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至少要從廣明元年(880年)說起。這一年十一月,王重榮以河中都虞候的身份作亂,由於這個時代朝廷已經對這種事情見怪不怪,所以不久即得到朝廷承認,命為留後,次年(中和元年,881年)四月便被詔命為河中節度使。重榮任留後及節帥同時,就盡占鹽租,所以後來大宦官田令孜作為“觀軍容使”卻沒錢養兵,就請朝廷收迴兩池鹽利,結果引起一場大戰。


    當時在明元年間,黃巢入華州,河中留後王重榮曾經請降於賊,但由於黃巢賊軍勒索巨量財物,又欲在河中征兵,王重榮忍無可忍,不久即發兵相拒。時黃巢遣使調發河中,前後數百人,吏民不勝其苦。王重榮就對手下說:“我為了不使巢賊禍害河中,忍辱負重,屈節以事賊,哪知道現在黃巢不僅要錢要糧,又要在我河中征兵,我若依舊如他所願,今後吾亡無日矣!不如發兵拒之。”眾皆以為然,於是將黃巢使者全部殺之。


    王重榮抗拒黃巢,正是因其不欲將鹽利供黃巢隨意索取。此後王重榮與王處存結盟,紮營於渭北,但仍不足以抵抗,想來想去,覺得沙陀精騎戰力甚強,不如聯合沙陀人。於是就有了與沙陀李克用軍的初次聯合。


    具體情況是這樣:當時黃巢兵勢尚強,王重榮日夜擔心,便跟行營都監、大宦官楊複光說:“臣賊則負國,討賊則力不足,奈何?”


    楊複光出了個主意,說道:“雁門李仆射,驍勇,有強兵,其家尊與吾先人嚐共事親善,彼亦有殉國之誌;所以不至者,以與河東結隙耳。誠以朝旨諭鄭公(指鄭從讜,時河東節度使,無風個人認為此人可算能臣了)而召之,必來,來則賊不足平矣!”東麵宣慰使王徽亦以為然。時王鐸在河中,乃以墨敕召李克用,諭鄭從讜。果不其然,十二月,李克用領兵四萬至河中。


    李克用的沙陀精騎戰力非同等閑,他於次年正月領兵出河中,不久即打敗黃巢兵將,與諸鎮兵會於長安,並大戰渭橋,乘勝追擊,結果是“京師平,克用功第一。”


    不過李克用的沙陀兵雖為平黃巢的主力,但他所以能夠順利濟河入關,實賴有王重榮的全力支持。司空圖《司空表聖文集》卷六《解縣新城碑》於此有“但既逼寇仇,且當津要,車徒遝至,竟赴齊盟;戎夏駿驅,共匡京室;慮風迴於原燎,竭日費於雲屯;輯睦允諧,供儲克贍,棟持廣廈,鼎鎮厚坤;始以一城之危,抗移國之盜,竟以數郡之力,壯勤王之師;勳複舊都,慶延殊渥”的描述,其於王重榮興複唐室之功不無溢美。


    但說到借道諸鎮,使“戎夏駿驅,共匡京室”,及竭財贍軍,“竟以數郡之力,壯勤王之師”未必不是事實。而河中兩池鹽利於其中的意義不言而喻。至於說鹽利究竟有多大,竟然能做這麽多事?


    簡而言之,唐朝朝廷的賦稅,有一半出自鹽稅,而河中解池、安邑兩大鹽池之利,足足占了唐廷賦稅的六分之一!


