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車頂裝滿行李的班車象負重的犛牛“哼哧、哼哧”吃力地爬坡。

    坐在車裏的田靜神情沮喪,兩眼茫然望著窗外。初春的草原,牧草枯黃,滿目蒼涼,偶有幾群牛羊艱難地啃食著草皮,身穿藏袍的剽悍青年騎在馬上,手持“拋兒石”扯著嗓子吼著聽不懂的曲子,路旁黑褐色的帳房頂上升騰著淡淡的白煙,俗稱“四眼狗”的藏獒撲過來瞪著血紅的眼睛衝著車上的人們狂吠。遠處山巒疊嶂,高聳入雲,白雪皚皚,連綿起伏,在太陽的映照下晶瑩眩目。山上山下不時看到小山一樣的“瑪尼堆”,四周經幡獵獵,隨風飛舞,使人不由地產生一種莫名的敬畏和神秘。寒風裹挾著塵土草葉,在車後揚起一條長長的土龍。由於路況太差,班車象喝醉漢一樣搖晃顛簸,車內塵土彌漫,乘客渾身上下跟剛從土裏鑽出來一樣。

    在車上顛簸了兩天的田靜急切盼望到達終點。自昨天清早六點上車就開始受罪,汽車的顛簸還在其次,主要是車上有不少身穿藏袍的牧民,一股股濃重的酥油味直衝鼻子,熏的她幾次差點作嘔。帶來的幹糧眼瞅著沒有食欲,嗓子幹渴得冒煙也不敢多喝一口水,怕因為解手給自己和別人帶來麻煩。昨晚住在一個叫溫泉的地方,點著油燈的旅館一間房八張鋪,跟農村的大炕差不多。床上黑糊糊的被褥散發著難聞的氣味,別說叫人睡在裏麵,就是坐在這樣的床上心裏都會感到“膈應”。同車的藏族女乘客裹著袍子或在床上或在地下一蜷就唿唿大睡,田靜則在一條木凳上守著火爐坐了一宿。屋裏又黑又冷,肚子又渴又餓,屋外不時傳來狗叫狼嚎,不禁令人毛骨悚然,心驚膽戰。

    田靜是個美麗的姑娘,中等身材,膚色白皙,嫵媚苗條。去年高中畢業,正趕上q省到關中招幹,當過團幹部的田靜被推薦入選,在省城經過半年集訓,前不久被分配到y 州委辦公室工作。在集訓班裏,她各科業務成績優秀,隻是由於她性格倔強,心高氣傲,被領導以幫助其克服“嬌驕”二氣為由,分配到全省最艱苦的牧區。地圖上的y州,是個藏族聚居區,距省城七、八百公裏,地域偏僻,信息閉塞,經濟文化非常落後。這樣的苦地方,田靜從心裏說不願意去。但想想關中老家窮困的日子,父母期盼的話語,也隻好咬牙認命。集訓班結束後,由於大雪封山,道路不通,領導格外開恩,田靜得以迴老家過年,她給父母帶去了在集訓班學習時節省下來的100塊錢,爹媽高興地流淚,直把她高中同學孫月梅羨慕的連連“央告”,看在“姐們”的份上“拉兄弟一把”。牧區雖然條件艱苦,但總算闖進“龍門”成了國家幹部,再苦再難總比在家挨餓受凍強得多。

    田靜不是個吃不了苦的姑娘,但第一次進入牧區,條件的艱苦還是超出了她的想象。汽車越向前走,她越感到氣餒,越向前走越感到淒涼,她擔心自己這樣一個黃花閨女在這麽惡劣的地方能不能生活下去。然而,在太陽西垂的時候,班車衝上了一座大橋,隨後順著河邊的公路進入了兩山間一片開闊的盆地。令人驚奇的是,開始有樹了,山坡上生長著茂密的森林,路邊出現的是層層梯田,人們拉著架子車、開著拖拉機往地裏送糞,穿戴打扮和內地的漢族差不多,隻是老鄉的民居帶有明顯的藏族特色,梯形小窗,白灰粉牆,門前矗立著五彩經幡,在微風吹拂下嘩啦啦作響。田靜精神一振,貪戀地望著窗外,心裏很有點“山重水覆疑無路、柳岸花明又一村”的感覺。

