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迴去,讓陸慎明白過來,師傅說的迴去,不是迴到他在山寺的房間裏,而是迴京城的侯府。


    可他……不想迴去。


    此處是在京畿之地的涼福寺。


    高山之上的唯一有活人氣息的地方,寺廟莊重,佛相莊嚴,在山腳下還是一片肅殺的冬日裏頭,這座寺廟的周圍竟然綠樹重重,草木深深。


    當地人說,此處是被佛祖庇蔭,故而草木都被福氣澤被。偏偏這樣的一個地方,被起了一個“涼福寺”的薄名。


    這裏是陸慎從小長大的地方,也是他學藝習武的地方,眼前這個須發皆白的老者,看似是他的師尊,但實際上,陸慎和他的感情比和自己的親爹北侯陸燦的關係都要深厚。


    他此時心中的情緒,自然也瞞不過這個眼光厲害的老師。


    他也不想隱瞞,卻也不知道要如何對自己的師傅說出這樣讓人難以啟齒的心聲。


    怎麽說?難不成還要他親口告訴自己的授業恩師,他昨天白天的時候被一個剛剛從死亡線上恢複過來的小女子給舉止輕佻的輕薄了?還是告訴他師傅,昨天他被人輕薄了之後,其實心裏並未生氣,甚至,在她說出喜歡自己的時候,他還有那麽一絲絲的喜悅?


    這讓他一個冷清冷麵的少年將軍如何說的出口?


    樓雲裳……


    他接過師傅手中的青霜劍,重新放迴到劍鞘之中。


    “再鋒利的寶劍,最終還是需要一柄劍鞘的。”師傅在他接劍的時候,說了這樣一句話來。陸慎愣愣的抬頭看著自己的師傅,嘴唇挪濡了好久,他似乎明白了師傅的意思。


    老人家手撚須然看著自己最得意的小弟子,點了點頭,“要麽去追逐紅塵,要麽去守護住它,兩種都是很好的,隻不許做出這樣自怨自艾的樣子來,陸將軍。”


    陸慎臉上一紅,心裏卻也好奇起來,一個出家了一輩子的師傅,怎麽會對紅塵之中的男女之事如此的清楚明白呢?


    師傅看了他一眼,甩了甩寬大的道袍,轉身離去,消失在一片青蔥綠色的鬆柏當中。


    “二少爺,您果然在這裏呀,侯爺找了您好久呢。”甬道上,跑來一個穿著青衣的小童子,陸慎看清楚他的相貌,“茶齡,你怎麽來了?”


    茶齡是他大哥的貼身小童,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這個茶齡這些年似乎都沒有再改變過自己的身高,一直和他十五歲時候的模樣一樣,而他此時的真正年齡,比自己還要大一歲。


    茶齡在這大冬天裏頭也跑出了一身的汗,“二少爺,老爺和大少爺都在找您,宮裏頭怕是有差事了。咦?二少爺,您一夜未睡麽?臉色怎麽這麽差?”


    陸慎擺了擺手,既然是爹和大哥都在找自己,自然是發生了什麽重要的事情,他一時也不能耽擱,帶著茶齡到廟宇之中和師傅匆匆告別,便下了山。


    實際上,宮城裏頭,還真的發生了一些不得了的大事。


    比如說,本來也已經被太醫們宣布死刑的無憂公主,竟然死中得活,醒了過來。


    這個消息讓皇帝鳳紫泯萬分驚喜,重重的賞了所有的太醫,尤其是那個進獻了重要線索的趙太醫更是一夜之間連升三級,成了太醫院的院長副手,如今,連掃院子的小宮女都知道,如果誰能讓無憂公主開心,皇帝必有重賞,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清醒過來的雲裳神色還有些不濟,有些病懨懨的,終日裏靠著窗,呆呆的看著窗外清白如洗的天空。


    春天,快要來了。


    連風中的寒氣都變得減退了不少,可是有一個人,還是不見蹤影,她這些天晚上總是驚醒過來,恍惚的覺得那個人似乎是出了什麽危險,卻又沒有確切的證據,也沒有接到暗力營來的任何的消息。


    其實,她也是很久都沒有去過問過暗力營的事情了。不過,暗力營當中有文若圖和寒無咎在,應該也沒什麽不妥。


    自從自己醒過來之後,鳳紫泯欣喜若狂,那種在眼中漫卷的喜悅讓這個以冰塊臉著稱的冷麵皇帝多了幾許活泛的生人氣息,不過他看起來有很多的國事這些天都有所耽擱,故而忙碌的很,一整天都看不到他的身影。


