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說完這句話後沒多久,便有一輛馬車停留在了外麵。


    她坐進馬車開始閉目養神,一名白衣女童在車廂裏伺侯,一名白衣女童揮舞馬鞭,向桃山下駛去。


    越普通的馬車,在莊嚴肅穆的桃山越顯眼。


    然而神奇的是,仿佛沒有任何神官和執事看到這輛馬車的存在,也沒有任何人聽到蹄聲以及白衣女童揮鞭的聲音,馬車就像鬼魅一般悄無聲息下了桃山。


    桑桑坐在馬車裏,閉目養神。


    從落進極北荒原那座雪峰裏開始,她就想要離開人間,迴到自己的國度,因為她感覺到了危險。


    無論是神國裏的她還是在人間的她,都很危險。


    然而昊天神國的門已經毀了,她如何迴去?


    她是遺落人間的昊天,氣息漸趨渾濁,她想迴到自己熟悉的世界,過自己熟悉的生活,然而神國的門已經毀了。


    而現在的她單靠自己沒有能力打開那條通道。


    西陵神殿召開光明祭,便是要嚐試替她重新打通迴到昊天神國的路。


    而既然是祭祀,那自然會有祭品。


    這個祭品是一個叫陳皮皮的胖子。


    風吹起了馬車的簾子,陽光穿過簾子,落在桑桑的身上。


    讓她沐浴在陽光裏,她緩緩眯起眼睛,神情寧靜而美好。


    她是這個世界的規則,也是這個世界的主宰,落入人間漸為凡人,也不需要修行,隻需要曬曬太陽便好。


    如今她非常豐滿,或者可以直接說長的很胖,她很白很高大,和過往十九年時間裏的模樣截然不同,但眼睛卻沒有生改變,依然細長有如柳葉,眸子清亮無比。


    馬車在山間疾行,行過十餘裏山道,碾過小河上的石橋上,來到一座小鎮上。


    ……


    ……


    葉千秋一行人來到了一個小鎮上。


    小鎮外有流水石橋,風景清美,抬頭便能看見二十餘裏外的桃山,隻是這裏並非正道,所以前來拜山的信徒並不多。


    黑色馬車停在了小鎮道殿對麵的一家鋪子前。


    道殿對麵的鋪子裏有一位滿臉皺紋的老人,鋪子門擺著幾個用黃泥封好的鐵皮桶,有些殘破的桶沿裏向外散著絲絲甜膩的香味。


    老人在喝酒,滿是黃繭的手指不時捏幾顆花生米送入唇中咀嚼,他臉上的皺紋裏滿是黑灰。


    夫子聞著那紅薯的香味,抬手指去,道:“就吃這個怎麽樣?”


    葉千秋道:“可以。”


    於是,小黑前去買紅薯。


    要了五根。


    老人從鐵皮桶裏取出了五根熱氣騰騰的紅薯,遞給了小黑。


    小黑付了錢。


    一行人開始在鋪子前大快朵頤。


    吃紅薯能吃出大快朵頤的感覺,也是實為不易。


    紅薯甘甜,軟糯,再加上那燙手的熱,讓人欲罷不能。


    夫子道:“嗯,不錯,還是那個味道……”


    葉千秋吃的很開心。


    世上有一種簡單的快樂。


    那就是享用美食時的快樂。


    夫子和葉千秋有同樣的愛好,那就是吃。


    美食,會讓人的心情愉悅。


    柳白即便是吃著燙手的紅薯,依舊是那樣不言苟笑。


    站在街上吃紅薯,這對於柳白來說,很可能也是頭一遭。


    夫子吃了一個還不夠,又讓老人給拿了一個。


    寧缺調侃道:“陸丘,你是真能吃。”


    夫子道:“能吃怎麽了?”


    “能吃是福!”


    小黑在一旁將紅薯皮上的那一點紅薯肉都給舔的幹幹淨淨。


    然後拍了拍肚皮,他覺得有些飽了。


    葉千秋和店裏的老人隨意聊了起來。


    “這店開了多久了?”


    老人掐著指頭道:“從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


    老人不知道複述了多少個爺爺之後。


    最後做了一個總結陳詞。


    “應該有一千多年了吧。”


    寧缺翻個白眼,道:“世世代代賣紅薯賣了一千多年,你哄鬼呢!”