    夕陽落山的時候,班車搖搖晃晃駛進州府所在地——瑪可鎮。說是一個鎮,其實連州府帶駐地縣機關以及“縣城”居民,攏共不到萬把人,跟內地的一個大村子差不多。瑪可河從鎮中穿過,河兩岸大多是低矮的平房,屈指可數的幾棟樓房是州委、州政府的辦公樓及旅館、民貿公司和影劇院。

    班車在旅館前戛然刹住。田靜和其他乘客拖著如同散了架的身子,從座位底下拎出臉盆、牙具以及裝衣服的提包,跳下車去取車頂的行李。田靜的行李非常簡單,僅僅一床被褥、一件大衣而已。盡管如此,這些東西讓她這樣一個柔弱的姑娘自己來拿,還是一件比較困難的事情。在省城上車前,她曾向這邊打過電話,一個叫於建青的科長約好來接,但到站好久了還不見人影。田靜手拎行李四下張望。小鎮雖小,對她來說仍是兩眼一抹黑,分不清東西南北。直到下車的人快走光了,才見一個幹部模樣的男子,騎著一輛半舊的自行車急急趕來,氣喘籲籲地見麵就問:“你是從省城過來的小田嗎?”

    “對。您是於科長嗎?”

    “對,我姓於。對不起,來晚了。你等著急了吧?”

    “沒有,沒有,班車也剛剛到。謝謝您,還麻煩您來接我。”田靜嘴裏客氣,心裏卻在埋怨:“說好的來接,幹嗎不早點來呢?不守信用!”

    “哎呀呀,州委在開常委會,一開起來就成了馬拉鬆,我做秘書的走不開,都快急死了。”這個於科長看上去三十來歲、中等個子、體形偏瘦,臉膛黢黑,大眼、隆鼻,盡管嘴巴有點大,但看起來還比較順眼。於科長一邊說,一邊拎起行李夾到後捎盤上,一手推車,一手拎著提包,招唿田靜:“走,走,你的宿舍都準備好了。坐了兩天車,肯定累壞了,先迴去洗把臉,晚上好好休息一下,睡個好覺。”他邊走邊介紹:“州委、州府大院在河北,河南主要是條商貿、民貿大街。” 田靜拎著裝有牙具的網兜跟在後麵,兩眼不住地四處打量,觀察這個她有可能一輩子工作、生活的地方。過了河拐進一條大街,走了三、四百米,坐北朝南並排矗立著兩棟四層大樓。於科長介紹:“右麵這棟是州政府,那麵一棟是州委辦公樓,我們的辦公室在二樓。你先休息兩天,等安頓好了我領你去跟領導和同誌們見見麵。”

    說話間,於科長領田靜來到一個大院。於科長介紹,右手一側的平房是州委的家屬院。左手方向的前兩排平房是行政後勤辦公室和倉庫,後幾排是機關的單身宿舍。於科長說他住第四排,第五排住著三個州委領導,田靜被安排在最後一排。這是一個很幹淨的小院,總共有十來間房子,白牆紅瓦,院子裏有花園和菜地。每間房子足有十多個平米,一個人住既寬綽又清淨。田靜的宿舍裏生著爐子,鐵壺冒著水氣,屋裏暖暖和和。一張單人床靠牆角支著,靠窗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另有一個臉盆架子,顯得幹淨利索。於科長笑著說:“單身職工隻能領這麽多東西,你是個女同誌,我好說歹說才多領了一個臉盆架。”田靜到底是農村出來的孩子,看到有這樣的條件,已經非常滿足了,嘴裏慌忙答謝:“謝謝領導想的這麽周到,這已經很不錯了。”於科長解開田靜的網兜,拿出臉盆牙具,扭頭說道:“院子裏有自來水,我去給你打點水,爐子上有熱水,你抓緊洗把臉。”田靜一聽,忙伸手去搶臉盆,“我去吧,不麻煩您了。”“不,不,哎,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省得你明天不知道在哪兒打水。”