    唐朝廷相繼以李都、王重榮為河中節度使兼兩池榷鹽使,最開始或是出於鹽池武裝保衛之需,後來則出於無奈。王重榮出任蒲帥並非出自朝廷意願,但王重榮任節度使前期,仍對鹽池有所建設,並因與黃巢作戰及與李克用聯合而間接地將鹽利贍給了朝廷。


    王重榮這時主要幹了兩件事:一是修建新城,二是“納款帥臣”,兩件事都是為了保衛鹽池。


    但十分具有諷刺意義的是,新城築好後,王重榮竟“旋陟上台,懇辭劇務”,以致“榷鹽使韋雍,檢律在公;巡官王慤,琢磨效用,與植將及商人等,聯狀同詣所居,瀝懇至於垂涕”。此榷鹽使與巡官不知是否仍為朝廷虛設,但他們聽命於王重榮卻是肯定的。所謂“懇辭劇務”雲雲,自然不過是姿態,王重榮仍是鹽池的主宰者。


    所以說,王重榮中和年間同意結好李克用,自有其“交獲利濟”、保衛城池的考慮,而促成二者交好的則是行營都監楊複光。


    楊複光是使王重榮與李克用結盟的策劃者、中間人。因此,他與河中鎮及王重榮關係良好。在鹽利方麵,他的作用或者不能與乾符中年的吳承泌相比,但他在處理河中與朝廷關係方麵既然能夠成功,則其在鹽利的使用方麵,也就必然會有所協調。雖然,此事需要以姑息和承認王重榮的權力為代價,但既能將鹽利用於平定黃巢,則如果說唐廷彼時仍能通過“宦官——藩鎮”而間接獲取鹽利,以此時唐朝朝廷之虛弱而言,能夠有這樣的結果,應該說已經很算是很不錯了。


    然而糟糕的是,光啟元年,這一平衡就被打破,這不僅是由於僖宗還朝,南衙北司的供應增加,也是由於楊複光本人的死亡。


    僖宗中和三年,楊複光卒於河中,史書記載說“複光慷慨喜忠義,善撫士卒,軍中慟哭累日。八都將鹿晏弘等各以其眾散去。田令孜素畏忌之,聞其卒,甚喜,因擯斥其兄樞密使楊複恭為飛龍使。令孜專權,人莫之與抗,惟複恭數與之爭得失,故令孜惡之,複恭因稱疾歸藍田。”


    楊複光之死與其兄複恭被斥,直接斷絕了朝廷與河中的聯係。田令孜作為複光兄弟的對立麵,與王重榮關係惡劣,於是原本就故有的鹽利之爭,迅速出現升級。


    到了光啟元年七月,田令孜勾結邠寧節度使朱玫和鳳翔節度使李昌符討伐王重榮,直接導致王重榮與李克用再度聯合,以討伐田令孜為名抗拒朝廷。其年十二月,李克用與王重榮合兵打敗朱玫、李昌符之軍於沙苑。令孜奉僖宗出奔鳳翔。危難之際,朝廷不得不再次起用楊複恭為樞密使,以此來緩和與河中、河東的關係。


    “光啟二年正月,僖宗駐蹕寶雞,武皇自河中遣使上章,請車駕還京……朱玫於鳳翔立嗣襄王煴為帝,以偽詔賜武皇。武皇燔之,械其使,馳檄諸方鎮,遣使奉表於行在。”


    “楊複恭兄弟於河中、太原有破賊連衡之舊,乃奏諫議大夫劉崇望齎詔宣諭,達複恭之旨。王重榮、李克用欣然聽命,尋遣使貢奉,獻縑十萬匹,願殺朱玫自贖。”


    這兩則記載顯示,楊複恭與楊複光同樣,在勾通朝廷與河中、河東的關係方麵,起了頗為重要的作用,所以才會有王重榮、李克用“幡然改圖”及“獻縑朝廷”之舉。所以說在唐朝,尤其是玄宗朝之後,宦官的能量不可謂不大。


    但楊氏兄弟既然與田令孜為朝中對立的兩派宦官勢力,則由他們與河中、鳳翔等的關係,又可知宦官勾結藩鎮,致其派係矛盾已演化為朝廷與藩鎮、及藩鎮與藩鎮間的戰爭。這些戰爭既以鹽利為導火索,則從某種意義上說已是鹽的戰爭。


