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順子舉步一走,就走到後山來了。他自己也沒有弄明白,為什麽一走就走到這裏來。


    即使隆冬,山坡上的蘆箕草也不枯黃,這裏硬是同別處不同。從穀口可以看見重重疊疊的山巒,剛升起的太陽,還沒有本事徹底將山巒間縷縷霧靄掃除幹淨,因此,穀底什麽也看不清楚。靜心諦聽,則可分辨出夾雜在沙沙樹葉聲、嚶嚶蟲鳴聲以及山旮旯的許許多多聲音當中的汩汩流水聲來,這聲音來自山穀的那條溪水。在那條溪邊,他曾下過套子,結果套死了自家老婆。


    這許多的聲音匯攏來就形成了後山獨特的聲音,這聲音其實使後山顯得更加的寧靜。


    這聲音讓他的心漸漸沉靜下來了。他的腳步也漸漸慢下來了,又終於停下來。他把那塊寫了自家名字,名字上打了叉叉的牌子甩在腳下,然後,雙褪軟軟地跪在了蘆箕草上,屁股緩緩落坐到小腿肚上。


    他翕動著嘴唇,但沒有出聲,癡癡的目光投向虛空。他就這樣傻傻跪坐著。時間就像他嘴角淌下的口水,一點一點,慢慢地流掉。


    那年他十二歲,像他這種年齡的打錘佬,雲山並不少,除了打錘力氣不夠,其他活都能幹。石山哥走後,一家棚廠收留了他,老板也就是給一碗飯吃而已。


    石山安頓好七個嬰兒,返轉雲山沒幾天,就找到了小順子。


    石山在小順子的胳膊上著力捏了一把,小順子沒有叫痛,他認出是石山哥之後,笑出了眼淚。


    “長高了。”石山說。


    石山領著小順子,花了兩個銅板,剪了一丈糙黑布,給他做了一套新衣裳。


    在鎮上,石山遇見了一個熟人,那人指著小順子問這個小鬼是誰?石山說我弟呀,小順子聽了又一次笑出了眼淚。


    雲山兩萬多打錘佬,相互認識的並不多,平常各自在窿子裏打錘放炮,少有外出,一年半載,沒有遇見過是常事,所以沒有人會想到石山去了哪裏怎麽迴來了。但小順子心裏想著這事。


    小順子跟著石山哥在一家粉幹店吃粉幹的時候,他問:“石山哥,這麽久你去了哪裏?”


    石山說:“去了趟贛州,跟我叔做生意,蝕了本就迴來了。這事不要告訴別個。”


    小順子乖巧地說:“曉得哩。”


    石山又補充說:“省得人家以為我賺了錢來借,我口袋裏其實沒幾個錢了,要不怎麽會迴來打錘?”


    小順子想到石山所在的棚廠來,央求石山去找老板講,石山說這個老板不好講話,肯定會嫌你人小打不了錘,沒有答應。小順子就天天晚上跑到石山寮棚來住,晚上閑著沒事,石山就聽李順子講當年李拐子棚廠工友的情況,小順子講月英姐講得最多,石山自然不敢告訴小順子月英的去向。


    小順子說:“石山哥,你那個相好我見過,明天帶我去看她好不好?”


    石山說:“我那個相好叫山茶,這次我上雲山,把她送到老家去了,怎好讓她老在雲山受苦?”


    小順子說:“石山哥你真是個菩薩。”


    一天早上,小順子告訴石山:“昨晚你打夢話了,喊山茶喊得好響,石山哥你想老婆了?”


    石山不自在地笑道:“連這個都讓你聽去了?我還講了些什麽?”


    小順子說:“就喊山茶。‘山茶!我們紅軍終究要打迴來!’石山哥你當紅軍了?”


    石山陡然斂住笑:“夢話就是胡說,這個千萬不要在外頭亂講啊!”第二天,石山就讓小順子迴自己棚廠去住了。


    過了些天,小順子再來找石山哥時卻沒有見著。又過了幾天,小順子就看見石山哥被礦警隊捉了,綁在鎮上的大樹上。他不明白石山哥為什麽被抓起來,想走攏去問,又怕那兩個拿槍守著的,隻在遠遠地張望,一直到天黑,礦警隊的人將石山哥押走了他才走,這樣看了兩天。


    這晚,小順子剛睡著,就被刺眼的手電光照醒了,迷迷糊糊坐起來,看不清是什麽人,就聽見老板的聲音,李順子,快起來,有人找!


    那人把他帶到鎮上的一間木板房裏,住這種房子的多半是有錢有勢的。小順子後來知道了,那人是礦警隊的,叫陸老四。


    小順子又冷又害怕,兩腿直打戰,陸老四很和氣,安慰他不要怕,倒了一碗涼開水,加了一撮紅糖,給小順子吃,他還未吃過這種紅糖水,抿了一口,又涼又甜,蠻好吃。


    陸老四說:“你看了兩天,他是你什麽人?”


    小順子才知道是因為石山哥的事,他怯怯地說:“是我哥,幹哥。他是個好人!”


    “他叫什麽名字?”


    “楊石山。他是個好人!”