    於科長指給她,自來水在院子西頭,茅房在院子東北角,機關食堂在東南麵的那個小院裏。田靜從心裏感謝於科長的細心周到。打水迴來,於科長有些抱歉地說:“現在快七點了,食堂恐怕也下班了,要不我下點麵條你簡單吃點,明天我再給你把飯票送來?”

    田靜忙說:“不、不麻煩您了,我帶著幹糧呢。”

    “哪怎麽行呢,到家了還能叫你吃涼饃饃。你先洗洗臉,我這就去下麵條,麻利得很。”說著話,於科長已跑出了院子。

    看到於科長風風火火的樣子,田靜慶幸遇到了一個熱心人,對因為他遲到產生的怨氣一轉眼就煙消雲散了。

    田靜痛痛快快洗了臉,洗了腳,渾身的疲勞緩解了不少。趁著於科長沒來,她解開行李,鋪好床鋪,把隨身帶來的衣服、書籍及洗漱用品歸置到位。剛參加工作的年輕人,本來就沒有多少東西,一會兒功夫已經收拾停當。剛坐下來喘了口氣,於科長端著一個小鐵鍋,手裏捏著碗筷進了門,掀開鍋蓋不好意思地解釋:“咱牧區不缺肉,就缺新鮮蔬菜。沒辦法,開了個蘑菇罐頭炒了炒,蘑菇雞蛋掛麵,湊合著吃一點吧。送行餃子接風麵,也算給你接風洗塵了。”田靜端著熱騰騰、香噴噴的麵條,心裏自然對這個黑臉男人產生了一些好感。

    田靜第二天起得很晚。昨晚不知怎麽迴事,頭疼得厲害,腳底下輕飄飄的,前半夜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後半夜則噩夢不斷,胸口象壓著塊大石頭似的喘不過氣來。上午十點多起床,直覺得頭昏腦漲,渾身無力。中午時分,於科長送來飯票,一見麵就關切地問:“昨晚休息得怎麽樣?早上我來叫你,看你沒起來,想你坐了兩天車肯定累了,就沒敢驚動你。怎麽樣,緩過勁來了嗎?”

    田靜一臉倦容,皺著眉頭說:“累倒不覺得累,隻是有點頭疼,可能是新換了個環境,夜裏睡不好。”

    “這裏海拔三千五百多公尺,內地人剛一上來,普遍都有這種情況,頭疼、失眠、口幹舌燥、流鼻血、喘氣困難,這就是高山反映,是高原缺氧造成的。你注意不要做劇烈活動,尤其注意不要感冒。新上高原都有這麽一個過程,這兩天你要好好休息休息,適應幾天就會好的。有高山反應,更要吃好飯,走,我帶你去食堂打飯,增加點營養。”

    機關裏人員不多,食堂裏十多個人稀稀拉拉圍著兩張飯桌吃飯,看到她都投來好奇的目光。有的問:“新來的?”於科長點點頭。有個身高馬大、眼睛深幽、鼻梁堅挺、長著一臉絡腮胡子的中年人扒著田靜的膀子看了半晌,扭頭誇了一句:“長得很漂亮嘛。”大夥哄笑起來,直把田靜鬧了個麵紅耳赤。

    食堂裏的菜除了牛羊肉就是洋芋、蘿卜、大頭菜。田靜沒有食欲,隻要了一份洋芋絲。於科長則打了份手抓羊肉,扭頭硬塞給了田靜幾塊。

    在宿舍裏休息了一天,田靜雖然覺得還不舒服,但感覺老躺著也很無聊,說不定上班後和大家熱鬧熱鬧也就好了。所以,第二天早飯後,她上辦公樓找到了於科長。

    “於科長,我來上班吧。”

    “哎呀,你急什麽呀,身體感覺好點了嗎?”