    而自此後,唐朝廷在鹽利方麵外則受製藩鎮,內則聽命宦官。光啟二年楊複恭代田令孜為神策軍使後,同樣占取了朝廷鹽利大權。


    因為僖宗中和三年,唐朝以李克用平定黃巢,任為河東節度使,從此河中、河東兩鎮唇齒相依,關係更加密切。所以李克用才會協同王重榮討伐田令孜,而後他助朝廷反正,其意實在朱溫。光啟二年六月,李克用上表“方發兵濟河,除逆黨,迎車駕,願詔諸道與臣協力”,然表“猶以朱全忠為言,上使楊複恭以書諭之雲:‘俟三輔事寧,別有進止。’”這說明他正是要以勤王為代價,換取朝廷對他討朱的支持。


    光啟三年六月,王重榮為部將常行儒所殺。王重榮的兄長、時任陝虢節度使王重盈繼任河中節度使,王重榮之子王珙任陝虢節度留後,這其中都有李克用出力相助。


    須知此時李克用兵威震懾天下,唐廷在大多數時候,其實隻能被迫聽命於李克用。為了擺脫李克用及其朝中之黨楊複恭的控製,昭宗即位後,一見朱全忠、李匡威、郝連鐸等諸鎮請求聯軍共討李克用,立即接受宰相張濬、孔緯建議,以朱全忠為援討伐李克用。


    因為這一連串事件,乃是事事相關,是以李曜早就認為,唐廷討伐李克用這件事依舊會如期發生,至於此戰最後的結果是不是依舊如“曆史”一般,他就不知道了,自己這個小蝴蝶到底扇沒扇翅膀,風力有多強,他現在完全不能確定。


    又是一個多月過去,這天下午,李曜正在自己房中練字,趙穎兒忽然從外麵匆匆進來,喚道:“五郎君,阿郎有請!”


    李曜應了一聲,起身走到門邊,一邊穿靴,一邊問:“可知何事?”


    趙穎兒道:“聽說朝廷削了節帥旌節,並會諸鎮大軍來伐。”


    李曜雙眉猛然一揚!


    來了,果然來了,唐帝李曄終於趁李克用兵力最疲之時,想要擊敗這天下第一強藩,再立中央威嚴了。


    李曜立刻趕到花廳,便看見李衎跪坐上首,下首左右,一邊是三個李晡,另一邊則正是終於從北地歸來半月之久的大兄李暄。


    “見過父親,見過大兄、三兄。”李曜上前,依著禮數先做足了姿態。


    李衎“嗯”了一聲,道:“坐吧。”


    李曜在最下首坐下,輕輕瞥了一眼李暄和李晡。李暄也正朝他看過來,兩人對視,李暄微微露出一絲笑容,便收迴了目光。李晡則把頭偏到一旁,根本沒朝李曜看來。


    此時李衎沉聲說道:“為父方才去了李使君府上。今日李使君府中名為設宴,實則暗伏甲士,爾等兄弟可知,其所為何事?”


    李晡看了看李暄,見他正在沉吟,無所謂地道:“李克恭貪財暴虐,莫不是嫌我代州各大家族敬獻不足,召集甲士脅迫耶耶與各家主,以便勒索財貨?”


    李衎麵無表情,卻把目光投向李暄,問道:“大郎,你以為呢?”


    李暄想了想,蹙眉道:“李使君雖則愛財,但代州畢竟是節帥故地(李克用曾任代州刺史),若如三弟所言這般對待各家,實乃取禍之道,兒不以為然。隻是他究竟為何這般作態,兒一時亦難以逆料。”


    李衎微微失望,又轉頭問李曜:“五郎呢,你如何看?”


    李曜假裝沉吟片刻,才道:“四月時,赫連雲州、李幽州聯名上表請討伐節帥。汴帥朱全忠亦請朝廷命大臣為統帥,率河北三鎮及汴軍共征河東……兒曾聽人言,張相公常自比謝安、裴度,以功名為己任,勸天子強兵以服天下,朝廷於是於京師募兵,至十萬人。汴帥等表至朝廷,陛下曾命群臣集議……此事結論如何,我等僻居代州,自然不知,然則兒觀張、孔二位相公平日之誌,竊以為二相必然勸陛下興兵伐晉。若果如此,李使君乃是節帥胞弟,為避免代州陷入動蕩,召集代州名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震之以威,就全然說得過去了。”


    李衎聞之動容:“我兒竟有如此眼光!不錯,此番李使君相召我等,便是為此一事。朝廷已然下旨,詔削節帥官爵,並會同諸鎮,起五十萬大軍,自東南西北四麵攻來!”