    老人很篤定的說道:“是真的。”


    夫子道:“真的才怪。”


    就在這時。


    隻見一輛十分普通的馬車從那邊行來。


    馬車停在了鋪子前。


    從那馬車上走下來兩個白衣女童。


    其中一個白衣女童走到鋪前,和老人說道:“三根。”


    老人眯著眼睛徒手從裏麵取出三根滾燙的紅薯,似乎根本感覺不到手指傳來的燙意,用紙包好後遞給站在鋪前的白衣女童。


    白衣女童從腰間取出錢放下,捧著滾燙的紅薯迴到馬車旁,掀起車簾遞了一個進去,然後把剩下的兩個遞給同伴。


    老人賣了一連賣了幾個紅薯,看起來很高興,他又喝起了酒。


    夫子在一旁哈赤哈赤的吐著熱氣。


    小黑道:“陸丘,你慢點吃。”


    夫子卻道:“大熱的夏天吃紅薯,更必須趁熱吃,就像冬天吃冰一般,尋求的便是極致中的極致,刺激中的刺激。”


    寧缺聽到這句話時,突然抬頭,眉頭一揚,朝著夫子看去。


    這句話,他曾經聽老師說過。


    寧缺不是一個純孝的徒兒,老師說的很多話他都忘記了,但老師說過的所有關於吃食的話,他一句都沒有忘記,因為他堅持認為,與世間最偉大的人這個稱唿相比,世間最偉大的美食家這個稱唿更適合老師。


    這陸丘居然和老師有一樣的觀點。


    可見,也是個十足的吃貨。


    葉千秋朝著那普普通通的馬車看去。


    他自然知道馬車裏坐著的是誰。


    隻是,他沒有多言,也沒有任何動作。


    車廂裏,桑桑隔著車簾看著鋪子外的葉千秋和寧缺,她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隻有絕對的冷漠。


    然而她自己都沒有注意到,她手裏的紅薯被捏爛了。


    她有些厭憎地皺了皺眉,看著冒著熱氣的薯肉,舉手吃了一口,然後開始不停地吃著,似乎根本沒有感覺到任何熱度。


    深夏的小鎮,悶熱卻又幽靜。


    這種悶熱感,讓人感覺到一種無力。


    紅薯鋪前很安靜,老人飲了數杯酒,嚼了三粒花生米,正是微醺之時,用滿是灰的手指敲打著桶沿,開始哼唱起來。


    那曲子雖然簡單,卻有些動聽,尤其是那詞雖然尋常,但細細品來卻有幾分意思,漸漸入神。


    寧缺將手中的最後一塊紅薯肉給吃掉,道:“有些意思。”


    被寧缺誇獎一句,老人很是得意。


    唱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但音調卻是陡然變得更加平靜,仿佛鄉野間的人在對話一般。


    葉千秋聽著這老人的歌聲,不由的笑了起來。


    坐在車廂裏的桑桑,聽著老人唱的曲詞,意識海中掀起萬丈狂瀾。


    那片狂瀾裏的每一滴海水都代表著極端的厭憎。


    在馬車外,有著這世上她最厭憎的三人。


    這三人的排名不分先後。


    如果非要說一個最厭憎的人。


    那自然是那個還在吃紅薯的八歲孩童。


    雖然他已經改頭換麵,但是桑桑依舊能認得出他。


    這是昊天的世界,即便是改頭換麵的夫子,也依舊瞞不過她的眼睛。


    至於那個曾經做過她老師的人,則是讓她多多少少掀起了幾分憤怒!


    她是昊天!


    敢做她的老師,那自然是對她的大不敬!


    敢對她大不敬的人,自然是要受到懲罰!


    甚至是毀滅!


    桑桑蹙眉抿唇,柳葉眼明亮的像是鋒利的細刀,這是她來到人間後,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情緒起伏。


    於是她厭憎的情緒越來越強。


    厭憎會帶來憤怒,她的憤怒便是天怒,一怒便滄海桑田,大河泛濫,萬民流離失所,根本沒有任何人能夠抵抗。


    她知道,她現在還沒有把握同時將夫子和葉千秋殺死。


    所以,她一直在用難以想象的意誌力,壓抑著心頭的厭憎與憤怒。


    可是。


    她還是暴露了。


    ……


    夫子抬頭,看向馬車。


    “好巧。”


    葉千秋笑道:“是啊,好巧。”


    寧缺看著馬車簾子後邊的龐大身軀,道:“誰家的女子,長的這麽肥壯。”


    桑桑聽著馬車外的三個聲音。


    她再也無法壓抑自己的厭憎與憤怒,恐怖的氣息從豐腴高大的身軀裏噴湧而出,直衝天穹。


    深夏的天空本來極為晴朗,忽然間有無數朵黑雲自萬裏之外飄來。


    瞬間籠罩整片西陵神國,天光頓時變得黯淡無比。


    寒冷的狂風在山林間和田野裏刮起,吹拂的街上雜物四處翻滾。


    西陵神殿的畫麵更是令人震撼,無數道閃電,像金線般在黑雲間生成,然後落下,綻放出無數道沉悶的雷鳴。


    轟的一聲,一道悶雷自黑雲深處劈落。


    二十餘裏外的桃山上隱隱可以看到一道火光,甚至傳來了桃花燃燒時劈劈啪啪的聲音。


    好在隨後便有一場暴雨降落,燃燒的桃花被澆熄。


    西陵神殿,無數神官和執事跪在雨水裏驚恐看著蒼穹,不停地祈禱。


    ……


    因為突如其來的雨水來到。


    寧缺、小黑都躲進了紅薯鋪子下躲雨。


    葉千秋抬腳,和一旁的夫子說道:“你們在外麵等我。”


    隨即,葉千秋走到馬車前。


    白衣女童要攔下葉千秋,但還沒開口,就已經閉嘴不能言,站立不能動。


    葉千秋很自然的走上了馬車,進入了車廂。


    然後在車廂裏坐了下來。


    車廂不小。


    葉千秋看著這個看起來和從前的桑桑幾乎是兩個人的桑桑,淡淡一笑,道:“昊天應該沒有情緒。”


    “你這樣隻會顯得自己無能。”


    葉千秋這句話落下的瞬間。


    外麵的寒風漸漸停止,磅礴的暴雨也漸漸變小,然後消失無蹤,籠罩著西陵神國的萬裏黑雲向世界的角落散去。


    桑桑麵無表情的看著葉千秋,道:“無能的是你們這些弱小的人類!”