    “好多了。”

    “再休息兩天吧,反正這幾天辦公室也沒有多少事情,領導成天叫學報紙,這不,《翻案不得人心》。”

    “我在宿舍一個人也沒意思,還不如上班呢。”

    “說得也是,一個人成天呆在宿舍也悶得慌,到辦公室跟大家熟悉熟悉也好。這樣吧,我先領你去見見陸明主任。陸主任是州委常委、辦公室主任,是咱們的頂頭上司。”

    和州委的大領導見麵,對田靜來說還是第一次。盡管在省裏培訓時,省委有個副秘書長來給學員講過話,但那畢竟是和大家在一起。現在要和領導麵對麵接觸,她心裏很有點發怵。她猜測這個陸主任一定是個威嚴的老頭。然而,當於科長帶她走進這個陸主任的辦公室,眼前竟是一個似乎才二十五、六歲的小夥子。這家夥年紀雖然不大,但架子不小,坐在椅子上屁股都不抬,麵無表情地伸手向沙發一指:“噢,新來的,來,坐,坐,坐。”

    這個陸明主任,大高個子,身穿一身藏藍色中山裝,濃眉大眼,鼻梁上架副秀琅眼鏡,臉盤白白淨淨,純粹一個“白麵書生”,絲毫沒有牧區幹部特有的那種黑紅發亮的膚色。這時他叼著一支煙吐出一團煙霧,撇著一口京腔漫不經心地問:“今年多大啦?”

    “二十一了。”

    “老家是哪兒呀?”

    “陝西周至。”

    “哦,關中地區,出獼猴桃,好地方啊。家裏都有什麽人呐?”

    “爸爸,媽媽,兩個弟弟,一個妹妹,都在農村。”

    “噢。農村條件比較差,你能出來工作很不容易。咱們這個地方條件雖然艱苦,但比起農村來強多了,所以說,要珍惜這份工作,即來之則安之,來了就好好幹,爭取幹出點成績。辦公室領導研究了你的工作,決定安排你到秘書科做打字員,於建青是你們科長。原來的打字員郭秀芬年紀大了,讓她把你帶一帶,爭取早日適應工作。”

    從陸明主任辦公室出來,於建青科長向她介紹,陸主任是北京人,今年才三十一歲,北農大學畜牧的大學生,六五年分到省畜牧科學院,當年就成了院團委書記,去年實行領導班子老、中、青“三結合‘,被派下來擔任了州委常委、辦公室主任。他嶽父原來是省畜牧廳長,愛人是省委組織部的一個副處長。這個人別看年紀不大,但有真才實學,平時喜歡在下麵跑,工作很務實,在機關威信很高。

    “我怎麽看著他架子挺大。”

    “你剛來還不了解,其實他這個人很隨和,很活躍,接觸多了很好相處,對下級也很關心。”

    於建青帶田靜到秘書科和大家一一見麵。秘書科連她一共九個人,有四個藏族,其中兩個藏語翻譯,一個文字秘書,還有一個管理檔案。五個漢族中,除了於建青、郭秀芬外,還有一個管文件收發和一個管送信打掃衛生的通信員。於科長手下有兩個副科長,一個是藏語翻譯索南,一個是老打字員郭秀芬。大家都以不同方式對田靜的到來表示歡迎。拉加和才旦雙手合十,祝願“紮西德勒”,身材魁梧的索南科長和格桑,也就是在食堂見過的那個絡腮胡子給她獻上了潔白的哈達,通信員小肖和收發小袁都不過二十歲,衝她呲了呲牙就算打了招唿,四十來歲的郭秀芬則一把把田靜攬在懷裏,摸摸臉,摸摸頭,眉開眼笑,咧著嘴稱讚:“嘖嘖,瞧人家這姑娘長的,有模有樣,細皮嫩肉,大眼睛忽閃忽閃地會說話,那象我們這些人,臉黑的象鍋底,皮粗的象銼刀,一個個長得象李逵、賽張飛。”旁邊的於建青開玩笑:“李逵堆裏可不包括你呀,你是咱機關有名的姑蘇美女賽貂禪嘛。”

