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元年 四月十一 先勝 無風

    第二天一大早地,秦月汐就被窗外的啁啾之聲驚醒。披了晨褸趿著布鞋,秦月汐邊打嗬欠邊打開門。

    門外,撲麵而來的不止是清新的空氣與微涼的晨風,也有璀璨的日光,更令秦月汐驚喜不已的是,院子裏的海棠樹上,嫁接過的十根樹枝,除了兩根似有枯萎之意之外,其餘的八根樹枝之上,淨已盈盈地綻放出潔白喜人的玉色梨花來。

    此時,正對著秦月汐的這間屋子的那株樹上,盈盈然停著一隻灰色的小鳥,此刻正在旁若無人的引吭高歌呢。正是這聒噪的東西,擾人清夢。秦月汐便雙手作驅趕狀,以期把那該死的破鳥給趕走。

    “秦姑娘,喜鵲報喜來了!”抱雲打來了洗漱用的水,見到此景,不由喜上眉梢地說道。“今天府裏會有大喜事!”

    大喜事?秦月汐住了手,微挑眉頭,會有什麽喜事?原來這灰不溜秋的鳥兒,竟然就是喜鵲?!好吧,對她來說,這滿樹的梨花盛開,也算得上喜事一樁了。她就勉強認可一下吧。

    約巳時時分,方炎果真如約將易生帶來了。

    彼時秦月汐正在庭院當中教海棠齋的姐妹們打太極拳來著,看到方炎與易生來,她把其他人都打發走了,於是院子裏隻剩下她和方紫苑及那兩位帥哥。

    也不知道方炎是怎麽把易生給拐來的。但是當易生靠近時,鼻端分明襲來一股酒氣。他在借酒澆愁?

    秦月汐不由皺了皺眉,留神看向易生時,發現他雙目深陷,唇畔青黑色的胡須也趁勢而出,神情落寞而憔悴。再看他身上,腰帶略見鬆散,竟已形銷骨立至此!

    “易公子!”方紫苑顯也已經發現了他的異常之處,不由搶前一步,失聲脫口而出。

    他曾是多麽潔身自好的一個人啊!他怎麽會變成這般萎靡不振的模樣?方紫苑心疼不已地看著心上人,黛眉輕顰。

    易生對她的關切之意似乎並不領情,隻是淡淡地對她抱了抱拳,看見秦月汐,則是冷冷地橫了一眼。

    “方兄,不是約易某喝酒的麽?來此處作甚?”易生轉向方炎不解地問道。

    原來,近日易生甚是沉迷美酒佳釀,幾乎手不離酒壺,張嘴閉嘴就是唿朋引伴同飲共醉。方炎便以邀他共飲為由,輕易地將他誘至了海棠齋來。

    “易公子,將軍府窖藏的美酒多得很,隻怕你都喝不過來。”秦月汐及時接過了話茬,頗為不屑地說道:“請問易公子現在是清醒著還是仍在酒醉之中?”“醒著如何?醉中又如何?”他挑釁般地看著秦月汐,漠然地問道。

    “醒著麽自然是要用最醇最美的酒來招待公子啦。”秦月汐也不惱他,反而輕笑出聲:“若是醉了,自是不必了。”

    易生自鼻中冷冷地“哼”了一聲,不知道秦月汐又要耍什麽把戲,甚是警惕地盯著她。

    “不知道公子可還記得當日之約?若這海棠齋得見梨花盛開,公子當要如何?”秦月汐故作輕鬆散漫的樣子,抬眸看著上方梨花搖曳的海棠樹,說道:“不若我們一起邊賞梨花邊飲酒,豈非美事一樁?”

    易生的臉色乍然一變,不由也抬眼去看那院中的海棠樹。這一看不打緊,驟然間,那本來瘦削成皮包骨似的臉部劇烈地抽搐起來。而那一樹繁花,卻似在嘲笑他似的迎風輕擺,姿態柔美動人,端的是秀色可餐。

    “怎麽?將已經開花的梨樹枝砍下,安放在這海棠樹上,這也算是海棠樹上開梨花麽?”易生看著樹枝上的布包繩索強行辯解說。

    “哦?”秦月汐也看見了,愜意一笑,處變不驚地說:“你還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呀!來人!取梯子來!”