    李晡大吃一驚,失聲道:“糟糕,我家為節帥製造兵器,若是大軍攻來,隻怕吃罪不小!這卻如何是好?”


    李暄雖也吃驚,但卻忽然想起一件事:“朝廷如何能有五十萬大軍?這五十萬大軍之中,到底有幾成是真?”


    李衎搖了搖頭:“朝廷與諸藩有兵幾何,為父又如何得知?”


    他這話話音剛落,便聽見李曜笑道:“所謂五十萬大軍,不過詐稱而已。我意朝廷出兵至多五六萬人,燕帥與郝連雲州均與節帥交兵數載,損失匪小,此番至多出兵五萬。而被朝廷視為強援的汴帥朱全忠,此刻正在山東用兵,於河東能出兵兩萬便已了不得了。至於鎮國、靜難、鳳翔、保大、定難等軍,不過是牆頭草兩邊倒。若是官軍大勝,則這諸鎮之兵必然群起而攻,若是官軍敗績,則此等諸鎮,必然不戰而走,不複為節帥所憂。如此來看,節帥眼下看似危險,實則大有可為。”


    李晡最看不得李曜出風頭,一聽他說得這般輕描淡寫,不禁冷哼一聲:“你倒是說得輕鬆,就算兵力方麵就是這般,那官軍至少也有二十萬,節帥麾下雖多驍勇,有如何解此四麵之圍?”


    李曜現在根本沒把李晡放在眼裏,聞言輕輕一笑:“三兄謬矣。我若為節帥,當兵分二路,一路北上擊李匡威、郝連鐸,解北麵之憂;一路南下,伺機擊破汴帥及朝廷大軍,則諸鎮自然退避。如此大圍可解,河東仍呈深固不搖之勢。”


    李晡剛發出一聲冷笑,還沒來得及說話,李衎卻突然問道:“五郎,依你所言,節帥便要將本已有限之兵力分為兩路,如此一來,南北二路兵力均不如人,如此豈能穩操勝券?”


    李曜點了點頭:“好教父親知曉,一軍強弱,不在人數多寡,而首在將帥之能,次在兵士之勇。節帥麾下沙陀精騎無需贅言,乃是天下強兵,即便漢軍,亦久經沙場,非是朝廷新軍所能及。而說到將領,節帥麾下能人多矣!如今又是為保身家性命之戰,同仇敵愾之下,如何不能勝之?”


    李衎聞言大喜:“五郎機敏,竟甚知兵,如此為父有一件要事,正好交與你去辦!”


    李曜微微一怔,問道:“不知父親所謂何事?”


    李衎眼神微微一躲,道:“前次節帥命我打造五千把馬刀,如今已然完工,李使君今日卻道,節帥府已傳下帥令,命我李家將這批馬刀改運晉州。你大兄前次北上,前後耽擱近半年,如今歸宅不過半月,為父實不忍他再操勞。你三兄……也不如你穩妥,又要在家讀書,思來想去,也隻有你最合適了。”


    李曜心中大怒:“老子剛才說的那番話可是‘曆史的必然’,李克用必然會派一路兵馬南下,可那朝廷大軍也必然一路北上!這兩軍按距離算,十有八九會在晉州(今臨汾)相遇,這個時候老子帶著一幫家丁去送兵器,這不是肉包子打狗麽!你舍不得兩個嫡子,就派我這個庶子前去送死?老子就這麽該死?”