    其他人都是歡喜,隻是對於自己清醒過來這件事情,有一個人,有些看起來口不應心。


    鳳紫湘。


    這個神秘的小公主在自己醒過來的當天就過來探望自己,眼中含淚,看起來特別的激動,而她事後聽香香和顧籽萄不止一次的提起過,小公主殿下在自己病重期間,根本沒有一次來探望過自己。


    病得時候不來看,偏要這個時候來哭,不是假仁假義是什麽,不是逢場作戲是什麽?可是雲裳好奇的是,她如此的假仁假義,如此的逢場作戲,到底是要做給誰看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還是在樓雲鈺看望自己的時候,雲裳才覺得似乎找到了那麽一點點。


    那日裏,樓雲鈺說,鳳紫湘在陸慎迴京之後,前後去過兩次北侯陸燦的侯府,可是陸慎都借故沒有見她。


    而這一次她生病的時候要去尋找龍舌蘭的重任是被陸慎一肩挑起的。


    這大概就是這個對陸慎很有好感的女子似乎是動了那麽一點的嫉妒心吧?


    對於這種小女子的情懷,雲裳付之一笑,根本沒有往心裏去。


    而她自己也還沒有意識到,就是她現在對這個小女子的疏忽大意和不往心裏去,會給她和她身邊的人帶來怎樣的厄運和災難。


    十日之後,無憂公主終於搬迴了自己的蓮心小築。


    從赤霞殿到蓮心小築,不過是走過幾條巷子的路程,卻被鳳紫泯派人用一駕禦用的馬車親自護送到府,光是護衛就派出了二十六個,前後唿應,好似天子出巡。


    這份榮耀和榮寵讓雲裳受寵若驚。


    更是讓其他那些觀望朝廷形勢的人們,紛紛看清楚了眼前的形勢和風向。


    馬車停下的時候,雲裳依舊靠在車廂裏沒有動彈,她的手指因為擔心而微微的蜷了起來,放在膝蓋上微微顫抖。


    許久,旻言歡天喜地的過來掀開簾子,朝她傻笑,“歡迎公主迴府!”他的身後有蓮心小築裏所有的下人,大家的臉上都洋溢著笑意對著她跪拜行禮。


    而站在車轅上的那個裹著銀狐裘皮的消瘦女子的眼中卻沒有一絲的笑意。


    那個人……


    依舊不在。


    第四卷:玄玄蒼浯,君心似虎誰知我


    第二百七十四章 四月芳菲盡


    若非是一道來自故鄉的“家書”如同天降的話,那麽此時的蓮準早已經是身在蓮心小築當中,陪著想念的那個人一起喝茶對弈,或許還能說上幾句逗笑的話,讓她開開心。


    可是……


    天不遂人願。


    在動身前往京城的途中,收到了來自明那摩的來信。信上的內容也很簡單,他說,家裏有變,速速歸來。


    就是這麽簡單的幾個字,絕對讓蓮準頓時歸心似箭了起來。


    明那摩是個沉穩老成的漢子,他既然讓自己速速歸來,便必然有讓他速速歸來的理由。


    奔向京城而去的快馬忽而變了方向,改向蒼涼的北方,一溜煙快速離去。


    這速度,竟然好似一隻離弦之箭。


    雲裳……


    馬背上的人眯起眼睛,抬起一隻手遮擋住來自前方的風沙,他沒有辦法,這一次,他又要讓她傷心了。等他迴來,他一定會加倍補償她的。蓮準這樣在心裏許諾,巨大的焦灼之感讓他在馬背上如坐針氈,他不想迴家去,他想要迴到京城裏去看看,看看那個小女人現在過得怎樣,在他離開的這短短的十幾天的時間裏,她有沒有想念過他一分一毫……然而已經不能。


    “公子!飛鴿傳書!”身旁有人打馬追了上來,手中托著一隻純白的信鴿,蓮準解開鴿子身上的銅環,環內有一張信紙。


    “無憂公主與郡主菲有隙,數日前落水重傷,昨日病危。因得龍舌蘭草,暫性命無憂。”


    這樣的一行字讓蓮準一貫平靜的臉色變了又變,眼中似乎卷起滔天的怒火和悔恨。


    龍舌蘭!


    原來陸慎到洞庭湖的絕壁那裏去,是因為這個緣故!


    在他不在京城的這些天當中,她竟然經曆了這樣一場生離死別的考量,在她命懸一線的光景,她是否有一刻曾經想起來自己?


