠。


    唐末蘇州實際上是包括了現今蘇州、嘉興、上海三個行政區的地域。當然,由於當時上海市的陸域還未完全形成,蘇州的實際麵積也要大打折扣。不過鑒於其東臨大海,西濱太湖,南控錢塘,北倚長江的特殊區位,以及南通杭州鹽官縣,西北通常州無錫縣,東南通湖州烏程縣的交通優勢,還有得天獨厚的氣候和土地資源所造就的發達的經濟,蘇州被其周圍的割據者所覬覦,也是有其原因之所在的。


    黃巢起義的南北轉戰,徹底打破了舊有藩鎮的平衡格局,也使北方藩鎮的軍亂傳統傳播到了南方。


    光啟二年十月,隸屬於感化軍節度使時溥帳下為牙將的泗州漣水人張雄、馮弘鐸得罪於節度使時溥,聚眾三百,渡江南下,襲蘇州而據之。雄自稱刺史,稍頃,聚兵至五萬,戰艦千餘,自號天成軍。這次小小軍變的發生,則是因為兩人皆為武寧軍偏將。馮弘鐸為小吏所辱,張雄為之辯解,不料反而見疑於節度使時溥,結果二人懼禍。思來想去,這位出身淮北的下層軍官張雄,便憑借武力一躍而控製了蘇州的軍政大權,成為唐末江南眾多此類武人刺史之一。


    然而蘇州作為江南財賦重鎮,身為浙西觀察使的周寶不能眼看著蘇州的易主而不管,雖然他是個“空降幹部”,似乎沒什麽實力。因此,當光啟三年三月,周寶因為自己內部的兵變而出逃治所潤州,依附親信常州刺史丁從實時,還要在危機時刻,派遣本可以作為自己奪迴潤州的重要援助的六合鎮使徐約及其精兵,去攻打蘇州。


    於是,光啟三年夏,四月,同樣身為北方軍將的徐約便繼張雄之後,占據蘇州,成為蘇州刺史。而張雄轉而逃亡入海,並最終趁亂占據潤州上元縣,甚至私自升上元縣為西州,再次自封當上了刺史。


    不過另有一說,言浙西周寶子婿楊茂寶為蘇州刺史,約攻破之,遂有其地。若是如此,則當徐約進取蘇州時,身為周寶子婿的楊茂寶已經率先占據其地。因此李曜此前曾聽人提起,說當年徐約進取蘇州時,隻是打著周寶的旗號,實際並非是受周寶指使。


    當然,這種事別說後世很難說清,就連如今事情不過過去二十多年,李曜也沒法查探得太過清楚,他隻是下意識覺得很有一直可能,是周寶在命徐約進取蘇州之後,忽然又反悔此前所為,怕徐約尾大不掉,便讓自己的子婿楊茂寶率先攻取蘇州。而徐約畢竟從潤州六合鎮趕到蘇州,比楊茂寶從常州到蘇州遠得多,所以能夠讓茂寶占取先機。隻是,這時候,張雄的輕易失守,卻讓人大惑不解,也許和他初到江南立足不穩有關吧。


    須知唐末割據政權,大者數鎮,小僅數州,而隻據一州之地的也大有所在。究其原因,無論是同州防禦使,還是河陽三城懷州節度使,都是因其重要之軍事戰略地位而升格為方鎮的。而此時的蘇州作為浙西觀察使轄區的中心州城,交通南北,並擁有巨大的財賦,使得張雄、周寶、徐約等人相繼窺視其統治權,則是更進一步把北方藩鎮的好為亂的習氣帶到了南方,從而讓蘇州一下子成為了軍事重鎮,以後的數十年中再也不能享受和平了。


    黃巢起義的後果之一,是秦宗權的叛亂,而秦宗權叛亂的後果之一,則是孫儒的劫掠江淮。而孫儒的南下,正好遭逢了淮南楊行密、浙西錢鏐的崛起時段,此二大勢力的崛起,無疑對孫儒想要趁亂割據一方產生了不利。因此,孫儒如無頭蒼蠅般的左衝右突,楊行密艱難的爭奪地盤,以及錢鏐不緊不慢的擴張勢力,加在一起,就使得浙西之地數年之內陷於混亂。


    李曜自從出任洺州刺史之後,加上了解到趙穎兒身世,對於此前曾經發生在南方的一些事情也逐漸開始關注,奉命出使淮南之時,在那長達數月的客居時間裏,他端坐別院,卻暗暗指揮隱藏民間的軍械監商賈拉攏人才,順便也了解了許多這個時代江南地區的一些情況,其中就包括這三大勢力當初曾經發生的交鋒。