    郭秀芬嘻嘻笑道:“什麽賽貂禪,都成老黃瓜了,麵黃肌瘦,滿臉皺紋,看不得了。”

    於建青說:“在我們眼裏,你還跟那美女西施一樣,風韻不減呐。”

    絡腮胡子格桑故意逗趣:“人家情人眼裏出西施,於科長你這是怎麽迴事啊?”一句話逗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

    下午機關要求各科組織學習,於建青主持念《人民日報》社論《翻案不得人心》,批判“煽起右傾翻案風的那個人”。於建青念完報紙,大家都沉默不語。索南——這個典型的藏族漢子率先打破了沉悶,他重重地“嗨”了一聲,說:“最近全國不少地方又亂起來了,到處揪算帳派、還在走的走資派,派性又起來了。”

    郭秀芬擰著眉頭說:“在我們江蘇老家,南京的不少學生、工人上街遊行,悼念周總理,到梅園新村、雨花台送花圈,聲勢很大。”

    格桑接過話來,比畫著說:“我在北京中央民院的同學來信說,這些天北京上百萬人連續到天安門廣場送花圈,有的花圈七、八米高,得用起重機吊。悼念周總理的詩詞也很多,人們互相傳抄,各種傳言和小道消息滿天飛。”

    “噢,我在陸主任那見到他北京的同學寄給他的詩,有幾首我記下了。”於建青翻著他的筆記本,說:“是這麽寫的”京城處處皆白花,風吹熱淚撒萬家,從今歲歲斷腸日,定是年年一月八。‘“剛念完他又小心地囑咐:”隻在咱們這個範圍知道啊,出去可不要亂傳,別給陸主任找麻煩。“

    索南科長一擺手,說:“你放心,我們這裏沒有拉閑話的。”大家也紛紛點頭說:“不會的,不會的。”

    “北京、南京為什麽鬧得這麽兇呢?”通信員小肖不解地問。

    索南科長解釋說:“聽說是上海《文匯報》三月五號刪掉了周總理的題詞。後來又在報紙上公開影射周總理是”黨內的走資派‘。“

    “上海《文匯報》?他們哪來這麽大的膽子,這裏的背景不是一目了然嗎?”於建青說。

    格桑顯得義憤填膺,晃著拳頭嚷:“不管它什麽背景,周總理是好總理,誰反對周總理我們就打倒誰!”

    在大家議論時,田靜一直聽著沒有說話,一是她剛從農村出來,孤陋寡聞,對這些政治方麵的問題還弄不明白;二是她初來乍到,還沒有在人前討論發言的膽量。不過她還是比較佩服格桑,光明磊落,敢於暴露自己的觀點。當天晚上,田靜向於建青借來筆記本,工工整整抄了十多首天安門詩詞。

    然而,事情的發展出乎預料,幾天後,天安門悼念活動成了反革命事件。這一下,秘書科辦公室充滿了緊張的氣氛,尤其是於建青,臉上始終帶著惶恐的神色。不過,秘書科的同誌們還真講信用,他在學習會上傳播天安門詩詞的事情,就象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田靜跟著郭秀芬學打字,從她那知道了不少事情。郭科長告訴她,於科長是本省農區人,今年二十七歲,六五年參加工作,媳婦在老家。索南科長三十五歲,畢業於省民族學院,父親喜饒是原來的副州長。格桑是當地一個有名的頭人的兒子,文革前是州民師副校長,因為他父親的曆史問題被撤了職。由於他上過中央民院,漢藏文都很好,被調來辦公室做翻譯。別看他出身不好,但性格直爽,敢做敢當。拉加和才旦是當地的藏族,七o年參加工作,年紀和於科長差不多,都成家有了孩子。小肖和小袁都是幹部子弟,剛參加工作不久。至於她自己,五十年代中期和愛人一起從學校分配到y州,愛人是州公安局副局長,兩口子在這裏已經幹了近二十年了。