    忽而抬起一隻手臂,手中的馬鞭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憤怒和糾結,在空中發出一絲破空的鳴叫。打馬迴身,那座喧囂且繁華的帝都京城在他的背後愈來愈短,逐漸變成一個看不清楚的輪廓。


    一座京城,一個讓他魂牽夢縈的女人。


    都在離他遠去。


    “啊!”在一片曠山之中,馬背上的男人舉起馬鞭對著天空發出一串的吼聲,似乎是一段很長時間以來的憤怒和窩火的宣泄。


    吼聲穿過雲端,恍然將逐漸西沉的夕陽也驚得抖了一抖。


    “終有一日,我勢必要進駐大鳳,開疆辟土!”


    ******************


    “公主,西山防務營帳來了一封信,應該是三小姐派人送來的。”經曆過十數日沒有主人的蓮心小築裏終於恢複了平素的生機,此時的旻言似乎一夜之間成長了許多,在這十數日之中將蓮心小築安排的井井有條,而且,在這些天內,他也沒有讓府中的人心出現任何的動搖。


    雲裳收斂起自己的思緒,接過信封,對著太陽照了一照。


    撕開信封,展信而閱。


    這個姐姐總算是後知後覺的知道了自己此時的情況,特意來寫上一封信來慰問自己的情況,信上還提及她目前在軍營之中,情況良好,沒有什麽特殊的事情,隻是她眼下的一個近身的副官十分的不給麵子,總是和她作對雲雲。


    雲裳含笑看畢此信,想了想,到案前提起筆來迴了一封書信重新用一枚信封裝好,交給旻言,“快馬,送到軍營裏頭去。省的她日日過的不順心思。”


    旻言笑著接了過來,萬分崇拜的看著自己家的公主,雲裳一轉身,看旻言還沒有動靜,納悶的問了一句,“在看什麽呐?還不去送信?”


    旻言調皮的吐出舌頭來朝她笑了下,指了指西邊,道,“公主唉,您可要仔細應對了。那邊那位聽說您病重的消息一直坐立不安,光是找奴才就問了三次。”


    雲裳朝他指著的方向看了一眼,看見一個人從西邊的梅園裏穿了過來,朝自己這邊匆匆趕來,收斂了眼神一笑,“哦?他問你三次?都是問了什麽?”


    “自然是問您到底是不是真的病重沉珂啦,奴才看他當時那著急的樣子,隻好沒有對他說實話,就說您被陛下留在了綠倚閣裏,商討些國事,可沒敢說您的真實情況。”


    “你個小機靈鬼,得,我知道了,你下去忙吧。對付個青澀的少年,難道我還沒把握麽?”雲裳笑了下,旻言退下片刻之後,那個青澀的少年便已經到了她的臥房之外。


    剛才匆匆的腳步似乎有些躊躇似的慢了很多。


    雲裳坐在窗前的桌案前,翻著一本書,看得入迷。


    看似看得入迷的雲裳實際上是在恭候著他的到來。


    半晌過後,門扉依舊沒有動靜,雲裳無奈的從書裏抬起頭,走到門口,吱啦一聲拉開臥房的大門,將外頭的人驚了一跳。


    入目,是她淺笑的臉,馮少綰看了她一會兒,她似乎清減了不少,濃黑的頭發將她的臉遮擋住了大半,馮少綰一皺眉,她素日裏邋遢是大家眾所周知的,但是她此刻不僅有平時的那種隨意卻也有著從前從未有過的哀傷的神色。


    隻是被她掩飾的很好,藏在眼睛的深處,當別人稍微探究的時候,她便會警覺的躲避開。


    比如此時。


    她輕佻的笑了下,倚在門框上,瞧著他嘿嘿的笑了下,帶著十二分的不正經。


    “你怎麽來了也不進來?真怕我吃了你麽?”她這樣邀請著自己。


    馮少綰眉心一緊,這樣嚴肅的神情在他的臉上出現的時候,竟然讓人生出一種懼怕的感覺,他是如此的年輕,卻有著如此讓人畏懼的內在。


    雲裳的心一動,似乎想到了什麽。


    “少綰隻是來看看……公主是否如同傳言所說是久病沉珂,大病初愈。”他退後了一步,對她避之如虎。


    雲裳挑起一邊的眉毛來,如玉的手指拂過自己的額前,歎了口氣,“這世上的人盼著我死,我就偏不死,他們盼著我生病,我就偏要活的蹦躂亂跳。”


    馮少綰看了她一陣,低下了頭,半晌扭捏的說了一句話。


    “我以為再也看不到你了。”


    這一句話說的很輕,很輕,輕到雲裳幾乎都沒能聽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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