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蓮大口吸著卷煙,吐出的煙霧在餐桌上空向四方飄逸開來,她彈掉煙灰,望著火紅的煙頭,目光悒悒。


    痛苦的經曆是把火紅的烙鐵,在心上留下的烙印是永不磨滅的。


    出獄那天,她媽來了接。


    她媽的心腸是世界上最軟的那種,見別人傷心她傷心,見別人憂愁她憂愁,廉價淚,傷心時流,激動時流,高興也流,動不動就流。


    那天,她媽穿了件藍滌卡一字領上衣,算是時尚的了,頭發是仔細梳理過的。見黃蓮從大鐵門裏出來,臉上雖然掛著笑,眼淚卻早已下來了。黃蓮叫了句媽,小跑著來到媽的身邊,她控製住沒有掉下淚來,也裝出高興的樣子笑著。迴家的路上,她媽不時用手帕揩眼睛,淚水在眼眶裏打著轉。黃蓮的肚子已經有形了,雖然穿著大棉襖,仔細看還是能看出來,她就特注意媽對這個的反應,而媽一路上什麽也沒說,就是不時揩淚。


    黃蓮很少勸媽不要哭,其實那也不能算是哭,是無聲地流淚。她在往後多年的逆境中,母親的淚猶如清涼甘甜的山溪水,流經她的心田,她就被滋潤了,被慰藉了,她甚至覺得,這股山溪水可以將通紅的烙鐵澆熄。


    一路的淚,還有一路的叮嚀。她媽這時候才告訴她,她爸中風了,叮囑她,如果她爸發脾氣,不作聲就是了。黃蓮應著,心裏十分難受。


    她爸尚未康複,臥床不能行動,胡子好些天沒有刮了,頭發也比較長,數月未見就變得如此憔悴不堪,她頓覺心酸,控製住了情緒,怯怯地叫了句爸。


    她爸將頭朝裏一別,沒有話,連看也不看她一眼。


    她的淚水就再也止不住地掉下來了。


    好些日子,她爸都不理睬她。


    黃蓮曉得她爸的脾氣,不怪他,主動代媽伺候爸,喂藥喂飯,倒尿倒屎,還請了剃頭師傅上門來替爸理發刮胡子,不管她爸睬不睬,左一個爸右一個爸地叫,不斷解釋自己是無罪的,女兒反的奸臣,現在不是受到全國人民的唾罵了?她爸仍然不睬她,卻並沒有兇她罵她。


    盡管爸不理解女兒,媽的疼愛是無微不至的,黃蓮像受了傷的小鳥,好不容易迴了巢,她感受到的隻是溫暖。


    迴家後的第二天,黃蓮就去了市婦女兒童醫院,一查,果然是懷孕了。她對醫生說做掉去。醫生說,小孩都這麽大了,現在來說做?叫你丈夫來!黃蓮吞吞吐吐說自己還沒有結婚。大夫的眼光立即變得鄙視,冷笑著說,知青吧?你們真是又可憐又可嫌!要做也要去生產隊開個證明來啊!黃蓮不甘心,又去市裏另一家醫院,那位大夫的話說得就更加刻薄:偷雞摸狗的時候,就沒有想到今天?沒有結婚證就去開證明來!


    黃蓮走投無路了,心裏想著讓媽幫著拿主意才好,怎麽來告訴媽呢?


    其實,她媽早就看在眼裏了。


    那天晚上,她媽拿了隻剝了皮的柚子到她房裏來,說:“這柚子不太酸,想吃吧?”


    黃蓮說:“想吃。”


    她媽輕聲說:“造孽。那個人怎麽看都不來看一下?”


    黃蓮就明白媽什麽都曉得了,沒好氣地說:“看什麽看!不要提他!”


    她媽說:“難道就這樣生下來?”


    黃蓮立時就紅了眼眶。


    她媽伸過手來握著她的手腕,說:“那就做掉去吧。”


    黃蓮便把這些天去醫院的事說了,她媽拿出手帕給女兒揩了淚,又揩自己的。母女倆就相對著沒有話光掉淚。


    第二天,她媽對她說:“你不是有個同學叫彭麗麗嗎?”


    黃蓮說:“媽,你怎麽也想到了她?”


