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浩的父親在工地上很忙,很少迴家,天浩並不覺得父親不在家有什麽不好,倒是天浩媽天天掛念他的父親,對於女人來說,男人不但是一家之主,更是她的天,天浩媽尤其如此。她擔心天浩父親的身體,擔心他的工作是不是會出現問題,更擔心他在外麵是不是安份守已,等等,等等。天浩媽在天浩的父親不在家的日子,不但生活上過得艱難,男人不在家中,許多應該是男人幹的事都由她一個人操持,那時天浩三兄弟都還小,生浩上的不便自不必說。

    在天浩媽天天為他的父親擔心的時候,還真的就出現了讓她擔心的事,這件事情的發生不但給天浩的父親的一生帶來毀滅性打擊,更是給天浩的家庭帶來了滅頂之災。

    陸水電站,在那個提倡要“多快好省”地建設國家工程的年代,由於一切都要服從一體化領導,天浩的父親雖說是這個工程的技術總指揮,但是許多關健的技術問題,天浩的父親又說了不能算,作不了主。大壩快要完工的時候,國家派專家組對工程進行了勘察驗收,最後的結果是整個工程不合格,這個結論在當時國家實施“二五”計劃期間那可是一件驚天大事,此事上至國務院,下至長江水利委員會都異常重視,被當著國家大案進行調查。

    於是,國務院責成水利部組成專家調查組對工程再次進行係統調查。最後的結論是:壩址基礎不牢,沒有挖到工程圖紙設計要求的深度,也就是大壩基礎部分的軟基沒有挖到位,大壩蓄水後,將不能承受相應的壓力,隨時有垮塌的危險,需要將整座大壩炸掉,重新挖基礎再建大壩。別說是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裏,就是在今天,哪怕是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國家,這種事件也都算是一個大事故。

    既然事故已經出現,專家組的結論已經得出,剩下的工作就是追究責任。雖說天浩的父親在工程技術上說了不算,但工程出了如此重大的質量事故,責任當然得要由技術總指揮來承擔,這是那個特殊年代人們司空見慣的事情。那些不懂工程技術的人,平時遇著事都要管,還會振振有詞地說要執行國家“多快好省”的方針,出了如此重大的工程質量事故,行政領導是不會負任何責任的,因為他是領導,還可以冠免堂皇地說他不懂技術。再者說,追究責任的事情還是他自己親自在管,那是絕對不可能追究到自己頭上去的,誰應當負責?當然是技術總指揮,大家心知肚明。那些專家們也都是高層技術人員,對天浩的父親雖說也是惺惺相惜,但在這樣的大事大非麵前誰也無能為力幫助一把,最後也隻得被迫在結論書上違心地簽上自己心不由衷的結論意見。責任清楚了,剩餘的工作就是政法部門的事,出這麽大的質量事故,給國家造成如此巨大的經濟損失,當然要負刑事責任。結果,天浩的父親理所當然地去了他“應該”去進行勞動改造的地方,與那些共和國的政敵、流氓、地痞、強奸、殺人,放火的人為伍。在與這些人一起“改造”兩年後,在天浩父親學校領導堅決要求下,在眾多學術界人士堅持不懈的唿籲下,天浩的父親終於迴到了他的講台。

    天浩的父親在陸水工地被隔離審查期間,天浩的媽媽似乎已經感覺到了即將來臨的厄運。一天,圖書館的領導把天浩媽叫去談話,領導說:“你不適合在圖書館工作,要調換一下,你去負責清潔衛生工作吧。”這當然是客套話,具體工作就是打掃側所。那個年代,人們都時興工作不分高低貴踐,當時北京的掏糞工人時傳祥還受到過國家領導人的接見。其實對天浩媽來說幹什麽工作也無所謂,她是一個既勤勞、能幹的女人,又是一個吃苦、耐勞的女人。天浩媽去打掃側所還隻是那個厄運的序曲,緊接著,天浩父親的工資停發了,沒有了這個家庭經濟的主要來源,天浩家裏的生活一下子就陷入了困境。天浩媽隻得節衣縮食,家裏真的就是經常吃了上頓就沒有下一頓飯的口糧。何況家裏是三個半大男孩,正是吃飯的年齡,那時也正是國家遭遇連續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糧食奇缺。天浩媽每天自己不吃或是少吃,省下一點吃的,好讓她的孩子們能多吃一口,更讓她擔心的是天浩的父親,不知道在那裏會怎麽樣。沒幾天的時間,天浩媽,一個年齡還隻有三十多歲而且又是一個非常秀麗的女人好象蒼老了許多,頭發也白了許多,整天不說一句話,常常一個人流眼淚。天浩三個兄弟都是男孩子,年齡又都不大,他們哪裏能體會得到母親心中無盡的痛楚。她一個沒有多少文化的女人,丈夫一下子出了這麽大的事,對於她來說無異於天垮了。

    就在天浩媽一籌莫展的時候,就在天浩媽覺得她們家的天垮了的時候,降臨到她們家的厄運才剛剛開始。

    天浩的父親被派往陸水工地前已是副教授,學校給他分配的住房是教授樓,單門獨院。一天,後勤處來了一位工作人員,對天浩媽說:“你們現在是勞改人員家屬,不能再住在這所房子裏,得搬到別的地方去住。”

    天浩媽怯生生地問來人:“好吧,我們服從組織安排,但是,我能知道我們住哪裏嗎?”

