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陵神殿附近的小鎮上居住,確實是一件令人不怎麽愉快的事情。


    因為,在這裏,你隨處可以看到對於西陵神殿瘋魔一般的崇敬。


    於是,在光明祭來臨前的兩天。


    葉千秋和夫子都沒有出門。


    也就是寧缺和小黑時不時的出去亂竄。


    兩天後。


    便是光明祭的日子。


    一大早的,葉千秋一行人,便上了桃山。


    大治三千四百五十年秋,光明祭在桃山正式召開。


    桃山已經戒備森嚴,兩千餘名護教騎兵穿著帶著符線的盔甲,騎著神駿的座騎,麵帶警惕之色四處巡視。


    桃山前坪的戒備更是令人震撼,百餘名身負神刀的西陵神衛,像鷹一般盯著四處的通道。


    清晨時分,來自各國的使團和信徒們陸續進山。


    葉千秋一行人是跟著南晉的使團上山的。


    畢竟,柳白是神殿客卿。


    山道上,安靜無聲,沒有任何人敢大聲喧嘩,不是因為前坪隱隱傳來的教典禮樂有靜心之效,而是因為籠罩住整座桃山的嚴肅神聖氣氛。


    十餘名符師和陣師站在桃山前坪中央,開始啟動事先已經布置好的大陣,陣意大作。


    桃山之間,秋風漸肅,風中隱隱有桃花碎絮,山麓間的天地元氣應召而至。


    數十麵昊天教旗唿嘯而振,桃山裏的四十七道瀑布,迎風而碎,變成無數細碎如粉的水滴,被風刮拂至桃山前坪,然後緩緩落下。


    平整的石坪地麵被洗的幹幹淨淨,中間那座由白石築成的祭壇更是潔淨如玉。


    剛剛落下的瀑布細雨,被秋陽微曬便成了水霧,漸漸升騰而起,變成三道雲霧凝成的大罩。


    當雲霧散去之後,便成了三道清光凝成的光圈,把桃山重重罩住,清光漸斂無蹤,三座大陣已然布成。


    數萬名信徒們被細雨灑落一身,衣裳沒有被打濕,反而覺得精神為之一振。


    當三道雲罩變成三道光圈最終變成三座大陣之後,那些次得見這般陣勢的信徒們更是激動地跪拜在地,不停讚美昊天。


    燕、宋、齊、梁等小國的國君也到了,清河郡諸姓的代表也到了,爛柯寺主持觀海僧到了,懸空寺代表七枚也到了。


    金帳王庭的國師和武道高手也到了,來自各地的隱世散修到了,天諭院的師生們到了,四座神殿的神官和執事到了,就連雜役都來了。


    葉千秋和夫子幾人混跡在南晉使團當中。


    一行人站在距離山麓近處,與那數萬信徒中間隔著很遠一段距離,看著那些信徒們跪地禱告。


    小黑說道:“師父,您說有信仰,究竟是好事呢,還是壞事呢。”


    葉千秋聞言,淡淡說道:“對於普通人來說,有信仰未必就是一件壞事。”


    隻見那邊西陵神殿的神官執事們驕傲得意,佛宗諸子保持著沉默,王庭國師微笑不語。


    這時,有一座神輦從桃山上緩緩而下,停在前坪上方。


    那座神輦不算大,紅紗如血,說不出的肅殺冷冽,輦內美麗的女子撐頜而坐,神冕下黑發如瀑,正是裁決大神官葉紅魚。


    山前的數萬名信徒絕大多數是第一次看見裁決大神官,看見神輦之後,更是激動的無以複加,就連禱告的聲音都顫抖起來。


    本來,像這樣的祭祀活動,應該由西陵掌教和三位西陵大神官一起出場。


    但是,猶豫種種原因。


    如今,西陵神殿隻剩下了裁決大神官能夠出席。


    前坪上那些大人物們的心情則是愈複雜,西陵神殿一直統治著昊天的世界。


    掌教大人和三位西陵大神官,便是這個世界最強大的存在。


    然而如今掌教大人、天諭大神官已死,這二者之間卻遲遲沒有繼位之人,光明神殿近二十年來更是風波不斷,到如今便是連殿裏的萬年長燈都熄了。


    今日光明祭的開端如此盛大,那座神輦卻顯得那般孤單,愈顯得西陵神殿如今的氣勢有些黯淡。


    與西陵神殿相比,前來觀禮的賓客陣容反而顯得格外強大,除了書院和荒人魔宗,基本上人間諸勢力的修行強者都已經到場,其中尤以王庭國師和懸空寺七念和南晉劍閣之主柳白的身份最為尊貴。