    她媽說:“昨晚睡不著啊,就想。”


    彭麗麗和黃蓮高中同班,兩人十分要好。讀書的時候,彭麗麗常來黃蓮家玩,黃蓮的爹媽對她都挺熟。彭麗麗下放十裏埠當知青的時候,迴城還來黃蓮家,送些荸薺薯粉什麽的。後來工農兵上大學,她被推薦到贛南醫專,畢業後分配迴十裏埠公社衛生院當醫生。


    黃蓮說:“我早就想起了她,就不知公社衛生院做不做這種手術?明天我就去找她看看。”


    第二天一早,黃蓮就坐班車去了十裏埠,待她找到公社衛生院,已近中午。


    診室裏一個病人也沒有。彭麗麗十分驚訝地望著忽然出現在眼前的黃蓮,誇張地張開雙臂就把黃蓮抱緊了,嘴裏說:“大英雄來了!”


    黃蓮說:“大英雄?勞改犯啊。”


    彭麗麗讓黃蓮坐下,邊給黃蓮倒水邊說:“你是反對了的啊!你是冒著殺頭的危險反的啊!”


    黃蓮說:“心血來潮,就寫了那封糊塗信。”


    彭麗麗小嘴一撇:“謙虛!”


    黃蓮不願提那件事,改變話題說:“你又胖了一點,再胖就不好嫁了。有對象了吧?”


    彭麗麗說:“你看周圍淨是些什麽人?”


    黃蓮就不再問下去了,說:“也要抓緊,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彭麗麗故作神秘狀:“讓我掐指算一下,你來找我是什麽事……”邊說邊搖動著右手掌,緩緩伸向黃蓮的腹部,順時針地在上麵摸了一把,“原來是因為他!”


    黃蓮禁不住笑出聲來,正愁怎麽開口呢,沒想到彭麗麗一語中的,也就不消再說什麽了。


    彭麗麗臉上的表情又故作嚴肅,說:“別人看不出,但是逃不過我的法眼!打算怎麽辦?”


    黃蓮說:“做掉啊。”


    彭麗麗不說可以也不說不可以,卻罵起馮雙駿來:“這個狼心狗肺的!真是害苦了你!”


    黃蓮說:“不講他。”


    “對,不講這個王八蛋!”彭麗麗站起來,“走,吃了飯再講。”


    吃飯的地點,彭麗麗選擇了公社最高檔的紅旗飲食店,還多叫了個陪客。聽彭麗麗的介紹,陪客原來是衛生院的院長,姓羅。羅院長五十多歲年紀,有點禿頂,很和氣,也隨便。彭麗麗買了瓶四特酒給羅院長一個人喝,菜點了六個,吃不完。黃蓮暗忖,這要花費多少啊,也太大手大腳了。


    吃過飯,彭麗麗讓黃蓮就在衛生院休息,又上街買了袋奶粉迴來,說是給她的。


    黃蓮忍不住問彭麗麗:“我這事好不好辦啊?”


    彭麗麗說:“搞定了啊,羅院長同意了,下午做也行明天做也行。”


    黃蓮才知道彭麗麗中午這餐完全是為她破費的,曉得她不喜歡聽感激之類的話,就什麽也沒有說,想到盡快迴家,就說:“下午做吧。”


    彭麗麗說:“我就猜你下午做。”


    上了手術台,彭麗麗安慰道:“不要緊張,我是接生了幾百個孩子的接生婆了,有時候半夜翻山過河去屋村,就帶個接生包……到現在為止,還沒有出過事故哩。”


    黃蓮知道彭麗麗是個精明人,所以對她的話完全相信。


    彭麗麗正準備動手,羅院長口罩手套穿戴整齊,推開手術門走進來,說來當助手,彭麗麗趕緊說,謝謝了啊羅院長。


    手術極順利。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引產下來的孩子是活的!三斤二兩的一個女嬰。


    羅院長當時說:“少見。七個月的嘛養也能養。”


    黃蓮一下子蒙了,怎麽是個活的呢?她看了那孩子一眼,像個小貓似的,脫口歎道,可憐!