    後勤處的來人說:“安排好了,就是你們圖書館一樓下邊原來的那間倉庫。”

    天浩媽說:“那裏沒有水,也沒有電,怎麽住人啊。”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擺什麽教授夫人的架子,有地方讓你們住就不錯了,我告訴你啊,明天就得搬出這所房子,不然別怪我們來對你們采取行動。”說完,那人楊長而去。

    後勤處的人走後,天浩媽默默地在房子裏坐了一陣,出來後邊流著眼淚,邊收拾家裏本來就不多的家具、衣物和生活用品。天浩他們三個兄弟從媽媽異樣的表情中也感覺到家裏可能發生了大的事情,一個個都老老實實地坐在家裏哪兒也不去,在家裏也不鬧事了,就連生病的二弟也不吵著說餓了,但他們都不知道家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們更不知道從此他們將要麵臨什麽樣的命運。

    當天,天浩媽就收拾好了家裏的一切,第二天一大早,天浩媽天不亮就去打掃了應該由她打掃的側所和衛生責任區。迴到家裏,三個孩子破天荒地自己都起床了,還都安靜坐在家裏等著媽媽迴家。看到這種情景,隱藏心中多日委屈的、不理解的、無助的淚水就象斷了線的珠子,從天浩媽年青漂亮的臉朧上滾落下來,更讓三個從來覺得善良、並與人為善的媽媽一定是遇到了大事。自從天浩的父親出事以來,天浩媽一直都沒有把他們父親出事的真情告訴她的三個孩子們,天浩媽不想讓他們幼小的心靈受到任何創傷,今天他們一家要搬出這所房子了,天浩媽覺得應該把他們父親的事告訴孩子們:

    “孩子們,你們聽著。”天浩媽將三個未成年的孩子拉到自己的身邊,未語先淚,泣不成聲。

    “我們要搬出這所房子,因為你們的爸爸出差去了,要很長的時間才能迴家,所以,我們不能再住在這裏了。”說到這裏天浩媽轉過身來對天浩說:

    “浩兒,你是家裏的大孩子,現在爸爸不在家,你要聽媽媽的話,不能再在外邊給媽媽惹事了,你聽到了嗎?你要幫媽媽,媽媽需要你的幫助。”

    天浩聽著媽媽說的話,看著媽媽說:“媽媽,我再也不在外邊打架了,再也不給媽媽惹事了,我以後聽媽媽的話,幫媽媽做事。”

    聽著小小年紀的兒子跟自己說這樣的話,天浩媽心痛地一下把天浩緊緊摟在了自己的懷裏,把頭埋在天浩的胸前大聲地慟哭,現在,天浩媽把天浩當著了自己的精神支柱,她現在太無助也太艱難了,她的精神要垮掉了,她快要撐不住了。

    天浩媽任由委屈的淚水流完後,起來指揮她的三個孩子開始搬家。說是搬家,其實那時的家也真沒什麽物件,一家人不多的換洗衣服,做飯用的鍋、碗、瓢、盆和其它一些零散東西就是全部家當。天浩媽他們娘四個用了不大功夫就搬出了他們曾經引為驕傲的那所房子。搬進了這間原來是學校圖書館庫房,現在成了天浩一家賴以生存的家。這個房子說是庫房,但不大,大約隻有十來個平方米,沒有床,天浩媽就把幾個木箱子拚起來,上邊再輔些報紙,墊上棉絮就是床了,因為房子太小隻能擺一張床,晚上他們娘四個就擠在一張床上睡覺。

    每天,天浩媽除了上班還要到很遠的地方打水做飯,洗衣服也要到很遠的公用水房去洗,晚上上側所更是不方便,天浩一家住的是圖書館的一樓,樓上倒是有側所,晚上圖書館鎖門了,進不去,要方便隻有到很遠的公共側所。