    當然,那是旁人不知道葉千秋和夫子還有寧缺、小黑四人的存在。


    西陵神殿客卿有五,夏侯已死,書聖隱居,柳白卻始終是客卿裏地位最尊崇的那人,他今日到了桃山。


    在世人眼中,表現出了他對光明祭有足夠的尊重。


    但是,事實究竟為何。


    卻不是人們能夠知曉的。


    站在神輦旁的天諭院院長,今日負責光明祭儀式流程安排。


    在他的示意之下,儀式正式開始。


    充滿了神聖意味的道門典樂,在桃山四處響起,漸漸在前坪匯集,進入所有人的耳中。


    天地之間的氣息隨樂聲而起舞。


    此時,有風起,隻是此時起的風不再是微寒的肅殺秋風,而是溫暖的風,仿佛到了春天。


    山坳間的滿山桃花隨風輕顫,花瓣變得更加粉嫩,在秋天開始怒放,然後隨風而起,飄下桃山,在前坪上的空中不停飛舞。


    飛舞的數萬片桃花瓣,向地麵灑落陣陣異香,這種香氣並不是桃花的本香,要比人間任何花卉的香味都要濃。


    然而進入人們的鼻端後,卻沒有任何膩的感覺,反而清新的像是雨後的風。


    數萬名信徒仰望著空中飛舞的桃花,看著這般美麗炫目的畫麵,聞著這般沁人心脾的異香,迷醉的無以複加。


    葉千秋看到這一幕,不禁嘀咕道:“要說這儀式舉辦的還真是有點東西。”


    夫子道:“花裏胡哨。”


    此時,能夠來到桃山參加光明祭的信徒,自然是人間最虔誠的信徒。


    但凡虔誠總是來源於苦難,所以數萬信徒中窮苦人占了大多數,還有很多信徒身患重病,甚至是奄奄一息,是被家人或背或抬才來到西陵神國。


    當花香襲來,那些患病甚至是殘障的信徒,忽然覺得自己內心深處的那些負麵情緒奇妙地消失了,對苦難的生活再也生不出什麽埋怨的想法,甚至覺得精神都好了很多,因為他們仿佛在香氣中看到了昊天神國。


    瘸腿的信徒扔掉了拐杖,跪到地上用雙手撐著顫抖的身體,對著桃山叩拜不停。


    擔架上重病難愈的信徒不顧家人的勸阻,無力起身也要自行翻身成俯拜的姿式,撐著虛弱的身體,用額頭不停觸著地麵。


    秋天裏的桃山前坪,拂著和煦的春風,數萬桃花便在風中飄舞,散著令人迷醉的香氣,忽然間風停了,於是桃花便落了下來。


    桃花紛紛揚揚落下,變成一場盛大的花雨。


    數萬信徒沐浴在花雨之中,所有人都已經跪了下來。


    那些桃花瓣落在他們的身上,漸漸變成極柔軟的光絮,然後滲進他們的衣裳,鑽過他們的肌膚,最終進入他們的身體血肉,然後才漸漸消失不見。


    瘸腿的信徒雖然沒有生出新肢,卻再也感受不到斷腿處傳來的痛苦,滿是膿水的傷口變得異常潔淨,紅嫩的新肉上出現了健康的皮膚。


    重病的信徒漸漸獲得了生機,蒼白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度紅起來,折磨了他們無數年的病痛,就這樣被桃花雨一洗而淨。