    郭秀芬心直口快,熱情豪爽。拉住田靜的手問:“有對象了嘛?”

    田靜紅著臉急忙搖頭,說:“沒有,這些年一直上學,哪有心思想這些。”實際上,這些年她父母沒少替她張羅,隻是由於她心深眼高,一直沒有遇見合適的人選。

    郭秀芬摟著田靜的脖子,有意逗她:“你長得這麽漂亮,在這瑪可鎮可是”眾矢之的‘,小夥子們都垂涎欲滴。到時候可別忙昏了頭、挑花了眼,最後選上個豬八戒。怎麽樣,我給你幫忙找一個?我可是會看人,憑我的眼光,給你找的保準錯不了,包你滿意。“

    田靜的臉更紅了,羞澀地推辭:“謝謝郭大姐,我年紀還小,還是等兩年吧。到時候少不了請您幫忙。”

    學打字,主要是掌握手法,熟悉字盤,尤其是多練習、多實踐,熟能生巧。田靜不僅在上班時間練,業餘時間也常常泡在辦公室裏。她發現,陸主任和於科長到晚上是辦公室的常客,由於都是單身漢,沒有家務拖累,他倆除了偶爾下鄉、下帳以外,白天、晚上差不多都呆在辦公室裏。陸主任喜歡看畜牧專著、中外曆史、文學名著;於科長除了看看文件資料外,經常抱著馬恩選集、列寧選集在那裏啃,還不時用紅鉛筆在書上劃道道,在筆記本上寫一寫。在學習討論會上,他經常侃侃而談,什麽馬克思怎麽說、列寧怎麽說,理論講的一套一套的,人們給他送了個外號叫“於克思”。田靜也是個長期接受革命思想熏陶、政治上要求進步的姑娘,在中學做過團支部書記,喜歡那些政治熱情高、革命理想堅定的同誌,於科長的所作所為無形中成了她學習的榜樣。於科長看書累了,常過來和她閑諞,什麽姚雪垠的《李自成》、什麽《水滸》中的宋江與晁蓋,什麽《紅樓夢》裏的階級鬥爭,常常把田靜聽的雲山霧罩。於科長似乎對她這個新來的部下特別照顧,今天給她送來幾斤掛麵、明天又給她捎來幾斤雞蛋,還在七月份就托人從省城買來幾斤毛線讓她織秋天穿的毛衣,並且不時從民貿公司買來幾瓶水果罐頭和她一起打打牙祭。剛開始,田靜還不好意思接受,次數多了,她反倒覺得推推讓讓地客氣辜負了人家的好意。