    丫頭們搬來了梯子,搭在了麵前的海棠樹上,秦月汐又問方炎借了佩刀,叫人扶好了梯子,這才提了裙擺,親自攀上了梯子頂端。隻見她伸手輕輕一揮,寶刀經過之處,捆綁在樹枝上的繩索應聲即斷,同時包裹在外麵的布條也隨之飄落下來。再用刀輕輕一劃,上麵早已幹枯的泥土也紛飛而下,最裏層的麻繩早已腐壞,隨著泥土一道墜落下去,揚起一陣塵土。

    此時那被包裹之處立即顯現出來。大家都看得明白,這兩根樹枝的嫁接之處已經相互生長在一起,不細看的話根本看不出來其實是硬將兩根樹枝綁在一起的。

    秦月汐從梯子上下來,還了刀給方炎,揚眉吐氣地衝易生發問:“如何?閣下還有何話好說?”

    易生沒有說話,隻是撩了長袍的下擺,迅捷地登上了梯子的頂部,他要親自檢查一下那個能開梨花的海棠樹枝。

    隻見他伸出手來,猛力地搖動兩根樹枝的接合之處,可惜那嫁接上去的梨樹枝毫無鬆動的跡象。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悻悻地住了手,但仍是不解恨地自靴筒之中拔出一拔匕首,奮力地往樹枝上砍去。

    在眾人的目瞪口呆中,那棵樹枝終於承受不住這般猛烈的攻擊,隻聽“喀啦”一聲,樹枝應聲折斷,“嘩”地掉落下來。

    然後,他臉上流露出泄憤成功的表情,翩翩飛身下來,穩穩停在秦月汐對麵。方炎恐他會有對秦月汐不對,趕緊將她拉至自己身後,同時右手緊握刀柄,敏銳且謹慎地看著近乎癲狂的易生。

    “最終,還是你贏了!”易生苦笑著說道,“也許這就是天意吧!”接著,他轉身看著始終目光相隨的方紫苑,無奈地說:“我易生從來一諾千金,言出必行!方小姐,我願意娶你為妻!”

    方紫苑臉上不知是悲還是喜,隻見兩行淚水順著她大理石般的麵龐滑落下來。

    “娶我讓你這麽痛苦嗎,易生?”她淚眼模糊地看著他,幽怨不已地說:“看到你難過的樣子我真的好心疼。我早就想過了,如果你不愛我,我勉強你又有什麽用呢?你別這樣,我的那份契約早就不在了,你不必苛求自己了。我隻願你好好的……好……好的……”說到後來,已是哽咽不成聲了。

    “你此話當真?”聞言,易生眼前一亮,激動不已地問道。

    方紫苑略微擦拭了一下淚痕,重重地向他點了點頭。

    “謝謝你!”易生心裏還是有點內疚的,見方紫苑如此通情達理,於是誠摯地向她道謝說。

    “我不需要你謝我!”方紫苑避開他的目光,歎氣著說。

    “我說,你剛才還在那裏自詡說你是什麽‘一諾千金,言出必行’的,原來不過也隻是個沽名釣譽之輩罷了!”一旁再也按捺不住的秦月汐不無諷刺地開口說道。

    “秦月汐,你何以如此咄咄逼人?!剛才方小姐說的話,你不曾聽見麽?”易生見她如此不依不撓,不由得氣血上湧,據理力爭地問。

    “我聽見了!”秦月汐斜睨著易生,慢條斯理地說道:“我這人記性一向很好的!嗯,我記得當時契約裏是這麽說的,若是得見海棠樹開梨花,梨樹結柑橘,那易公子你就得掃海棠齋十日,三跪以向紫苑請罪。易公子,我說得可對?”

    易生忿忿然地看著秦月汐,眼中如欲噴出火來。

    “姑娘說得沒錯!正如姑娘所言,需得開梨花,結柑橘之後,易某才當踐約。”易生極力隱忍著怒氣,咬牙切齒地說:“如今隻見了梨花,並未見梨樹結出柑橘,易某不用現在就踐行諾言吧?”

    “公子說得極是。”秦月汐撫掌笑道:“我不過提醒公子一下。並非我家小姐自願解約,而是因為公子你誠意不夠,所以我家小姐不願委身於你而已。對了,公子覺得,暖玉既然有此能耐能讓海棠樹開出梨花,就不能讓梨樹結出柑橘麽?隻怕公子不過是自欺欺人拖得一時是一時罷了。”

    易生被秦月汐這一番搶白,俊顏頓時一片猙獰之色。

    “姑娘這口舌不饒人的功夫,早晚會給你帶來橫禍的!”易生寒著臉,語帶警告似地說。

    “這個就不勞閣下操心了!”秦月汐嘻笑著說。

    易生怒極卻又無可奈何地盯著秦月汐看了半天,後者卻也渾然不懼地迴視著他。半晌,他終於收迴視線,埋首長歎一聲:“也罷!天意如此,奈之若何?”