    沒有病痛的信徒,因為他們的虔誠,也獲得了極大的神眷,白蒼蒼的老者忽然現生出了黑發。


    年輕的男子覺得自己渾身充滿了力量,這輩子都沒有這般健康強壯過。


    婦人臉上的肌膚變得緊繃光滑。


    桃山前坪上不停響起驚喜的唿喊聲,感動的哭泣聲,數萬信徒對著桃山不停叩,痛哭流涕,感謝上蒼賜予自己的神眷。


    光明祭是道門最盛大的祭祀儀式,因為那代表著昊天向人間降下了神跡。


    桃山前坪上的數萬名信徒未曾懷疑過,但不代表各國使團裏的人沒有懷疑過,因為畢竟神跡隻出現在教典的傳說裏,從來沒有人親眼見過。


    然而隨著眼前幕幕真實畫麵的上演,再也沒有人敢有絲毫懷疑,所有人都跪倒在地。


    桃花繽紛,病者袪病,無病者消災,如果這都不是神跡,那什麽才是神跡?


    西陵神殿裏的神官和執事們早已跪下,王庭國師緊隨其後的跪下,緊接著各國使團和諸散修也都跪下。


    懸空寺七枚和爛柯寺觀海還有白塔寺的僧人還站著,因為他們拜的是佛祖。


    然而麵對著昊天降下的神跡,僧人們臉上的神情也變得異常凝重,雙手合什禮拜,七念看著峰頂深深鞠躬,感動於上蒼垂憐世人。


    這時,站在南晉使團之中,沒有跪下的葉千秋幾人,就顯得非常顯眼。


    不過。


    好在人們似乎根本看不到葉千秋、夫子、小黑、寧缺。


    很快,光明祭的儀式終於來到了最重要的部分。


    祭天。


    人間無數座道觀,每天都在祭祀上蒼。


    光明祭所選用的祭品,非同尋常。


    白石祭壇附近的祭壇上,已經擺滿了人間各國各宗派還有那些散修敬獻的奇珍異寶。


    而今天的祭品不是這些奇珍異寶,而是一個人。


    這個人,剛剛出世便被稱為道門千年難遇的絕世天才,他的身上流淌著最純正的道門血統。


    無論父係還是母係都是道門最尊貴的傳承,他自幼便在道門不可知之地學習生活,後來又去了長安書院跟隨夫子學習,他是修行界最年輕的知命境。


    他就是世上唯一身兼書院道門的陳皮皮。


    秋日和暖,把白石祭壇照的暖洋洋的,而當祭壇開啟後,從地底滲出的陰寒氣息,險些把整座祭壇都凍住。


    白石祭壇開而複閉,兩名西陵神衛押著陳皮皮出現在人們的眼前。


    陳皮皮身上依然穿著書院的院服。


    他身上雖然沒有禁製,但體內的雪山氣海卻是有昊天親自布下的禁製,誰都無法解開。


    祭壇附近都是來自各國的使團以及修行者,有些人不認識陳皮皮,隻有寥寥數人見過他。


    但經過神殿事先的刻意宣傳,所有人都知道他便是書院的十二先生,也知道他與知守觀觀主的父子關係。


    場間一片安靜。


    當寧缺看到陳皮皮時,眼中滿是驚愕和憤怒。


    小黑有些意外。


    “怎麽會是皮皮?”


    夫子笑語吟吟,似乎被押著的根本不是他的弟子。


    葉千秋看著那個胖胖的陳皮皮,不禁搖起頭來。


    各方使團不敢吭聲。


    西陵神殿選擇陳皮皮做為光明祭的祭品,這意味著千萬年來,昊天道門內部結構終於生了變化,而這必然代表著上蒼對道門的不滿,尤其是對知守觀的不滿,另一方麵這代表了對書院的殘酷懲罰。


    桃花繽紛,昊天賜下神眷,場間氣氛神聖而喜樂。


    數萬名從桃花雨中醒來的虔誠信徒們,根本不知道祭壇上那個胖子是誰,隻知道此人既然是光明祭的祭品,必然是大逆不道的邪惡之徒。


    作為祭品的陳皮皮要喝水。


    於是,便有人給他端來了水碗。


    陳皮皮端著水碗,坐在白石祭壇上,環顧四周,微微蹙眉。


    陳皮皮蹙眉,是因為他沒有找到寧缺的身影,然後喜悅於沒有看到君陌和葉蘇,他最敬愛的兩位師兄和唐小棠都沒有出現。


    他看著桃山前坪數萬人,卻是一個熟人都沒有,這樣死去會不會太孤單了些?