    1976年,是令人非常難忘的一年。這一年,中國經曆了幾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件,先是唐山大地震、接著是毛主席逝世,隨後是黨中央一舉粉碎“四人幫”。最令田靜感動的是,在聽到毛主席逝世的消息以後,於科長一直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眼裏不停地流淚,茶不思飯不想。第二天科裏開悼念座談會,他滿眼含淚,從自己家裏在舊社會所受的苦難講起,說到他爺爺給地主當長工所受的壓迫,他父親小時候討飯受的淩辱,說到新社會翻身做主人,自己能上學讀書、參加工作、入團、入黨,成為國家幹部,邊說邊哭,最後竟然泣不成聲,突然間身體一挺,昏厥了過去。大家七手八腳把他送到州醫院,經過醫生搶救才蘇醒過來。醫生說這兩天收治了不少這樣的病號,都是因為悲傷過度造成的。這對田靜這樣一個追求進步的年輕人來說,真是一個很大的震撼。隻有對黨、對毛主席有深厚階級感情的人才會這樣悲痛欲絕,才會念念不忘共產黨、毛主席的恩情。她慶幸自己能和政治上這麽堅定的同誌一起共事,慶幸有這麽高革命覺悟的同誌做自己的領導。這件事情之後,於科長鄭重其事地跟她談話:“田靜,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我覺得你思想進步,工作積極,表現很好。但是你應該有更高的追求,應該積極靠攏黨組織,爭取早日入黨。你如果有這方麵的願望,我願意幫助你。”經過這次談話,田靜對於科長有了更深的好感和敬意。

    時間一長,田靜和機關裏的同誌們逐漸熟悉了。她住的那排宿舍是單身職工的樂園。除了科裏的小肖和小袁外,還有機要科的李鳴、吳向東、張梅,行政科的劉月升、朋毛。這些人年紀都在二十歲左右,精力充沛、熱情活潑。其中最活躍的是李鳴、吳向東、張梅。李鳴長了一米八以上的大個子,身材魁梧,圓胖臉,大眼睛,高鼻梁,黑紅皮膚,厚嘴唇。吳向東身材偏瘦,體型高挑,白淨臉,眉清目秀。這兩個人多才多藝,二胡、笛子、口琴、手風琴樣樣拿手,張梅的小提琴拉得很好,歌聲也非常優美。每到業餘時間,他們幾個就湊到一起,吹拉彈唱,好似舉行一個小小的音樂會。田靜也是一個愛唱愛跳的姑娘,是學校文藝宣傳隊的骨幹。一聽到音樂聲,心中就發癢,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湊。李鳴他們幾個也非常熱情,這個教他拉二胡,那個教她手風琴,張梅則手把手地教她拉小提琴。小張是州委書記、軍分區司令員的女兒,是個在省城長大的姑娘,為了逃避上山下鄉,到牧區參加了工作。本來住在分區大院,隻是由於父親常年在省城養病,她一個人住著寂寞才搬來和大家一起湊湊熱鬧。雖然是個幹部子弟,但為人謙虛隨和,一見麵就和田靜成了很好的朋友。年輕人都有愛玩愛鬧的天性。何況學習打字是一件非常枯燥的事情,練一天下來腰酸背疼,業餘時間和夥伴們一起熱鬧熱鬧,也是一種很好的調節。這天晚飯後,張梅約她到軍分區禮堂看電影,並且神秘地說是隻供領導觀看的內部批判影片《反擊》,她還是從她爸爸的秘書那裏搞到的票。早就聽說“四人幫”炮製了一個“幫派”電影,今天能先睹為快,田靜自然樂意。一同觀看的還有機要科的李鳴、吳向東。吳向東還買了一包瓜子,給每個人都抓了兩把。小禮堂坐得滿滿當當,主要是州委、州革委及各局委辦的領導,辦公室陸主任也來了。他們幾個小小老百姓坐在領導堆裏,田靜感到很不自在。但張梅卻若無其事,和李鳴他們談笑風生。放映的第一個片子是唐國強主演的《南海風雲》,主要是我國海軍維護西沙群島主權的故事,接下來才放映於洋、胡朋主演的《反擊》,主要反映了省委書記韓凜這個還在走的“走資派”,目標是影射老幹部的。電影散場時,小吳把剩下的瓜子都塞給了田靜。迴到宿舍,田靜脫衣洗漱,伸手去掏小吳送的瓜子,無意中摸出一張紙條,拿到燈下一看,上麵寫著:“致田靜:我係隴東農家娃,喜學上進誌無涯,歡欣又得一知己,您多幫助幹勁加。吳向東”看完字條,田靜覺得臉上發燒,又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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