    第011章 河邊安紮


    “郎君,我方才找竹兒姐姐問了,阿娘說明日郎君南下之後,她便去五台山上香許願,迴家吃齋念佛,求菩薩保佑郎君平安。穎兒……穎兒也想跟阿娘同去。郎君,你幫穎兒給阿娘說一聲好麽?”趙穎兒坐在李曜身邊小聲說道。


    李曜歎了口氣:“你自己去說便是,就說我同意的。”


    趙穎兒鼻子一酸,忍不住道:“郎君,阿郎怎麽……你,你怎麽不推辭掉?”


    李曜苦笑道:“推辭?怎麽推辭?這是五千柄馬刀啊,若是不能按時送達,節帥追究下來,我李家可能擔當得起?”


    趙穎兒不服道:“那也未必就非得要郎君你去呀!就算大郎君奔波勞累,此番不要他去,那三郎君怎麽不能去?前次若非郎君你想出流水線作業的法子,眼下……如今這等兵兇戰危之時,阿郎還讓你去晉州……”


    “好了好了,別再說了,事已至此,多說無益。”李曜擠出一個笑容:“節帥麾下,將材濟濟,張浚雖是朝廷宰相,卻從未經曆兵事,此番南線之戰,我料定朝廷必敗。我此去隻須小心謹慎,不踏入敵軍範圍,也不會有甚危險。”


    “可是……”趙穎兒想了想:“每次一有戰事,便總有些山賊草寇趁機渾水摸魚,郎君此番南下,要運送五千柄戰刀,車隊龐大,萬一遇上這些賊人,卻該如何是好?”


    說實話李曜還真沒考慮過這一點,此時一聽趙穎兒說起,頓時也微微猶豫了一下,但很快搖頭:“山賊草寇都是欺軟怕硬之輩,我此去至少要帶近兩百家丁,真有那些賊人前來剪徑,拿了馬刀來抵抗就是。那些山賊草寇又沒什麽堅甲利器,一見我等有這等利器在手,如何還敢亂來?你隻管放心便是,真要有這等不長眼睛的蟊賊,你家郎君也不是騎不得劣馬、開不得硬弓的文弱書生,屆時倒要叫他們嚐嚐本郎君的手段!”


    趙穎兒嘴唇一動,似乎想說什麽,終究忍住,隻道:“郎君既有廟算,穎兒自是信的,隻是郎君畢竟沒有獨自帶領商隊出過遠門,此番又是去那等臨戰之地,身邊總得有個把既信得過,又孔武有力的親近之人跟著,如此則即便事有不諧,庶幾可免困厄。”


    “嗯?你是說……”


    “郎君,你把憨哥兒帶上吧。憨哥兒雖然拙於言辭,但對郎君你一片忠心,他又力大無比,萬一有個什麽危急,也定能護衛郎君萬全。”


    李曜有些好笑,搖頭道:“他力氣是不小,可也沒學過什麽武,真要是有事,他哪能護得到我?此事……”


    “郎君~~!”趙穎兒撅起小嘴,伸手搖了搖李曜的手臂。


    “好吧好吧,帶上就帶上,怕了你了。”李曜無奈地苦笑一下,伸出食指在趙穎兒鼻尖上輕輕一點,這等超萌美少女撒嬌,誰忍心拒絕誰是玻璃……


    趙穎兒卻沒料到李曜忽然做出這樣一個舉動,一張小臉瞬間漲得通紅,貝齒輕咬朱唇,毫無殺傷力地瞪了李曜一眼,真個是欲語還嗔,好不動人。


    --------------------


    雨後初晴,天光乍現。天地間的景色仿佛鍍過一層薄金,又仿佛漫灑了無數寶珠,晶晶亮亮,耀眼刺目。


    官道之上,一行兩百來人的商隊正緩緩南行,打頭的兩騎,走得甚是輕閑,仿佛信馬由韁一般,悠然而行。


    馬上二人,一人身穿黑色圓領窄袖衫袍常服,這圓衫的下擺膝蓋處綴一橫闌,闌下連接裳,類似於深衣,所以也叫做闌衫;腰圍精鋼九環革帶,穿黑色鹿皮靴,戴短翅硬腳襆頭。


    此人身材高大勻稱,狼腰猿臂,若抵近細看,則可見其朗目如星,眉似墨刃,口如朱色菱角,若能再蓄美髯,當真俊雅之極。然則最可稱奇之處,乃是此人鼻梁之高挺大異常人,反倒猶如西域胡人一般。此人不是別人,正是代州李家五郎李曜李正陽。