    天浩媽原以為隻要天浩的父親迴來了他們還可以搬迴到原來的房子。真是天有不測風雲,就在天浩媽苦苦地等待著天浩的父親迴來的時候,他們一家又經曆了更巨大的打擊。首先是天浩媽連每天打掃側所的工作也被停止了,本來一家人就靠天浩媽的那點工資艱難生活,現在連這點收入來源也被掐斷了。那時的工資普遍不高,就是大學裏的老師也不例外,一般家庭都沒有積蓄,天浩的家裏更是如此,因為他們家的孩子多,又都是幾個男孩,吃飯、穿衣都費錢。天浩媽每天更是不說話了,她不知道應該怎麽辦,拿什麽來讓她的孩子們填飽肚子。天浩媽有時一個人偷偷到菜市場去撿一些別人扔下的爛菜幫子,迴來洗洗給她的孩子們吃,她自己還舍不得吃。後來聽人說東西湖一帶可以挖到野生蓮藕,在那個人人食不裹腹的年代,這可是最好的食物,為了讓她的孩子們有吃的,天浩媽決定也去挖藕。前一天,天浩媽準備好了挖藕的工具,第二天一早,她跟天浩交待好了以後,一個人帶著她自己認為可以挖藕的工具出發了,天浩媽不知道東西湖在哪裏,也不知道有多遠,更沒有挖過藕。她隻聽人說了一個大概的方向,就不顧一切地朝著那個方向走去。馬洛斯把人的需要分為五個層次,生存是最低需要,在那個連飯都吃不飽的時候,人的所有需要一下子就降到了最低點,那就是一切為了生存。

    饑餓往往能讓人們變得堅強,也讓人們之間變得更友善。天浩媽正苦於找不到挖藕的地方時,也有許多象天浩媽一樣的父母,為了讓孩子能生存下來,他們也到東西湖挖藕。天浩媽在路上碰到了這樣的人群,不過這個人群中大多數是男人,即或有女人,也是陪著自己的男人來的,隻有天浩媽是一個人隨著挖藕的人流走。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北風唿號,凍得人發抖,蓮藕生長在濕地,那裏邊有水,是那種汙泥的地方,天浩媽從來沒有幹過這樣的事,挖了一天,也沒挖到藕:

    “你總是在別人挖過的地方挖,當然挖不到藕。”一位好心的人跟天浩媽說。

    “那應該在哪裏能挖到呢?”天浩媽問那個挖藕的人。

    經過那位好心人的指點,天浩媽好不容易挖到了第一支藕,天浩媽好高興,她的孩子終於可以吃到美味的蓮藕了。由於一天都沒有吃任何食物,天浩媽餓極了,其它挖藕的人,有的把挖到的藕用水洗洗就那樣生吃。旁邊有人跟天浩媽說:“我們看你一天什麽都沒吃,你把藕洗一支吃吧。”

    天浩媽笑笑,說:“我不餓。”哪有不餓的?她是舍不得吃。

    那一次,天浩媽挖迴了好幾支藕,晚上迴到家裏,在圖書館旁邊臨時搭建的一個作為廚房的小棚子裏用鍋燜熟了,叫起已經睡覺了的三個孩子們:“孩子們,快起來,有吃的,看媽媽給你們弄什麽好吃的迴來了。”

    三個孩子已是一天沒吃飯了,他們見到有吃的,那兩個小的高興得不得了:“我要吃,我要吃。”搶著鍋裏燜熟的藕。

    天浩想著:媽媽這麽冷的天氣在外麵挖了一天藕一定又累又餓,便從鍋裏拿起一支藕:“媽媽,你吃點吧。”

    天浩媽對天浩說:“浩兒,你吃吧,媽媽不餓。”

    天浩也跟媽媽說:“媽,你吃吧,我真的不餓。”天浩媽見兒子知道心痛自己,很高興,還說自己不餓,淚水一下就從眼睛裏湧出來,拉著天浩的手,把天浩遞給她的那節藕塞到天浩手上,讓天浩自己吃,天浩媽說:

    “你吃吧,媽媽在外邊吃過了,你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媽媽對不起你們。”媽媽的話說得天浩淚眼婆娑,天浩媽一把拉過天浩,用凍得發紅的手在天浩的頭上深情地撫摸著:

    “我的天浩長大了,也懂事了,兒子,現在家裏沒有吃的,你爸爸不在家,媽媽要常出去給你們弄吃的,你在家裏帶好弟弟。”

    “知道了,媽。”

    等到兩個弟弟吃完了,天浩給媽媽打來他專門為媽媽燒好的熱水,讓媽媽燙燙腳:

    “媽,你來幫你燙燙腳吧。”

    天浩媽太累,心更累,兒子的舉動讓她冰冷的心有了一點熱,也讓她覺得自己無依無靠的身體多了一個支撐點。她坐下來,讓天浩為她燙腳,當天浩為媽媽脫下那沾滿汙泥的鞋子時,天浩驚呆了,媽媽的腳被冰涼的湖水長時間泡得發白,又由於天氣太冷,媽媽的腳生了凍瘡,雙腳的後跟處和前腳兩邊都腫起來,天浩心痛地為媽媽輕輕洗著,到晚上睡覺時,天浩就把媽媽冰涼的雙腳抱到自己的懷裏捂著,好讓媽媽舒服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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