    這段時間發生在浙西的戰亂可以大致分為以下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錢鏐以助周寶勘定內亂為名義的進取潤、常、蘇三州。第二階段是楊行密與孫儒對浙西北三州的反複爭奪。第三階段是孫儒的潰敗以及浙西三州勢力範圍的初步定型。[注:為免影響劇情閱讀,此分析另附文於正文之後,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看完正文後再看。]


    浙西戰亂的結果是蘇州歸屬錢鏐,常、潤二州歸屬楊行密,而過江猛龍孫儒敗死。浙西戰亂結束後,一直和平的情況並未長久,便又有了戰爭的跡象,起因於浙東董昌的叛亂。


    董昌名義上是錢鏐的上級,但事實上兩人一直處於一種“董昌是政治領袖,錢鏐是軍事統帥”的微妙關係中。隨著錢鏐在各次戰爭中勢力的增長,董昌必然會被錢鏐高高架起,而錢鏐也會感到董昌在他上頭的種種不舒服。因此,當兩人聯合擊敗盤距在浙東的黃巢殘部劉漢宏的勢力後,或出於浙東財賦考慮,或出於政治前途考慮,董昌都要去浙東越州,從而出現了董錢二人隔錢塘江而峙的局麵。


    錢鏐作為軍事領袖,雖然占據著杭州,但杭州隔江便是越州,可以作為個人勢力範圍的邊疆州看待,隨時可能受到董昌的反戈一擊。而浙西經過長期戰亂,經濟凋蔽,錢鏐所占領的蘇州也已非昔日可比。緊領杭州北部的湖州一直由李師悅占據,而師悅又是傾向於楊行密的。隻有杭州南部睦州刺史陳晟尚可以利用,但雖然同樣出身八都舊將,在錢鏐根本處於勢弱的時候,投靠誰是說不準的。於是,錢鏐唯一的出路便是乘機消滅董昌,而董昌竟然走出了稱帝這一著臭棋,自然就成了錢鏐最好的機會。


    別看剛才戴友規說得好聽,說楊行密打算南下平定董昌之亂,隻是因為有錢鏐阻撓,所以作罷,而李曜也未曾對此表示異議,就以為事情果然如此。其實事情根本不是這般,事實是:楊行密要打的是錢鏐,正好董昌來求援,楊行密遂出兵南下攻打錢鏐的蘇州,將之奪取。


    至於戴友規剛才的那番說辭,顯然那是事發之後楊行密給天子上疏時的說法。也無非是說之前不知道天子的詔令,所以我楊某人一聽董昌叛亂了,想到我是天子藩籬,急得立刻起兵南下,誰知道錢鏐這個賊廝鳥居然不讓我的兵借道南下幫陛下您平定叛亂,我楊行密急於王事,隻好不顧其他,打算先打錢鏐,再滅董昌,保證還陛下一個清平世界雲雲……至於說後來詔令到了,讓錢鏐去打董昌,我楊某人也聽了陛下您的話,這不就罷兵息戰了麽?哦,您說蘇州,嗯,我的兵打下蘇州之後沒有軍糧了,隻好暫據蘇州,湊點口糧,等軍糧足了咱就走……軍糧什麽時候足?哦,這個嘛……就難說了……


    猶豫李曜的出現已經導致一些蝴蝶效應,這場仗正是發生在李克用出兵關中前夕。從此次戰爭進程,以及戰火沿及範圍來看,此次征討董昌的戰役,有東西線兩個戰場。而蘇州的失守,便導致了西線戰場的吃緊,因為楊行密對董昌的支援無疑會加重錢鏐的軍事壓力。而當時蘇州的守將,是乾寧元年二月任命的曾經在浙西混戰中失守潤州的成及,失敗的經曆並沒有讓他學到什麽經驗,所以也沒有改變他再次失守的命運。


    當時董昌求救於楊行密,楊行密遂遣泗州防禦使台蒙攻蘇州以救之,冬十月,楊行密遣寧國節度使田頵、潤州團練使安仁義攻杭州鎮戍以救董昌,董昌則使湖州將徐淑,會同淮南將魏約共圍嘉興。錢鏐則遣武勇都指揮使顧全武救嘉興,顧全武是錢鏐麾下第一名將,出兵之後氣勢如虹,連破烏墩、光福二寨。淮南也不是沒有收獲,比如淮將柯厚就攻破了蘇州水柵。到了乾寧三年春正月,安仁義以舟師兵至湖州,欲渡江接應董昌,錢鏐仍遣武勇都指揮使顧全武,外加都知兵馬使許再思去守西陵,顧全武一出馬,安仁義便沒法渡江了。然後沒多久,蘇州常熟鎮使陸郢以州城投楊行密,俘虜刺史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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