    另外一人,身穿灰布常服,由於唐朝男子裝束樣式不多,此人也是襆頭袍衫打扮,隻是襆頭用了價格便宜的軟腳襆頭,而袍衫布料也隻是尋常粗布。此人雖然魁梧異常,麵上卻無絲毫英武之氣,反倒有些憨癡,不是李曜身邊的跟班憨娃兒又能是誰?


    此時二人騎在馬上領隊前行,憨娃兒雖然憨癡,但作為專業馬夫之子,卻是很清楚自己的身份,穩穩地駕著自己的馬兒。他騎術極佳,不論李曜速度是快是慢,他這匹馬總是不快不慢不多不少地隻差李曜半個馬身。


    李曜此刻臉色不是很好,坐在馬上一句話也不說,憨娃兒本就拙於言辭,自然更不會多話。後麵商隊的腳夫家丁見李五郎麵色不佳,自然也沒有人觸他的黴頭。李五郎在家中的地位或許不高,可經過流水線作業一事以來,在這些下人們心中卻也逐漸有了些地位。


    整個隊伍就這麽悶聲不吭地走了不知多久,李曜忽然指著前頭一條河流朝身後問道:“盧三,前方那河水,可是濁漳水?”


    盧三者,指的是盧家行三,唐時稱唿熟悉之人,多以姓加排行稱之。


    身後商隊中一名領頭之人,約莫五十多歲的小老頭拱手答話:“好教郎君知曉,前方正是濁漳水。過了這濁漳水,再走六十裏便到潞州。”唐時老仆多稱唿少主人為郎君,盧三乃是李衎使喚了多年的仆人,所以稱唿李曜為郎君,這可不是後來妻子稱唿丈夫的那個“郎君”。


    李曜立刻揚眉,道:“甚好,大夥兒加把勁,今日再走二十裏,明日午後便可到潞州交差。”


    他此言一出,身後商隊頓時一陣輕微地躁動,盧三猶豫一下,婉言勸道:“郎君,今日天色已然將晚,再走二十裏隻怕不易。再者,前方並無渡口船家,還須費時尋找……等過了這濁漳水去,又須得三十多裏方有村落,今日無論如何是趕不及的了。既然如此,不如就在這濁漳水邊安紮住宿,一則就著水源,諸事方便,二則明日一早出發,午時正可趕到三十裏外那村落暫歇……左右不過明晚之前可至潞州,何須急於一時?”


    李曜眉頭一皺,本想說什麽,轉頭一看身後腳夫家丁們的神情,又改變了主意,笑了笑道:“盧三說的是,是某過於心急了,既然如此,那大家便最後加把勁,到了濁漳河邊,找個方便之處安紮。不過某先提醒一句:如今潞帥易位,潞州未必安妥,朝廷又將興兵討伐,某聞汴帥朱令公已然派兵北上,此時未知其軍以至何處……我等既然奉命運送軍械與潞帥,當須小心謹慎,不可輕忽。今夜安紮,須得安排人手夜間放哨。我意夜分三班,每班十人,兩人一組,五路巡視……當然,既是夜班辛苦,巡夜之人均有額外打賞,每人百文,迴代州後發放。”


    原本李曜說要夜巡,許多家丁腳夫麵色不豫,但再一聽,一夜分成三班,每人竟能得一百文錢,這點不悅立即忘到九霄雲外去了,一個個爭先恐後表示自己精神極佳,每天晚上都興奮得睡不著覺,正好適合巡夜,要是五郎你不肯,那俺晚上可是要夢遊的……


    李曜深明領導不可下一線的道理,以免出了事沒有轉圜餘地,自然不會親自選人,於是交代盧三這個長期跑商路的領隊去挑選一些謹慎穩重的人出來,按他說的法子安排守夜巡邏。盧三帶隊十幾年,這點小事自然不需李曜多慮,很快就安排妥當。