    彭麗麗強迫黃蓮在她那裏住了五天,自己充當了五天保姆。彭麗麗住在衛生院附近的農家,房東家老老小小的十多人,走馬燈似的來看望黃蓮。房東還燉了一隻雞給黃蓮吃,彭麗麗硬塞給他五塊錢,五塊錢在當地可以買三四隻雞了。彭麗麗還買了些娃仔衣服之類的東西來,又花費了不少。


    晚上,彭麗麗雖然困,卻還有興致同黃蓮聊天,聊得多的自然是黃蓮多舛的命運。


    彭麗麗說,抓錯了就要給人家平反,不是說有錯必糾嗎?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檔案裏明載著一個汙點,英雄變了狗熊,工作都丟掉了,也沒人敢要你了,燈不亮要撥,事不公要說啊!黃蓮想,彭麗麗說的是,就嗯嗯地應著。彭麗麗又說,你這個十三中響當當的紅衛兵女將,哪個學校不知?哪個學校不曉?我去聯絡一下,路不平眾人踩,理不平大家擺,發動群眾鬧革命嘛!黃蓮除了心中漾起暖意,還升騰起一股久違了的紅衛兵的戰鬥激情來了。


    迴家的時候,黃蓮站在家門口,猶豫了好一陣子,她不知道父母會是什麽態度,尤其是父親,在十裏埠,她苦思冥想了五天,也沒有想出個妥貼的話來。事至如今,也隻有橫下心來去見爸媽了。


    母親見她懷中的娃仔,不由驚異地張大了嘴。


    黃蓮說:“活的。”


    “你的命真苦。”她媽的眼圈又紅了。


    “進去?”黃蓮的意思是問要不要進裏屋去告訴爸。


    “我同你爸都講過了,講是講做掉去,哪個想到,抱迴來了一個活的呢!”她媽說完,又歎了口氣。


    “進來!”是她爸在裏麵叫。


    她媽就說:“你爸聽見了。”


    黃蓮同她媽相視了一眼,一前一後就進裏屋去了。


    她爸竟然坐在床沿。


    她媽幾乎是喊起來:“你怎麽坐起來了?”


    她爸說:“過來,給我抱。”


    黃蓮趕緊把娃仔送到爸的手上,說:“是個妹仔。”


    “嗯,好,好。”她爸說著,就把嬰兒接過去了。


    黃蓮的淚水奪眶而出。


    給女兒起名字的那天,下大雪,從窗子朝外看,屋頂樹冠都積了雪,連大馬路也變白了。往年下雪沒見過這麽大,馬路上是濕漉漉的雪水,從沒有見過積雪。黃蓮腦子裏就浮現出空中洋洋灑灑飄舞的雪花來,無奈她媽不許她出屋去欣賞一下滿天皆白的雪景。黃蓮想,這豈不是老天給女兒送來個好名字嗎?她應該叫飛雪。


    黃飛雪滿月的時候,公安部門通知黃蓮去雲山鎢礦,管製勞動,改造思想,發學徒工資,也就是生活費。黃蓮答應了,到底有十來塊錢的月收入啊。其實,哪裏會由著她答不答應去不去?


    彭麗麗迴城來看她的時候,興奮地告訴她贛州公園牆上早就有不少同情和聲援黃蓮的大字報,而且弄出個“黃蓮調查委員會”來了。彭麗麗原先打算去串聯一下,而今看來,哪消去發動?黃蓮說,我還沒上街看過呢。彭麗麗說,黃蓮你也要表示一下,貼一張,不要冷了戰友們的心。黃蓮認為極是,就寫了張《反奸臣無罪》的大字報,彭麗麗就幫她貼出去了。聲援的人越來越多,數以萬計的工人、幹部、學生、市民,紛紛集會和張貼大字報,聲援熱浪波及全城。


    黃蓮想,公安的目的就是要驅逐她,要她遠離這座城市。


    沒有等到過春節,在年前五天,黃蓮被押送去了雲山鎢礦。


    走的那天,黃蓮媽哭得岔了氣,她爸抱著飛雪在裏屋,黃蓮大聲叫爸我走了啊,裏屋沒有應,她甩開公安的手,探頭進裏屋,又叫了句爸我走了,她爸還是沒有應,也沒有看她一眼,一手抱著小飛雪,一手機械地輕輕拍著小飛雪的屁股,小飛雪睡得很沉,竟沒有被鬧醒。


    黃蓮沒有想到,這竟是同爸的訣別,她爸在飛雪一周歲的時候,二次中風,這次她爸沒有醒過來。她媽說,她爸肩上馱著小飛雪,在屋裏玩得好好的呢,她爸並不是忽然倒下去的,她爸把小飛雪平平穩穩地從肩上抱下來然後放在了地上,這才“砰”地轟然倒地。來搶救的醫生聽了都說蠻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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