    然後,易生開始左顧右盼,四下尋找起來了。

    “你找什麽?”秦月汐好奇地問道。

    易生不搭理她,沒過多久,他的眼光停駐在院子一角。接著,他健步如飛地衝了過去,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他手持一把大掃把,旁若無人地掃起院子來了。

    方紫苑驚得伸手捂住了嘴巴,難以置信地看著忙碌中的易生。

    “易生,你幹什麽?”方紫苑緊張不已地問道。然後飛奔過去,想要搶奪他手上的掃把。不過,易生隻消輕輕一使勁,她就被帶往一邊去了。

    “紫苑,你過來!”秦月汐恨鐵不成鋼地朝方紫苑嚷嚷著。不趁這功夫治住這驕傲的家夥,方紫苑恐怕一生都要看他的臉色過活。“你讓他去掃,這是他該做的。他也做得很對,言而有信,不愧為君子所為。其實啊,天涯何處無芳草,你又何苦單戀一枝花呢?”秦月汐向著易生的方向說話,也不知是說給方紫苑聽,還是說給易生的。

    不過易生顯然是領會到了,此時他手上已經微微停了一停,眼睛不經意地看向秦月汐,後者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好像是在說:“我知道你的心事!”

    易生有一時的失神,但很快又恢複了常態,繼續掃院子去了。方紫苑則是萬分不安地亦步亦趨相隨左右。

    方炎看到易生的樣子,不由也掩麵偷樂一番。然後他拉過秦月汐,附在她耳邊說道:“你就會為別人的事上心,上次楚王麵前大好的機會你都不知道把握。你真壞!”

    “女人不壞,男人不愛嘛!”她稍稍修改了一下時下流行的名言,也湊在他耳邊戲謔地說道。

    他一驚,眼珠子都快要駭得突出來了。覺得好笑又好氣的同時,他因這一驚而劇烈地咳嗽起來。

    很快地,易生掃院子的任務也宣告結束。

    他把掃把放歸原位,然後慢慢來到方紫苑麵前,雙腿一屈,單膝跪了下去,嚇得方紫苑連連後退不已。

    “方小姐,男兒膝下有黃金,易生隻跪天地君親師,小姐仁義,請允許易生單膝向小姐跪求原諒。昔日是易生缺心少肺辜負了小姐的一腔深情,惹得小姐傷心難過不已,今日易生跪在這裏,小姐是打或罵,易生都甘之如飴,絕無半分怨言。”

    “原來這單膝跪地求婚的風俗是從這裏開始的啊?”秦月汐恍然大悟般地說道。

    “什麽意思?”方炎不解地問。

    “哦,在我的家鄉,一個男子想要娶一個女子的話,這是最起碼的儀式。”秦月汐自知失言,不由機警地順嘴胡謅說道。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方炎聽她如此說,不由得劍眉輕蹙,心想,難不成你一再地動搖拖延,莫非便是因為我沒有向你下跪求婚麽?

    那邊廂,方紫苑早已是受寵若驚地喜極而泣。她急急忙忙地將易生扶了起來,也不管邊上有沒有旁人,父母曾教導過的禮儀廉恥什麽的全都拋至九霄雲外,她忘情地投入了易生的懷抱中,一邊流著淚一邊囈語似地說著:“易生,都是我不好,都是我……”

    易生看到方紫苑這個樣子,心中不由大為感動。眼中逐漸地濕潤開來,他默默地對自己說,自己被人辜負的滋味既知苦不堪言,他又何苦再去折磨另一個同樣深情的人呢?何況,除了那個人之外,他娶誰都沒有分別不是嗎?他就把她當成是那個人,付之以愛,聊遣悲懷,得過且過吧!

    秦月汐得意忘形地打了個響指,笑說道:“原來今天喜鵲就是來報這個喜事的呀!”

    方炎又追問什麽喜鵲報喜,秦月汐便把早上看到喜鵲鳴枝的事說了一遍。

    易生正在用一絹子給方紫苑拭淚,一邊低低切切地安慰著她,說了一些抱歉的話,信誓旦旦地說一定會好好待她之類的雲雲。

    秦月汐凝神看著易生的表情,摸不透他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而她自己也無比矛盾,不知道如此大費周折地撮合他們是不是明智之舉。

    不管怎麽說,嫋嫋嫁作人婦已成定局,他易生總不能打光棍一輩子吧?他若要娶親,哪裏還有比方紫苑更理想的對象呢?時間能衝淡一切,但願他不要辜負方紫苑的一番深情厚意吧!

    正在思忖間,連柱神色匆匆地衝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少爺、小姐,快!快到前院去!有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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