    葉千秋道:“可你現在不也是人類嗎?”


    桑桑眯著眼,道:“我不是!”


    葉千秋道:“當一個人在極力否定一件事的時候,那被否定的這件事肯定在這個人的心裏有很大的陰影。”


    “你在害怕什麽?”


    桑桑冷漠說道:“你到底想怎樣?”


    葉千秋道:“我知道,你想迴到你的神國當中。”


    “但是,我想告訴你,即便迴到神國,你依舊還是會掉下來。”


    桑桑道:“為什麽?”


    葉千秋笑了笑,道:“因為,外麵的宇宙很大,你的神國早晚被會被再次打破。”


    “沒有什麽能保持永恆不變。”


    “即便是你的世界,也不是什麽都能由你掌控。”


    “比如說我,比如說寧缺,比如夫子……”


    桑桑道:“你是在說你能再次打破我的神國?”


    葉千秋道:“不止是我,即便沒有我,還有其他人。”


    “能碎一次,就能碎第二次。”


    “我覺得,你應該走出去。”


    “現在,就是最好的機會。”


    桑桑道:“為什麽要走出去?”


    葉千秋道:“因為,固步自封隻會讓你被越來越多的人超越。”


    “如果你能走出去,那你將會越來越強大。”


    桑桑一挑眉,道:“你在教我做事?”


    “你還真以為你是我的老師?”


    葉千秋笑了笑,道:“那你可以試試現在能不能打得過我。”


    桑桑眼中升起兩團火焰。


    但是,很快。


    那兩團火焰,就消失不見。


    葉千秋又說了一句。


    “好好考慮一下我的建議。”


    說完,葉千秋就下車了。


    桑桑沒有出手。


    她沒有把握。


    沒錯。


    她真的沒有把握留下對方。


    即便她是昊天。


    即便這是昊天的世界。


    ……


    葉千秋從馬車上下來不久。


    馬車就離開了,很快就走遠了。


    寧缺看著最後那抹飄雨裏漸行漸遠的馬車,不知為何心情覺得有些低落。


    夫子看著那漸行漸遠的馬車,和葉千秋說道:“這紅薯真不賴,你說呢?”


    葉千秋微微頷首,笑道:“是啊,真不錯。”


    ……


    知守觀。


    觀主躺在觀中的一間屋子內。


    一股若有若無的腥臭味道,在屋子內飄散。


    觀主曾經是道門最強之人,如今卻百惡纏身,看上去就像是將要死亡的普通老人。


    但他的目光還是那般寧靜,仿佛能夠看穿一切。


    這是很簡單的一間靜室。


    這時,隻見一個中年道人走了進來。


    中年道人道:“師兄,剛剛昊天動怒了。”


    觀主微微頷首,道:“我知道。”


    中年道人道:“昊天一怒,沒有人能夠抵擋。”


    “師兄,你真的要放棄自己的信仰,鋌而走險嗎?”


    觀主看著他,微笑說道:“在長安城我悟了清靜二字,在那一瞬,我婉拒了昊天的意誌,這已經是極大的大不敬,昊天沒有讓我死,而是讓我用生命來體會現在的這種痛楚。”


    此時,有風自窗外來,卻吹不散從榻上彌漫的惡臭味道。


    中年道人道:“師兄隻要低個頭,還是有機會的。”


    觀主微笑說道:“我自幼在道觀裏長大,看的第一本書便是道經,對昊天的信仰早已融進我的血液,成為了我的唿吸,我生命的意義就在於執行昊天的意誌,放棄便等於背叛自己,自然不可能。”


    中年道人不解問道:“既然如此,你為何對光明神殿裏那位……”


    不待他說完,觀主說道:“我信的是昊天,而不是光明神殿裏的那個她。”


    中年道人道:“可是師兄,她真的就是昊天啊。”


    觀主卻是搖頭,道:“來到人間的昊天還是我們所信仰的昊天嗎?”


    “被凡人所褻瀆的昊天還是我們所信仰的昊天嗎?”


    ……


    葉千秋一行人離開了紅薯鋪子,在小鎮上尋摸了一間小店住下。


    雨水過後。


    夫子和葉千秋坐在小店的屋簷下,看著遠處的桃山。


    夫子道:“改造昊天,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葉千秋道:“事在人為嘛,種下的種子,總是會生根發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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