    當下一行商隊趕到濁漳河邊,李曜一邊安排安紮,一邊派熟悉這邊地界的家仆尋找渡口,與渡口船家商議明日運渡之事。此時可沒有什麽跨河大橋,這種商隊渡河都隻能找渡口以船運之。


    李曜雖然迫於穩定商隊人心著想而勉強答應安紮,但是心中卻很清楚,此番來潞州實在不見得是什麽好事。眼下深得潞州軍民愛戴的前潞帥李克修已死,李克用任命的新潞帥正是前代州刺史、兼領決勝軍使的李克恭李使君。這位新潞帥在代州任上做他的李使君時,名聲就十分糟糕,此時身登一方節帥寶座,暴虐貪婪之心必然更盛,在潞州必然出事——當然,李曜會這麽肯定,也是因為曆史上早有記載。


    事情是這麽迴事:今年二月,朝廷加封朱全忠兼中書令的同時,李克用率兵攻打雲州防禦使赫連鐸,攻克雲州東城。赫連鐸於是向盧龍節度使李匡威請求救援,李匡威很講義氣——其實是深知唇亡齒寒之理——立刻率軍三萬趕赴雲州救援。二十日,河東將領安金俊在激戰中被流箭擊中身亡,萬勝軍使申信向赫連鐸投降,就在這時候,又恰好有幽州的盧龍軍趕來,李克用無奈之下,隻好率領人馬返迴太原。


    此後,李克用順道南下巡視潞州,因為昭義節度使李克修平日裏質樸節儉,加之李克用雖為河東節帥,但對內來說卻也是他的堂兄而不是外人,所以在招待李克用的酒食及其他用品方麵就有些不夠豐厚。沒料到李克用誤會了,認為李克修對己不恭而惱怒,不僅辱罵了他,還將其笞打(用荊條抽打,是唐時處罰犯人最輕的一種刑罰)。李克修再怎麽說也是一方節帥,受到如此羞辱,自然羞愧怨憤,不想竟致身患重病。


    才到了三月,潞帥李克修就這麽因為鬱悶而死掉了。李克用驚愕之餘,潞州也不能丟掉不是?於是上呈表章,任命他的弟弟代州刺史兼決勝軍使李克恭為昭義留後。


    所謂留後,乃是唐代節度使、觀察使缺位時設置的代理職稱。玄宗時,宰相或大臣遙領節度使,節度使出征或入朝,常置留後知節度事,以後成為慣例。安史之亂後,藩鎮跋扈,河北三鎮和淄青、淮西諸鎮的節度使多於臨死時遺表請以子弟為留後;也有節度使死後,軍中擁立他的子弟或大將為留後的。朝廷有時予以承認,隨後即正授節度使;有時不予承認,另授節度使,往往導致戰爭。地位略次於節度使的觀察使,也在缺位時置留後。


    李克用這樣的強勢大藩鎮,潞州眼下又是他的地盤,他任命自己的弟弟做留後再上表,朝廷自然隻能予以承認,難道還不同意不成?


    但是接下來,赫連鐸、李匡威上表請求討伐李克用的表章卻到了長安。與此同時,朱溫這個李克用的宿敵也向朝廷進言說:“李克用最終會成為國家的禍患,現在趁著他勢力衰敗,臣請求率領汴州、滑州、孟州三軍,與河北三鎮共同出兵,除掉李克用。懇求朝廷任命大臣充任統帥。”


    眼下唐廷的宰相張浚,當初是由楊複恭向朝廷引薦,並憑借楊複恭的勢力得以晉升的,楊複恭後來失寵,張浚便又去依附田令孜而疏遠了楊複恭。此後因為一連串的事件,田令孜逃到成都被貶,楊複恭再次得勢,他對張浚自然深懷忌恨。而皇帝因為深忌楊複恭與李克用、王重榮之間的關係,知道張浚與楊複恭有怨仇,便格外地親近倚重張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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