    “我也想救他……”


    小順子不等陸老四說完,趴在地上磕了一個響頭,爬起來說:“我哥一輩子都不會忘掉你,他是個挺講義氣的好人!”


    “你一口一個好人,好人有好報,所以碰上了我。”陸老四接著問,“你哥有個生病的老母?”


    小順子搖頭說:“不曉得。”


    “不曉得?”陸老四想了想又問,“他家裏還有什麽人?有老婆沒有?”


    “有,也是個好人。”


    “你哥是個紅軍吧?”


    小順子“哇”地哭出聲來,哽咽著說:“我曉得,當了紅軍要槍斃,求你開恩,救救我哥。”


    陸老四歎口氣說:“忙我肯定會幫,就不曉得幫不幫得到,你迴去吧,這事莫講出去。”


    小順子趕緊趴在地上又磕了個響頭。


    陸老四說:“喝掉這碗糖水再走。”


    小順子就喝完了那碗糖水,千恩萬謝地走了。


    石山放出來時,小順子幾乎認不出他來,瘦得顴骨都鼓起來了,手、腳、軀幹到處都是一塊一塊青紫色的血痕,有的已潰瘍,膿血腥臭,腿上槍傷未好,舉步維艱,小順子滿臉是淚,燒了一鍋開水,待息涼了,小心替石山洗淨了全身。石山誇獎道,小順子你人雖小勤快又能幹。小順子就問,是不是陸老四救你出來的?石山愣了一下,反問道,你怎麽曉得的?小順子便將陸老四如何找他,講了些什麽,一五一十說了。石山聽了,並沒有迴答他是否陸老四救了他,臉色卻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這使小順子頗感茫然。


    沒想到陸老四帶了幾包治傷痛的草藥來了看石山,剛好那天小順子也在石山處。小順子曾在陸老四跟前誇過石山講義氣,就挺想聽石山哥講幾句感謝陸老四的話,但石山哥少言寡語,神情淡漠,倒是陸老四話多,指天指地,賭咒發誓,說雖未幫上大忙,絕不曾落井下石,他也不知是哪個可惡的供出了石山是個紅軍。小順子聽了這些話,恍然省悟,原來石山哥當紅軍是最要緊最講不得的事,頓生不安,待陸老四走後,就問石山哥是不是陸老四供出你是個紅軍?石山略一沉吟,說,有時候山精也會念彌陀,老虎也會掛佛珠,難講。小順子就萬般後悔不該在陸老四跟前講了那許多,卻又安慰自己,陸老四不會是出賣石山哥的壞人吧?


    過後不久,石山哥忽然從雲山消失了,小順子確定再也找不到石山哥時,連連幾個晚上半夜哭醒來。他想,一定是紅軍的打狗隊,把石山哥當反水狗打了。


    石山哥失蹤後,陸老四給小順子送來十塊光洋,小順子從未見過這許多錢,哪裏敢接?陸老四就再三開導他,說沒有石山哥關照你了,往後你有個難處怎麽辦?他陸老四是不能不管的。小順子推辭不過,也抵擋不住這白花花十塊光洋的誘惑,十塊光洋!可以過好久好久的日子!他就接了。陸老四說。小順子你知道紅軍打狗隊的厲害,這錢不可外露,石山哥的事不可外講,小順子點頭說曉得。過後小順子想,陸老四這番話是什麽意思呢?這錢難道是賞錢?這樣一想,他的心就緊縮起來,一個勁地在心裏說,陸老四不會是壞人,石山哥肯定不是他供出來的。


    但是,一塊巨大的陰影就一直籠罩在他的心頭,再沒有消失。


    隨著年歲的增長,李順子愈來愈想明白了,陸老四用了計誆他,十塊銀洋便是賞錢,罪魁禍首就是他李順子了。但明白歸明白,他依然認定不會是陸老四供出石山哥來的,他也就不會是罪人。新中國成立後,隨著“運動”越來越多,階級鬥爭這根弦越繃越緊,他也就越來越擔驚受怕,女兒李桃險些打成小反革命以及老婆的死,讓他切實感受到了“鬥爭”就發生在自己身邊,每一次參加批鬥會,他都心驚肉跳,仿佛台上站的不是那些掛黑牌的,而是他李順子,批鬥會一完,迴家必是先灌幾口燒酒,壓一壓狂跳的心,糊塗一下腦子。


    今天,他滴酒未沾,居然也糊塗了。一場長年累月的“良心”與“貪生怕死”的博弈,在今天,“良心”終於徹底地擊潰了“貪生怕死”。一個最親近的人走了,一個他最對不起的人走了,這個人生前的最後幾年,他竟然昧著良心有意規避人家,這個人的遠去,使他再也不能強打精神這麽活下去了,那白花花的十塊光洋,總在他眼前飄忽,他想明白了,豁出去了,人生在世,總不能忘恩負義到他李順子這等屎臭的地步,他要告訴石山哥在天之靈,輪到他做牛鬼做蛇神去代石山哥受罪了!他準備好了這塊黑牌子,會堂終究有點怕去,那地方開了太多太多的批鬥會,舉步一走,嘻嘻,就走到這後山來了,冬香在這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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