    然後他看到了坐在神輦裏的葉紅魚,發現原來還是有個熟人的。


    於是,陳皮皮大喊起來。


    “葉紅魚,你這個沒良心的!”


    “小時候師兄買五塊糖餅,我讓你吃仨!”


    “你現在居然好意思看著我被燒死!”


    “不就是偷看了一次你洗澡嗎?”


    “大不了今天我讓你看迴來!”


    神輦裏的葉紅魚聽到陳皮皮的喊聲,有些想要撕爛他的嘴。


    此刻,神聖莊嚴的光明祭,被身為祭品的陳皮皮弄的有些荒唐。


    這時,夫子笑了。


    葉千秋也笑了。


    寧缺沒笑。


    他知道,如果今日沒人出手,陳皮皮就真要被人燒死了。


    天諭院院長很惱火,直接命令西陵神衛把陳皮皮壓到祭壇上,用最快的蘇度開始了祭祀儀式。


    祭祀儀式上,天諭院院長捧著黃金製成的帛卷,朗讀西陵教典裏的奉天篇,這篇奉天篇主要講述的是昊天澤被人間的諸大功德,向來被認為是神聖三篇裏最重要的一篇。


    院長以虔誠的姿態,平靜而真懇地讀著祭文,每讀一句,天諭院諸師生便會重複一句,聲音非常整齊而和諧。


    隨後,數萬名信徒也開始像天諭院諸師生那樣,開始隨天諭院院長的頌祭而重複。


    頌祭聲越來越整齊響亮,就像是大海上的波濤,一浪高過一浪,浪層間卻保持著完美的間距,逐漸響徹桃山,仿佛要讓高遠的天穹聽見。


    陳皮皮的身體有些僵硬。


    因為他從如浪般的頌祭聲裏,感受到了一道難以形容的威壓,這道威壓是絕對純粹的力量,絕對高遠的境界,完全不應該屬於人間所有。


    這道威壓並不是來自數萬信徒虔誠而整齊的頌祭聲,而是被信徒們的頌祭聲,從天穹裏召喚下來,換句話來這道威壓來自天空。


    陳皮皮開始抬頭望天。


    看著天空裏越來越盛的光明,看著有光線落在他的身上,而他身上的光線也越來越密集。


    這時,葉千秋微微一歎,一步踏出。


    來到了白石祭壇前。


    看著那不停落下的昊天神輝。


    葉千秋張嘴,吐出了一個字。


    “吒!”


    在葉千秋記憶當中的神話傳說中,“吒”字作為天地間的第一個聲音,蘊涵著天道至高無上的神聖力量。


    它是萬惡的報應,具有無比的力量。


    吒字一出。


    那如海浪一般的誦祭聲頓時響徹天地,蓋過了那所有的一切聲音。


    昊天神輝直接翻滾而起。


    隨後,如同燭火一樣破滅。


    …………


    知守觀中。


    觀主雙手平放在小腹上邊。


    觀主道:“何為虔誠?”


    “虔誠便是忠於信仰。”


    “何為忠於信仰?”


    “不僅僅是忠於我們信仰的對象,因為信仰發自你我,落在彼處,有昊天也有你我,誰都不能缺少,那麽隻有我們信仰的昊天才是真正的昊天。”


    中年道人站在一旁,有些心神不定的說道:“但昊天不會這樣認為。”


    “再偉大的人也無法戰勝昊天。”


    觀主卻是說道:“你要明白,從來都不是昊天要我們去信她,而是我們需要去信她,我也需要信她,但我隻信神國裏的她,不信西陵的她。”


    觀主看著窗外的天空,麵無表情說道:“她要重新開天,迴到神國。”


    中年道人道:“那人間該如何自處?”


    觀主道:“她想要迴到昊天神國,所以神殿召開光明祭,想用我陳氏數萬年純正的血液為祭,打開那條通天的道路,然而這必然會失敗。”


    這時,觀主靜靜看著遠處西陵神殿的方向。


    他說道:“你聽……有一道聲音,已經蓋住了這天下間最虔誠的吟誦之聲。”


    中年道人側耳傾聽,心神大震。


    隨即。


    中年道人說道:“是他?”


    觀主微微頷首,道:“沒錯,是他。”


    “好一聲……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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